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扬花六月雪—北京实习散记(老文章,看了阿仑的稿子,也翻点准新闻记者历史) - 做梦英雄 - 张小丑

(这条文章已经被阅读了 285 次) 时间:2001-01-11 12:09:47 来源:张小丑 (张小丑) 原创-IT

(把这篇旧东西贴出来,有两个原因:1是第二部分《一种真实的谎言》反映了一点实习生的心态;2是受到吴阿仑兄《张朝阳、王志东与我》文章的影响。决定重新翻点历史,供大伙咀嚼,有点酸,不要介意。此稿首发榕树下,贴完文章后再没去过那个网站)

四月扬花六月雪
——北京实习散记
1999年7月

列车启动,作别京城,窗外恰是黄昏。摆好行李,满头大汗地坐下来,看见隔着玻璃的北京城正在黄昏的金色中沉默,我心里忽然顿生留恋。来时那新鲜干爽的冬末晨光,走时这深沉热烈的初夏余晖,不知何日再能重逢。
收拾返程行李的时候,扔了不少尚有价值的生活用品,倒把两张破烂的地图保留下来。相对规则的直线和曲线里边,埋着恢弘大气的北京,藏着古老豁达的北京,也印着我生活和跋涉过的北京。一位独具慧心的同学,还用彩笔仔细描下了走过的全部路线。
经过漫长铁轨上的一宿颠簸,睁开眼睛,雨中上海就在外边。黄梅时节霪雨绵延,这座熟悉的都市水满为患,已经多日心悬不下——而昨天广播里报告说,北京气温超过40度,创今年入夏新高。
一根藤上的瓜

初来乍到,何处落脚,来京实习的外地同学心里都没底。在中央电视台实习的东宝和阿明等人多次搬家,才租到大观园附近的两间平房,住了一个月因不堪忍受房东老板的苛刻,又集体移师首都医科大学的学生公寓。去中国青年报的大志与小何,为了省钱,合租下朝阳区四合院里的一间砖房。除了一张木板床和一个小台桌,屋里别无它物,两个大男人自己掏钱打点铺盖不算,还得忍受漫长的“同居”生活。
相比之下,我们在经济日报实习的同学运气不错,注册完毕当即就去附近的报社招待所地下室安顿。下六七道楼梯,拐好几个弯,才出现细长的宿舍走廊,第一感觉如同抗战时期的地道或者关押革命者的密室。好在楼道内灯光明亮,通风设施尚可,除了高度不足带来的些许压抑感外,地下室给我们的总体印象不错:房间宽敞被褥干净。
何况,男女生隔房不隔楼,打破学校“女生禁地、男生止步”的非人待遇。听说地下室夏天潮湿易患风湿,我们到底没有另谋它处,主要诱惑还是价格便宜——每天五块,到哪找去?
地下室没有光线变化,亮度永远保持不变,时间一长,人对日相和季节更替的感觉能力大大退化。关了灯,屋子里伸手不见五指,早晨睡懒觉,没有闹钟几乎醒不过来。同屋的sunny 晚上睡觉打呼,而且分贝很高,起初我不习惯,就大声吵醒他。一次,久唤无用心中有气,胡乱扯了截卷筒纸揉成一团朝他的脑袋扔过去……睡得正香的sunny突然“哼”的叫了一声,呼噜嘎然而止,半身猛地弹起,三下两下翻出被窝直奔房门。对此奇效,我正感诧异,他打开电灯跑到床上四下乱找,喘息未定地自言自语:“哪里来的老鼠?哪里来的老鼠!”此后,sunny 恳求只要不弄醒他怎么办都可以,我的方法只有拼命敲打桌子,他听到响声翻个身就安静了。
身在异乡难免落寞,何况实习生活也是苦乐兼容。电话里互致问候自然不够,大伙都盼望不定期的聚会。聚会干吗?聊天扯地,沟通信息,当然还得——吃!“穷宣武、富崇文”,经济日报所在的宣武区是老城区,据说物价全北京最低,加上报社地下室位置好,无论在哪实习同学转车过来都很方便。这样,经济日报很快成了北京同学团圆开荤的窝点。每回围坐一圈,齐赞吃菜合算,份量达到上海两倍,价格还便宜,于是放开肚子觥筹交错,杯光酒影十分快活。北京大款多,老百姓也多,最好的饭店和最差的饭馆人头攒动,我们进的恰是“中间地带”。
在四合院小平房里“同居”的大志和小何,实习环境很差,发稿很难,两个人闲着没事老往我们这瘩跑。一天傍晚,正赶上我和sunny要去洗澡,他俩欢喜万分:“好好好!正好几天没洗了,一块洗!一块洗!”原来,他们报社浴室开放时间有限,一周只有两次。一晃三个月,辛苦投入难见产出,小何实在呆不下去,打算南下广州另找报社实习。大伙在陶然亭门口的饭馆集体为他送行,小伙子情绪激动猛喝啤酒,后来忍不住洒下泪来,既为大家真情感动,更为运气不佳辛酸,好在另起炉灶可以重新再干,众人无语,只管喝酒抽烟。走的时候,几个男生抱成一团难舍难分。饭桌前,我忆及一事:那晚,小何来我们办公室玩,看见部里刚发的几篮子鸡蛋摆在墙角,他说:“嗨,真想吃个生鸡蛋,好多年没尝过了。”“那就拿个吃呗!正好有破的。”我中午分鸡蛋,留下一个没发掉。“我当真吃了?”“吃!”他很高兴,果然利落地敲壳、剥皮,呼得一下吞了进去。“过瘾!”“还想来一个?”“好啊!”于是,我又替他找了一个小一点的,没吃,说带回去。

