(这条文章已经被阅读了 20 次) 时间:2001-04-18 01:45:26 来源:蝴蝶笑 (蝴蝶笑) 原创-IT
1954年春天,福春18岁,榆树般结实粗壮,玉兰17岁,玉兰树一样亭亭玉立。婚姻自主的劲风吹到古老闭塞的鲁西南,已疲惫不堪支离破碎,因此他们无缘结识著名的小二黑和小芹。但是既然已经长大了,迎风而立,只好乖乖地等着随便一双什么样的手,来摆布自己。
玉兰的父亲曾是那一带的开明乡绅,他跟媒人要求说:登记之前两个孩子必须见见面,先有个了解。
这种要求在当时绝无仅有。玉兰听说了,想到那个人一路走来,将像耍猴的一样让人家笑话轰动十里八乡,愁得天天哭。眼看见面的日子临近,逼得没办法,只好跟她的父亲讲:“那个人真来,我就去死。”
玉兰父亲问:“见见面有什么不好?”
玉兰说:“他瘸他瞎我都认了。你偏偏让他到这儿来,今后我咋见人呢?”
约定的那一天,玉兰父亲家等到天黑没见人影——福春不敢来——玉兰自然也没有死,亲事就草草订了。
到区里登记那天,十男十女分坐两排,谁也不知道对面哪一位是自己的,又不敢抬头张望,只等着管登记的人念自己的名字。
一个四十多岁的黑男人和一个年轻的白姑娘一起站起来,玉兰嘭嘭乱跳的心忽地沉了下去。
管登记的人问:“你愿意和他结婚吗?”姑娘低着头低低地说:“愿意。”
玉兰看到那姑娘登罢记,没等走出门就掉泪了。等念到自己名字时,她壮起胆子偷看了福春一眼,见胳膊腿都齐全,人也一般,就放下心来。
那一次玉兰的名字第一次在公共场合被使用,大概也是唯一的一次,因为后来就成了“福春家里的”,等第一个儿子出生后,就变成“塔塔他娘”了,又有了女儿后,也被叫做“香香她妈”。
福春是塔塔和香香的好父亲,却不是玉兰的好丈夫。福春一生热爱白酒、朋友和被吹捧,有酒必喝,喝酒必醉。
每每福春酒后同玉兰咆哮,香香总躲在角落里暗自伤心,然后望着同样伤心的玉兰一遍遍发誓:“将来一定要把母亲从父亲家里拯救出去,我养着她。宁可这辈子不嫁人,我也不要父亲再看见母亲,或者母亲再看见父亲。”
第二天雨过天晴,晨曦又照到玉兰的脸上,福春也难得地在厨房忙前忙后,什么事不曾发生似地招呼着儿女吃饭上学。塔塔到似乎没什么,香香却依然耿耿于怀,在她小小的心里,父亲和母亲像一个粗制滥造一个精工细做的两只瓷碗,偏偏被放在一起,极不般配。
福春在家的时候总是忙于制造各种噪音,睡觉时鼾声轰隆隆响,聊天的音量和吵架一样。他干活时,如果手里的东西不乒乒乓乓响的话,那一定要大声唱歌,好在他只会唱那首“嘿啦啦呀嘿啦啦啦”,所以家里偶有片刻的安宁。
玉兰则像一树花静静地开落,走近她的人先欣赏的是她的美丽,继而是人品,虽然玉兰没受过教育,没有正式职业,在福春的厂里做了大半辈子家属工。
可儿女们,即使到了早熟的年龄,也看不出父亲是怎样爱母亲的。在他们眼里,父亲似乎对身上的脏衣服情有独钟,只有在母亲一而再再而三的催促下,才恋恋不舍地脱了,不耐烦地一甩:给你!
那时家里实在没有风景,只有红砖地略有秀色,孩子们和玉兰常常忙上一个下午,把地面刷洗得鲜鲜亮亮,福春毫不怜香惜玉,一进门就在干干净净的地上印满脚印,没等孩子们急他先嚷:“刷它干啥?”倒好像错在玉兰和孩子们,他们的半天辛苦真的妨碍了他的鞋落地。
福春觉得自己是响当当的男人,而男人注定比女人头发短见识长。他从不相信玉兰的判断能力,也就从不接受玉兰的建议,撞到南墙也不回头,只因为玉兰曾经预言过。似乎他的粗暴和玉兰的贤惠一样,都是理所当然的。
只有在玉兰偶尔出门的时候,才能看见福春的些许落寞,各种声响虽然还在持续,音量却降了很多。与孩子们面对时唯一的话题是:你妈今天到哪儿了,还有几天能回来。
这大概就是思念了,福春对玉兰的实实在在的思念。香香和塔塔曾企盼这思念能产生奇迹,换来永远的和平。可玉兰一到家,福春的思念就成了昨夜的茶,随手一泼就没。
香香和塔塔两个人常常为母亲骄傲,但很长时间他俩都不明白一件事,就是父亲怎么会是母亲的丈夫,而自己怎么会是父亲的孩子。书上说: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自己当然就是这场不道德婚姻结出的两个果子之一,但是他俩谁都没敢跟母亲说,怕她再伤心。
多年以后的一天,已经成人的香香认真地问过母亲:“你为什么不和我爸离婚?”
玉兰惊愕了半晌才说:“傻丫头,吵归吵,哪家夫妻不吵架?你爸从没打过我,也没骂过,真的。”
维系婚姻的东西应该很多,在母亲那里居然可以如此简单——香香愕然。她筹划多年的拯救计划顷刻间土崩瓦解,一片瓦砾。后来,香香就在这瓦砾之土上为爱而嫁了。
福春的离世非常突然。车祸发生时,玉兰就在现场,看见车轮下赤着脚的福春,玉兰糊涂了:他怎么没穿鞋呀?我得给他穿上。她找到了一只,又找到了另一只,穿上了这只,也穿完了那只,福春还没动,玉兰猛醒过来:他怎么了?他到底怎么了?
半年后,在寂静下来的空荡荡的家里,塔塔第一次跟母亲讲儿时的梦:一个男人来找我,温文尔雅,和我理想中的父亲一样,别人告诉我,我是被捡来的孩子,他才是我的亲生父亲,他也拍拍我的头:孩子,跟我走吧,回咱们的家。
玉兰问:“你跟他走了吗?儿子?”
塔塔说没有,我不想离开你。
玉兰淡淡地笑了。
塔塔终于说:不过我现在希望我还能有个父亲,他应该比我爸更会做丈夫。
玉兰神色黯然:梦也罢,不梦也罢,这辈子你只能有一个父亲。我老了,脑筋也老了。
母亲不老,才六十岁,真正老了的是她的脑筋,不过这件事可以慢慢来——塔塔心想。
香香又要外出读书,走前想陪玉兰去福春的墓地,玉兰一直没有去过。
玉兰摇头:现在这样挺好,有时间我就去街上人多的地方看人,总觉着说不上什么时候,你爸就会走过来喊:塔塔他娘!要是看见你爸的墓地,记着是啥样的,连这点儿希望也没有了。
直到多年后,香香想起母亲这段话还是不禁泪流满面。
也许玉兰和福春真的是一棵树和另一棵树,虽然他们大不相同,站在一起纯属偶然和误会,但是他们并肩站立了四十五年,四十五年太久了,彼此的根已深深切入对方的生命里。
或者,他们像千百年来的男人和女人一样,玉兰是水,福春是土,他们被一双已经残破的大手搅拌成泥。现在,岁月的风吹过了四十六个春秋,福春又风化成土,玉兰却再也找不回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