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文章已经被阅读了 63 次) 时间:2001-02-13 13:50:31 来源:江南雨客 (江南雨客.) 原创-IT
刘小平是一个17岁的高三学生,在一天放学回家的路上,她看到几个民工在嘲笑一位捡破烂的老人,那老人被他们喊作“老革命”。“老革命”不言不语,低着头蹒跚着绕过他们。她追了过去,在她的再三请求下,老人讲了自己的故事。听完故事,她哭了。第二天,她给本报写来了一封信,信中说:“老人一生打了200多次仗,立了许多功。他体谅国家,不向国家伸手。现在老了,生活难以为继,却被人遗忘了。”
11月14日,记者来到了江苏省灌云县向阳乡桃垛村——“老革命”周恒友家。
天下着小雨,伸向老人小屋的路泥泞不堪。走进屋里,地上一样的泥泞、一样的凹凸不平。屋里只有靠门的地方透着一些光亮,里面黑黑的。老人执意让我坐在一把藤椅上,破旧的藤椅是屋子里惟一像样的家具牞那是老人捡破烂捡的。他在对面,靠床坐在一张矮矮的木凳上。他的老伴躺在床上,在阴影里向我打着招呼,看不清楚。她已经瘫痪在床8年了。
这是周恒友的家,一个1943年入伍的老革命的家。老人已经74岁了,他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中的孟良崮战役、济南战役、淮海战役、渡江战役,1950年又跨过鸭绿江,来到朝鲜前线。多年的烽火岁月,周恒友身经200余战,浑身伤痕累累。他说,在战斗中,他没有逃跑没有投降,后退都没有过一次。可是现在他老了,腰直不起来,右腿疼痛无力,头常常发晕,连捡破烂这样的事也常常力不从心。
老人骑一辆三轮车捡破烂,这车他已经骑了8年。自从8年前他工作了30多年的拖拉机站倒闭了不再给他一分钱,自从8年前老伴患脑血栓瘫痪在床,老人就骑着它捡破烂为生。一只酒瓶能卖2分钱,一个空易拉罐能卖3分,一天下来,好的时候就有两三元的收入了。可是现在,腰不行了,腿不行了,只能靠左边一条腿使力踩着车子,右脚无力地搭在脚踏上,这是在朝鲜战场上落下的病。
周恒友是上交了三等甲级残疾证主动要求去朝鲜的,在解放战争中他的头部负过重伤。那是1946年他当侦察班长的时候,与敌人发生了遭遇战,他端起刺刀,一人拚六个,拚倒三四个后,忽然被敌人用手榴弹砸在了头上。三天后,战友打扫战场时发现了面目全非的他。周恒友被送到医院,可是没有药,只好把他放进了棺材。老战友说他是孤儿,一定要抢救,又把他从棺材里拖了出来。这时候,周恒友的头已肿得变了形,连水都喝不进了,有人说没救了,就又把他放进棺材。棺材已经抬出去好远,医生又追出来,说有办法了。医生撬开周恒友的嘴,一口一口给他灌饭。战友们给他喂饭喂水,帮他大便小便擦洗身子。周恒友活下来了,可是头上留下四道伤痕。这一年,他荣立二等功,而且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常常有人笑我。”老人一边用脚把从门外淌进来的泥水向外拨一边说:“‘老革命,捡破烂啊!’捡破烂怎么啦?我能动一天,就一天不向政府伸手。我的命都是党救的,要不是党,我早死了,12岁就死了。他们问我对党的感情有多深,有多深?就是一刀把我的头砍了,我还是说党好。”老人背过头,声音哽咽起来。他用手抹抹脸,好半天没有说话
周恒友12岁的时候,给村子南面郭大财主家放羊,一天,有只羊被日本人的狼狗叼走了,郭大财主没命地毒打他,直到他昏死过去,才停下手把他扔在一条小河边上。是共产党人,是农会会长把他放在肩上背走了。老人至今还记得,农会会长叫张克明。