一种真实的谎言

我们去经济日报的五个人,过完年就早早出发,年初七即会师北京——原以为早去早挑,那晓得听天由命。报社人事处按照各部门需要人数随机确定我们的归属,哪个萝卜哪个坑,根本不问兴趣专长。到这儿,就得一切服从安排,何况,谁都要进好部门,差部门让谁去?
实习生的尴尬在于你必须学会善意的谎言。有的同学好不容易找到采访对象,实话实说自己的实习身份,对方一听立马变脸,直摆手臂:“要采访,叫你们老师来吧!”实习生也要联系采访、出门开会,有时还要独自出差,干的事和正式记者一样,可地位得不到采访对象的承认。好在大家还有变通政策,如偷偷印制名片,只写姓名、部门和电话(如果自称“编辑”、“记者”,未免于心不安),别人自然以为你是记者,你也没有厚着脸皮骗人。尽管这样,如果经验不够丰富,反应不够镇定,有时仍会露出马脚。如参加新闻发布会,媒体同行一块吃饭,应该坚持既不撒谎又含糊其辞的指导思想。典型对话往往如此:“王记者好象很年轻啊?”“是是,刚到报社不久”“主要跑什么条线?”“刚来,什么都跑!”也会碰上同行为难:“你们报发行量多少啊?”“贵报工资待遇如何?”“贵台某某你认识吗?”
如果事先了解情况,可照实回答,如果不太清楚,不能乱讲只需装聋作哑。总的说来,一个原则:为了顺利采访,隐瞒身份未尝不可,但注意保持低调,少装老道少讲废话。有时候,如果对方真心诚意,要跟你建立长期联络,不妨道明真相,既不影响采访,今后别人也不会想找你又无消息。
对新闻科班出身的学生来说,采写稿件应该不成问题,关键在于部门的发挥空间和实习的吃苦精神,两者缺一不可。同学olive 文笔流畅,也肯动脑,怎奈她们“人物周刊”稿源充裕,编辑相对冷漠,线索被“毙”司空见惯,自然容易挫伤积极性。我所在的科教部,老记者很多,年轻人正好可以多跑,因此三天两头替老师开会,不愁闲着没事。加上自己找的线索,编辑宽容多数首肯,发稿不算困难,名字时见报端,心里也就塌实许多。
出差是最大的幸福。实习期间,我曾经参加国家知识产权局主办的一个新闻采访团,到江苏、浙江和上海三省市采访,同行的还有人民日报和中央电视台的记者。飞机往返、专车接送、盛宴款待,外加礼品相赠,所到之处备受厚爱。半月间奔波数地,虽行程劳顿可也尝遍美食。这种礼遇,别的记者坦然应对,唯我这少见世面的实习生受宠若惊,住宾馆不敢打长途,上舞厅不想点酒水,拿东西面带尴尬。
一位中年记者看出我的心思,安慰道:“我们没有主动索求,也没有收受红包,不算违反纪律,更不是有偿新闻,只要你把稿子写好、节目做好,保证见报、播出,就不负这些单位一片苦心。”想想在理,心中宽慰几许。此行,印象最深的就是中央新闻单位记者的面子很大。
回到报社,一篇数千字的大稿很快脱手,可惜见报时囿于版面,被编辑删去几家单位的材料,心中十分愧疚。其中一家企业,从此每月准时寄来内部刊物,“供大记者参考指导,若能转载编用,不甚感激。”
北京是一支强心剂。站在这里放眼全国,胸中豪气与日俱增。你可以很容易找到一位功勋卓著的两院院士,也可以不经意地碰上一位学术名流,见到有关部委领导乃至中央领导似乎也不那么困难。在上海,如果采访进的大门以“上海市”打头,在北京,走到哪儿几乎都是亮晶晶的“中国”或“国家”。水涨船高,这样产出的新闻往往有权威、看全局,有时也容易流于宏观枯燥不够具体生动。不管怎样,世面见着了,胆子练大了,心态也就更加平等了。
几十次采访,过程几乎淡忘。只记得一次,敲开门,老院士和他的爱人站着接我。采访中,老人靠在沙发上接受采访,说话有点吃力,但思维清晰,拿杯子的手哆嗦得厉害,一不小心还在衣服上洒了几滴茶水。走的时候,他执意起身送我出门。其实,只是一篇科普性质的短新闻,老人却花了一个半小时,不厌其烦地向我解释基本原理,阐述来龙去脉,稿件完成后传给他审阅,还连夜打电话逐字逐句地把改过的地方念给我听,怕我不懂还做了浅显补充。记住这段经历,更因为老人得知我是实习生后,点头说了句:“到北京实习不容易,年轻人就要敢闯世界。”实习生不求名利,最求平等,这位德高望重的学者教会我尊重和严谨。

