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文章已经被阅读了 117 次) 时间：2001-01-10 13:13:26 来源：江南雨客 (江南雨客.) 原创-IT
这件事过去半年多了，至今惟一的结果仅仅是校长被撤职。人的生命在人性的冷酷与腐败的交织之下竟是如此的脆弱!
孙海燕呆呆地坐在青弋江边，青弋江离家很远，但她小时候在这岸边长大。夜已经很深了，她把包放在岸上。包里有支口红，一纸遗书，还有一张条子。条子是一位在法院工作的亲戚帮她给芜湖市检察院两位局长写的，条子上廖廖数语：
“市检某某局长：
我有一亲戚叫孙海燕，在淑文中学任出纳会计，因举报该校校长于金满经济问题，遭到各种报复打击，特前来贵处举报，请二位局长给予关心，致谢！”
孙海燕一次又一次去芜湖市新芜区检察院举报、讨说法，可她始终没拿出这张条子。举报是光明正大的事，举报也要托人，孙海燕总觉得有些难为情。孙海燕去市教委举报过，市长接待日也去了，可总是听不到处理于金满的消息。她又把于校长告上法庭，告于校长违反合同，无故开除自己。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她也向新闻单位投诉过，新闻单位的同志说“要相信法律”，让她耐心等等。
因为抵制于校长贪污，孙海燕被开除了，被打了，结果校园里、社会上反而风风雨雨说自己财务上有问题，孙海燕很伤心。从被开除到现在四个月，除了脸被打得青肿，躺在家里的那一个星期外，孙海燕天天在外奔走着，四个月了，她越来越感到举报带来的压力。她不相信告不倒于金满。
孙海燕脱了鞋子，把鞋子放在包的旁边，一步一步走进青弋江。这是6月16日的深夜，孙海燕才25岁。
2月17日，春季开学的第一天，孙海燕化了淡妆，收拾整齐来学校上班。孙海燕很珍爱自己的工作。结婚5年了，丈夫也几次和她商量要个孩子，可是学校是一年签一次合同，孙海燕怕影响了工作，总说等等吧，一晃，到淑文中学做出纳已经5年了。春节刚过，同事们嘻嘻哈哈互道着新年好。于校长忽然来了总务处，她要孙海燕收拾收拾：你被开除了。
其实这个春节孙海燕没有过好。上学期，于校长经济上的问题越来越多，孙海燕一一看在眼里。她是出纳，常常要自己违反纪律，所以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婉转地向于校长提出疑问。孙海燕手中有这样一沓发票，每每想到，就寝食难安。
9月1日，于校长报销了一沓3930元的餐饮发票，说是为市教委某领导报销的；
9月2日，同时报销2张（异地）发票，一张是北京饮食业专用发票，金额是1900元，另一张是芜湖餐饮发票，金额486元，而这一年学校根本没人到北京去过；
9月3日，招待市教委领导，饮食发票，金额437元；
9月4日，以工会名义购买体育器材，2180元，9月11日，提供2张北京新华书店购书发票，2540元，可是学校并没有添置体育器材和图书；
11月3日，又招待市教委2000元；
11月15日，于校长让人买进100床号称由500多元一床还价到180元一床的高级棉被作为教职工福利，可实际市场价不超过80元一床。孙海燕没要这床棉被。
孙海燕想做个清清白白的人，也怕受到牵连，所以于校长来报销这样那样时，常常会讲几句，希望校长能够介意。可是校长不仅不理，还常拿了钱给张三李四送礼，送出去了，又让孙海燕把帐做平。这使孙海燕内心的恐慌一日甚过一日。于校长就来安慰他们了：“你们不要那么胆小，我校归教委管，上面查天大的事都会通过教委的。你们想想，我是安徽省第一所中外合作学校的校长，是芜湖市教育改革的旗手，教委和市里的头头们要靠我拿政绩，肯定要全力保嘛！再说他们也没有风险，保护改革者是天经地义的。所以财务上的问题就不用担心了，教委是我们自家人。”孙海燕从中不仅听到了教导还听出了警告。后来的事，不幸被于校长言中，孙海燕举报了，最后真还是要通过教委，教委真还是没管。
孙海燕后来想，真正触犯了于校长的可能是这件事。1998年，于校长以学校名义拨出20万元，为自己一个朋友作出国留学担保。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款子，天真的孙海燕老要讲什么原则、制度，她强烈反对，反对自然是无效，钱款还是拨走了。孙海燕又一直催促把钱尽快收回来。学校在担保103天后，钱虽收回来了，但却回担保中的违约问题损失了一万多元。孙海燕又表现得很有意见。于校长可能很奇怪，又不是你孙海燕个人的钱，又急又气的干嘛？于校长终于忍无可忍了。她决定开除孙海燕，不过她放在心里，整整一寒假都没透露，直到开学第一天，她要给孙海燕一个突然的打击。