正是怀着这种感情,1950年,周恒友坚持要去朝鲜,他把残疾证交给首长,穿着单衣就从上海出发了。他是坦克兵,同行的只有缴获过来经过修补的10辆坦克。过了鸭绿江,天气一下子变得寒冷,来不及换冬衣,坦克就又从新义州向前开。开了两天两夜,突然就撞上了美军200多辆坦克。连长说“冲”,周恒友开着坦克就冲到了敌人坦克群当中。炮弹打光了,周恒友就驾着坦克朝敌人的坦克撞过去,中途挨了一炮,又被美国的大坦克撞翻了。周恒友和战友爬了出来,没走几步,炮手倒在地上,一摸,牺牲了。接着,周恒友就听到自己的坦克“轰”的一声,炸了。在零下三四十度的朝鲜,周恒友穿着单衣浑身湿漉漉,一个人,翻山越岭,跨沟涉水——这一次受冻,给他晚年带来满身伤痛——他走了好几天才找到部队。“参谋长,我的坦克没了。”周恒友放声大哭。
老人停下来不说话,下意识地从头上摘下旧军帽,翻来复去地抹着已经卷翘得厉害的帽沿。半个多世纪过去,他头上、额上的伤痕还是清晰可见。正在默默无言的时候,两个孩子忽然窜进屋里,喊老人爷爷。老人的脸上一下子布满笑意,让孩子喊我叔叔。两个孩子都钻到老人的背后,用胳膊互相推着,偷着看我。老人指着小男孩说:“这是我女儿的孩子,6岁;那是我孙女,10岁。”
那10岁的女孩其实不是他的孙女。10年前,老人在垃圾堆边上捡到了这个孩子,孩子刚生没几天,都哭不出声了。老人说:“我自己是孤儿,我最见不得没爹没娘的孩子。我爸死的时候,有人说我三岁,有人说我两岁,我记不得了,我只记得我妈,她带着我挨家挨户去要饭。她死的时候我7岁,她把刚要到手的一块饭团塞到我手里,就倒在路边死了。好心人帮我用张席子裹了就把我妈埋了。之后,我一个人靠要饭生活。”周恒友把垃圾堆旁捡来的孩子带回了遮风避雨的家,买奶粉喂她,后来没钱买奶粉了,他和老伴就把饭嚼碎了喂她。孩子总算被拉扯长大,现在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了。可是不久前,老人把活泼泼的孩子送给了别人,他负担不起孩子的学费,他不能让孩子没书读。
老人指指正追着女孩打闹的6岁小男孩说:“我女婿今年出了事故,8月份死了。以前生活上有困难都由他们照顾,女孩上学的钱也是他们给,我女儿孝得很。现在不行了。”话没有说完,老人的后面忽然传来啜泣声,老人停下来不说了。
老人有两间房子,我们在的是外间,里面一间是放粮食和杂物的,在杂物堆中架了一张小床,黑乎乎的。他女儿坐在床上,我一直没看到她,她没有出来也没有吭声。听老人说起她,她不由得哭出声来。
她丈夫做装潢,也修汽车,很能干。今年农历四月初三,她正在屋里包饺子想给老人送来,忽然“轰”的一声,她跑出去一看,正在外面修汽车的丈夫被爆炸的轮胎撞出去好远,脑浆都出来了。她抱着丈夫,用手捂着他的脑袋,把他送到医院。医院不肯收,说治也治不好。她跪着求医生,她一定要救丈夫,说这个家是丈夫撑起来的,拆散了也要救。捱到农历八月初六,丈夫还是死了。而这时,房子、家里一切的家具都给卖了,她和孩子连个安身之处都没有,只好过来,和父亲、瘫痪在床的母亲一起,挤住在这小破屋里。
老人说:“以前老太婆治病的钱,孩子上学的钱,我女儿都给一些。现在没办法了,我只好把这孩子送了人家,只要她能上学就行。你别看这孩子才10岁,可能干了,她会烧饭、洗碗洗衣服,家里的杂活儿都能干。孩子不常过来,每次来见了我都哭,走的时候又哭着不肯走。”小女孩趴在老人的腿上,埋着头,玩老人的衣角。
就这样两间房子,矮矮的黑黑的房子,老人已住了二十多年。屋子每面墙上都有几条1米多长的裂缝,黑呼呼的屋顶有几根椽子挂了下来,不小心就会碰到额头。今年江苏灌云发大水,老人房子前面养鸡的小棚子塌了,村里人帮他用泥坯又垒了起来。而老人住着的这个由砖头和泥坯混和砌成的小屋,因为几个月泡在水里,也已经摇摇欲坠。坐在屋子里,觉得冷风嗖嗖地往里钻着,就这样一个屋子,现在已经住着四个人。老人说:“女儿的户口一直在我家,但村里说嫁出去的人不分地,所以只有我跟老太婆两个人的地。不过还好,粮食够我们四个人吃。”老人想站起身,挣扎了半天,最后还是用手攀着门框才站了起来,他要带我到里间看粮食。他指着几只口袋:这是麦子,这是稻子。靠床有一盏电灯,可他没想到开,只是用手在黑暗中指指点点,平常老人已习惯了不开灯。除了地里长的粮食,老人没有任何经济来源。而他原本是可以拥有一份好的工作,可以拿到一份退休工资的。