一个不错的地方

北京的气候很糟,空气缺少水分令人呼吸不畅,脸皮发胀嘴唇发干。北京冬天绿色鲜见满眼灰蒙,冬春季节寒冷干燥,而且多风。时逢迎接建国五十周年大庆,到处大兴土木,长安街绿化、西直门立交桥改建、天安门广场铺大理石,走到哪儿都是一片红火。
城区不少地块黄土朝天,出门半日必定满面尘灰耳垢深积,晚上洗脸用毛巾抹一把耳朵马上出现两小黑点。一天,同学suuny 吃饭时流了几滴鼻涕,竟有些兴奋地大声宣告:“我流鼻涕了!”弄得大伙啼笑皆非,这宝贵的鼻涕至少证明他还没有干涸殆尽,尚能正常地分泌液体。
三月,天气已经转暖,朋友去司马台长城,归来面带喜色。原来正爬得浑身发热,雪花自天而降,游客皆欢呼雀跃,这样的塞外春雪对久居江南的我们来说可谓天象奇观。六月里,两场大雨导致气温骤降,一天下午,公主坟立交桥附近竟下起“雪”来。尽管气象专家鉴定“雪”其实是类似冰雹的冰霜,在老百姓看来,这场“六月雪”也够稀罕的。毛白杨是北京常见的行道树,每年四月,雌白杨开出毛茸茸的白花,象一团团棉絮挂满枝头。一刮风,杨花漫天飞舞起落翻滚,好似鹅毛大雪弥漫京城,钻进耳朵飘进眼睛。园林部门为此大伤脑筋,今年提早喷洒生物农药以抑制杨树开花,却收效甚微,只好着手大规模更换树种。可是,杨花才落,柳絮又开,因此“雪景”常在。
北京除了故宫、长城等名胜古迹让人流连忘返,尚有多处地方值得一去。譬如声名远扬的三里屯酒吧一条街,华灯初上喧哗即起,沿路行来流光溢彩,但见各式吧屋鳞次栉比,或烛光闪烁静谧幽深,或摇滚恣肆狂放躁动,还有几处风格简约的艺术画廊点缀其中。此处靠近使馆区,金发碧眼随处可见,喝酒聊天华洋杂处,颇有异国情调。
另外,老舍茶馆茶香四溢,那双簧相声等曲艺表演令人捧腹不止;琉璃厂的古玩街雅致古朴,单是古色古香的绣花鞋就叫人百看不厌;绣水街的服装摊密密匝匝,与卖主砍上几个回合便能抱回大包便宜的短裤T 恤……
去北京音乐厅听盛中国的小提琴演奏会,正赶上客少,花20块钱却坐到100 元的好位子。那回在工人俱乐部看北京人艺的话剧《雷雨》,提前定了40元的最低票,进场后根据形式判断前排尚有空位,于是赶紧抢占,等到大幕开启没人来扰心中暗暗庆幸。才两分钟,一女生蹑手蹑脚的移到我身边坐下,想知道自己到底沾了多大的便宜,遂问:“您的票多少钱?”两块!门口票贩子卖的。“听完,我差点没晕过去。北京的电影票很贵,对大学生又不打折,没20块钱根本进不了影院,这一点让人深恶痛绝。
北京人热情、乐观、知足,也挺懒的。有种说法,因为北京没有梅雨天气,东西不会长霉,所以四合院里的大妈一年四季多数不晒被子,有的索性不叠。你想去北京人家里做客,大妈们一般有两种回答:“好啊,来给我们家打扫卫生。”“不行,你给我两天收拾收拾。”
“京油子、卫嘴子”,北京人讲话卷舌的“溜”劲十分亲切,南来北往的人到北京决不会感到受排斥,乘车问路全没有上海话吴侬语如坠云雾的尴尬。我打出租车,发现北京的司机特别能侃,说起近两年车多了钱难赚了感慨特深,骂起北约轰炸活该断子绝孙不得好报感情特真,也会笑我们上海人精明会算惹不起躲得起表情无奈。有个司机说的一段话,我记得很牢:“咱们老百姓求点啥?不求啥!就指望政府做好两件事:第一件,解决下岗问题,让大伙日子越过越好;第二件,发展国防,别让外国人欺负咱们。”
关于北京的种种好处,例如地铁发达、月票合算、出租便宜、小吃丰富等等实在不胜枚举。要说受气,倒有一件。我去天桥商场附近的一条胡同买旧车,一位自称姓高的大爷,怎么都不肯便宜,反复保证我花120 块钱买他的车,骑四个月回去卖,准能有80块的回收。离京之前,我去卖车,记不清那大爷的长相,却被一个中年贩子盯住,非要用40块钱收车。我不肯,咬定没有80不卖。“小伙子,开什么玩笑?80块,你卖给谁去?”我还是不肯,说我有车证,他要看,我拿出来,他接过去就不肯还我了,塞给我一张50块人民币,就叫我走人。
我有点生气,问他要车证。“小伙子,你捣什么乱啊!你看你捣什么乱啊?”他一个劲地说,“你怎么这么搞不清!你快走吧!”旁边围上来好个车贩,你言我语地帮腔:“小伙子,拿了钱走吧!”我突然不想再烦,“好,算你们走运!”我心里仍旧憋气,虽然知道这些车贩生活不易,可也没想到如此不讲情理。离开旧车胡同,向路边纳凉的大妈问路,一个小伙子骑车经过,停下来朝我喊了一声:“小伙子,别跟他们计较,以后有车,干脆送人得了!”我很吃惊,还有这么个主动安慰我的北京人,不知怎么,气消了一半。