学校与孙海燕的合同签到7月份，孙海燕没想到合同在于校长眼中竟如同废纸一张，想开除谁就开除谁。她气极之下对于校长说，我要到检察院去告你。就这句话，显然又让于校长生了气，于校长说：“我就不客气了。”
2月18日，被开除的第二天，孙海燕正在学校交接帐目。于校长的女婿带了七八个人闯到学校，在会计室与一位叫童晓波的会计发生争执，污言秽语叫骂一通后被人拉走。下午5点多，孙海燕下班走到校门口，看到传达室里挤了许多人，一想童晓波一个人会不会有危险，又回到办公室，拉了她一起出去。到校门口，正好一辆出租车开了过来，孙海燕赶忙上车，让司机掉头快开。可是来不及了，于校长女婿一行扑了过来，让司机别开，开就砍死他。司机没敢掉头，窗外几个拳头猛然就打到孙海燕脸上，接着，一只手又伸了进来，一把将孙海燕从车中拖了出去，七八人围上来，拳打脚踢。
孙海燕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星期，没有任何人来看望，派出所也只是报警后来人问了一下，再没人来找她，也没有处理结果。躺在床上的孙海燕已经想好，她决不妥协，她要举报。
孙海燕被打了，一位不明就里的教师向于校长报告，于校长回答说：“对于这样的人，要用十倍的凶狠来打击她的嚣张气焰。”令于校长没有想到的是，她的凶狠不仅没有使孙海燕屈服，反而激发了另几位教师的正义感。
2月21日，童晓波和看不下此事的学生处主任蒋梦、校团委书记郑丽珠在学校晨会上挺身而出，强烈抗议孙海燕无辜被打。接着，他们又请假联合向芜湖市教委、新芜区检察院举报于金满的经济问题。他们也想过会遭受报复，但他们已顾不得这许多了。他们来看孙海燕，给她劝慰，给她鼓励。
孙海燕信心大增，等脸上的伤刚痊愈，她就来到派出所。派出所的同志却责怪她怎么到现在才来。让她写材料、录口供，然后回家去等。等来等去，却没有任何结果。可孙海燕就几次三番地跑，一直找到市公安局，要求给予处理。
派出所终于进行调查了。童晓波在接收调查时说：“我和孙刚出校门，于校长的女婿带了一伙流氓冲上来打孙，我大喊救命，幸亏有陈老师相救”。可是陈宏老师的证词却是“我不在现场”。调查到此结束：由于陈宏否认在现场，肇事者没法查明。跑了这许多天，竟得到这样一个结果，孙海燕回到家禁不住放声大哭。
孙海燕同时得到的还有这样的消息，在童、蒋、郑等三位老师举报之后，市教委很快就派来了调查组，然而调查的结果令人哭笑不得：教委来人在教师会上公开批评三位举报的教师，并扣工资，令她们作检查。学校里开始有了传言，说孙海燕财务上有问题，被打是自己在使苦肉计等等。许多老师难辨真假，孙海燕百口莫辩。工作丢了，人被打了，凶手明明白白，而案子却不了了之。
孙海燕的丈夫越想越怒，他对孙海燕说：你别再告了，我去把这事摆平。孙海燕不肯答应，她说：她贪污腐败不让我说，开除了我，但我一定要说，我不信就没人管这事。我一定要用正当的手段告倒她。
律师、记者还有亲友都问孙海燕有没有真凭实据，告诉她诬告是违法的，现在于校长还当着校长，你是取不到证的。孙海燕说我有证据，她就一次又一次往检察院跑。功夫不负有心人，检察院终于有了答复：举报属实。孙海燕几个月来脸上第一次露出笑脸。她又一次次来检察院问查处的结果。6月上旬的一天，检察院的同志告诉她，举报的情况虽然属实，但还没构成犯罪。他们已于5月初向市教委发出《检察建议书》，建议教委敦促于金满退出不应该拿的房款；对她因挪用20万而赔给人家的13000元，要她或被担保人承担。但市教委一直没有反馈意见。检察院的人说建议书不能给你，态度很好，还夸奖她：你很勇敢，欢迎你以后再来举报。举报近四个月了，校长依然风光，甚至更加张狂，查处没有任何结果，也许事情又要不了了之了。孙海燕听到这样的表扬与鼓励，满心不是滋味。