1958年,部队领导说国家有困难,希望一批有技术的人员回到地方上去,帮地方搞建设。周恒友当时在广西某部一个检查站当站长,他开车、修车的技术在部队是一流的。1955年周恩来总理参加完万隆会议回到广西的时候,领导就点名要他去给总理开车。周恒友为总理开了整整两天的车,直到把总理送上停在柳州机场的飞机。听领导说国家有困难,他就立即报名要求复员,回去用自己的技术建设家乡。这一年,他作为国家工作人员被分到灌云县灌溉站。时隔不久,国家号召在机关工作的同志下放到农村,以减轻国家的负担。周恒友和许许多多的老革命一起为国家分忧,又主动要求下放,回乡务农。这一举动意味着他将不再享受国家各种待遇,没有工作,没有工资,年老了也没有任何生活保障。从此,周恒友成了一名普通的农民。但由于他有一身过人的技术,乡里安排他到乡拖拉机站工作,让他开拖拉机、修拖拉机。这一干就是30年。
离开拖拉机站,周恒友已是60多岁的老人了。没有了收入,老伴患了脑血栓,后来又收养了这个被遗弃的女婴,生活变得非常艰难。周恒友年老体衰,其他事也做不了,他买了一辆三轮车,开始捡破烂维持一家的生计。这样一过就是8年。
如今,他老了,战争、艰难的生活使他羸弱不堪。人老了,反而动不动要流泪。走在路上,看到有孩子一个人在哭,心里就难过。家里的这只猫和那条黄狗,都是在野外流浪时被老人捡来的。黄狗围着老人转着,扯着老人的裤管,从老人手里抢着馒头。馒头是老人捡的,发了霉,别人扔了的,老人用一只塑料袋给狗存着。
向老人告别,时候已经不早了,看他墙上的钟,却还指着8点半。老人尴尬地笑着,说钟里没电池,等捡到有电的电池再安上去。尽管没什么吃的,老人执意要留我吃饭,好不容易谢绝了,他又远远地送出门来。
天下着小雨,走出去好远了,回头看到老人正用一块白色的塑料布遮盖着他的棚屋,两个孩子又围着他追逐和打闹。就是这样一个老人,在1946年大年夜前的一个大雪天,他一个人和6个敌人拚刺刀,被砸倒在山沟里三天三夜;1947年,他们一个营血战敌人两个团,他一人拚倒敌人3个;在济南战役中他开着坦克朝久攻不破的城门撞过去,他让战友下去,说要牺牲就牺牲我一个吧,他把济南东门一撞而破,当夜济南被一举攻克;在徐州,那是淮海战役中,他开着被敌人误以为是自己人的坦克冲进了正在列队的上万名敌军之中;百万雄师过大江的前夕,他把坦克停放在大江北岸,和战友们一起把试图阻挠我军渡江的英国军舰打得浓烟滚滚,仓皇逃窜;1949年的10月1日,他也曾在上海街头接受夹道欢迎的市民们的欢呼,鲜花、彩带和花瓣把他的坦克都要盖住了,双手被快乐的人群握得酸疼酸疼。而现在,他要起早摸黑,以捡破烂来养家糊口。日子很苦,但他从来不说。
这么多年来,周恒友从来没有主动向任何人谈起他的经历、他的艰难、他的辛酸和痛苦。老人说:“我不向政府伸手,只要能干一天,就自力更生一天。我有我的困难,国家有国家的困难,灌云这次水灾,听说损失了12个亿啊。”
风雨半个多世纪,坎坎坷坷的周恒友与我们命运多舛的祖国一起走过。当硝烟平息,当飞扬的青春已成往事,74岁的周恒友,用他剩余的日子,执著地坚守着他在生与死的日子里建立起的信念,不言不语,平淡艰辛。
后记:记者从周恒友老人家出来,又来到灌云县民政局,采访了柴局长。柴局长说:“由于老人自己一直没说,所以我们还不了解情况。对这一情况我们要进行核实,如属实,我们马上给他发放国家的有关补贴。”12月4日,记者接到老人传来的消息,当地政府已来人到他家了解情况,并说先拿1000元给他修房。其他情况正在核实,核实后再给他每月发放补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