四月扬花六月雪—北京实习散记(老文章,看了阿仑的稿子,也翻点准新闻记者历史) - 中展 - 2001-01-11 12:41:06

怎么都开始写自传了

Re:四月扬花六月雪—北京实习散记(老文章,看了阿仑的稿子,也翻点准新闻记者历史) - 张小丑 - 2001-01-11 13:12:20

不是自传,是实习回来后写的散记。老文章啊,翻出来看看挺有意思,所以,给大伙瞧瞧。

Re:四月扬花六月雪—北京实习散记(老文章,看了阿仑的稿子,也翻点准新闻记者历史) - 浩子 - 2001-01-11 14:11:48

深有同感,也让我想起了去年进京采访的日子。

Re:四月扬花六月雪—北京实习散记(老文章,看了阿仑的稿子,也翻点准新闻记者历史) - Tulipway - 2001-01-11 14:24:37

好漂亮的文章!也只有为采访报道跑过累过的人才有这样深的体会。实习记者的经历,是我们新闻系的人最难忘的人生经历之一罢?!

Re:四月扬花六月雪—北京实习散记(老文章,看了阿仑的稿子,也翻点准新闻记者历史) - 徐远明 - 2001-01-11 14:50:32

对呀,对呀,就当是采访自己一回呢。

Re:四月扬花六月雪—北京实习散记(老文章,看了阿仑的稿子,也翻点准新闻记者历史) - 张小丑 - 2001-01-11 16:04:01

现在看以前学生时代的文字,感慨那些真情的时光不再复返,文字里不受污染的纯净也似乎难再啊……

Re:四月扬花六月雪—北京实习散记(老文章,看了阿仑的稿子,也翻点准新闻记者历史) - 辛福民 - 2001-01-12 10:51:07

写得真好!!!!可惜现在的小丑不是当年的小丑了。

Re:四月扬花六月雪—北京实习散记(老文章,看了阿仑的稿子,也翻点准新闻记者历史) - 张小丑 - 2001-01-12 15:18:54

其实,小丑没有变坏啊,变化是自然的。因为怀旧,所以感觉失落。但现在比过去更好,更重要。

Re:四月扬花六月雪—北京实习散记(老文章,看了阿仑的稿子,也翻点准新闻记者历史) - kent - 2001-01-12 17:25:44

现在是怎么了?都兴起一阵怀旧的情绪。难道IT人23、4岁就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