早在5月中旬，一个市长接待日上，孙海燕也去反映过问题。后来一层层转下来，事情如同于校长所说，还是转到市教委处理。教委信访办的人说没接到过这样的投诉，又让孙海燕到市教委反映情况。孙海燕去了。一个星期后，孙海燕再来询问处理结果，没想到竟听了一番匪夷所思的言语。那位接待她的同志在她再三追问之后竟说：我做人的原则是夹着尾巴做人。孙海燕不由得张口结舌，呆立了半晌，垂了头怏怏地又回了家。自此之后，她再没听到任何有关调查于金满经济问题的消息。
孙海燕在被无理开除之后，在4月份她申请劳动促裁，可是劳裁委认为此案属人事争议，驳回了她的申请。孙海燕不依不饶，又来到新芜区法院起诉。她想，学校与她签的合同是一年，到今年7月份来结束，而自己2月份就被无理开除了，事实清清楚楚，打赢官司应该是不难的。
5月25日，法院开庭。校方说了开除她的理由：审计组提出孙海燕的水平不适合当出纳。然而审计报告上根本没这样的话。只要一出示审计报告，这理由不攻自破。
校方又说是因为保险柜被盗未遂一事。这事发生在1999年10月的一天晚上，小偷没盗成就被惊走了，但于校长认为孙海燕在保险柜中放了一千多元现金，违反了财务制度。孙海燕说，这事发生在去年，为什么当时不作处理？去年我还被评为全校优秀教工。而且，放现金也是因为领导总让我备着现金，他们随时要取。这时候，有人站出来作证——孙海燕的顶头上司学校总务主任陆海洲，陆海洲说，我经常提醒孙海燕在保险柜中放钱不能超额。孙海燕呆住了，这位平时道貌岸然的陆主任竟然在法庭上公然撒谎。事实恰恰相反啊！恰恰是他们常常让她备着现金，以便随时拿取。她一直认为陆主任为人正直，而且跟自己的关系也是很好，在去法院前，还有老师提醒她“会不会有人作伪证”，孙海燕说：陆主任最多不帮我讲话，但决不会坑我的。现在，陆主任的证词如同一盆冷水，将孙海燕赢得官司的希望泼灭了。
从法院回来，孙海燕一直趴在床上呜呜地哭着，整整哭了一个下午。
5月31日，孙海燕到法院接受调解。法官说学校同意给她5个月的工资，让她回去考虑考虑。6月5日，她再一次来到法院，这次说给她3个月的工资。孙海燕说：我不要。我要回学校上班，哪怕只上一天，第二天我就辞职。
她要证明并不是她财务上有问题，她要证明被开除并不是因为她的能力有问题。可是她没法证明了。现在，她已经死了，如果只有用死亡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自己的正确，这代价太惨痛了。一直到现在，法院的判决还没有下来，而法院的判决不管结果如何，对孙海燕而言已经毫无意义了。她已经死了，她已经没法再回到学校“哪怕只上一天班了”。
6月14日，孙海燕碰到同事，听说于校长在会上宣布，到6月底，大家的合同都到期，学校要重新组合。“学校待定”。意思很明白：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孙海燕灰心了。4个月来，她的四处奔波如泥牛入海，她的状告换来债台高筑，她的上访举报只换得了愤恨与报复。检察院也早已确认了举报属实，可是被举报人还是巍然不动，依然呼风唤雨。该说的说了，该跑地方也跑了，孙海燕束手无策，她累了。
孙海燕在一封举报信中写道：“5年前，我怀着对老师的敬爱之情、怀着对美好人生、社会的憧憬，走出高中的校门，来到这所学校。只是因为做了出纳，我已经看透了一切，我觉得这个世界好虚伪。”
6月16日晚上8点20分，孙海燕回丈夫的CALL机，说她晚上不回来了，就住妈妈家，陪妈妈说说话。她没有陪妈妈说话，她去了青弋江边。她把遗书放在包里，遗书上写道：“本人自杀，与他人无关。谢谢通知的人。”她也许是怕会牵连到无辜，也许是怕会耽搁公安人员的工作，或许，她怕会因为她的死，有些人的良心将受到遣责。在她死后，芜湖市教委的一位负责人就说“解聘她是2月份的事，她2月不死，3月不死，为什么现在才死？况且遗书上有‘本人自杀，与他人无关’，这说明跟学校毫无关系。”孙海燕已经不能与之争辩了，她2月、3月还在举报，还在等结果，她还有告倒腐败分子的希望，她怎么会死？
然而她的死还是使这样一些心灵受到震撼。曾接到她投诉的两位记者在得知她的噩耗后，立即从几百公里之外赶到芜湖，在她的灵前失声痛哭；淑文中学90%以上的教师给她送来花篮；识与不识的人在她灵前留下了两大簿的留言；25位素不相识的司机义务来为她送灵……这一切，孙海燕永也不会知道了，2000年6月16日的那个深夜，她把包和鞋放在岸边，转过身，走进了滔滔江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