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文章已经被阅读了 86 次) 时间:2001-01-06 20:56:57 来源:李安科 (南宫昭仪) 原创-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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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纪更迭在即。这个小小的星球被连绵不绝的狂欢活动,装扮得色彩斑斓起来。五十亿地球居民,都在期盼着新世纪能给他们带来好运。何炯被那气氛所感染,激动万分。待冗长的钟声响罢,他却悲哀地发现:岁月依然,不过是又一个轮回罢了。人们总是一厢情愿地将情感寄托在一些数字上面,心甘情愿被这些数字愚弄和欺骗。一九九九年人类大劫难太阳系九大行星排成十字架形火星人攻打地球人类就要毁灭了。为什么没有发生呢?
火星?到底有没有火星呢?就象是怀疑细菌的存在一般,何炯有时觉得什么宇宙,不过是杜撰罢了。科学家们实际上是一群目光阴鸷别有用心的阴谋家。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制造着连自己都相信的谎言:星球大战,百慕大三角,一九九九年人类大劫难,还有阿波罗登月,火星探索。火星根本就不存在。抬头注视黯然闪烁的星星,何炯宁愿相信那是被冬日干秃秃的树枝在天幕上刺出的破洞。
那么,我所做的一切,是否也只是一个谎言、一种徒然的虚浮的存在呢?这街道,这楼宇,这夜色浓重的中关村,高矗的中国假日网广告牌,蓦然间都变得极不真实。象一幅手法拙劣、失色的油画。
何炯与他的同事们劳碌的身影在新千年四月的某个早晨嘎然而止。远在大洋彼岸,中国互联网业者的麦加圣地,纳斯达克股市重挫崩盘,引起了全球的阵阵恐慌。新世纪的充满希望的曙光变成了世纪末的黯淡余光。接二连三的董事会议,无休无止轰鸣的电话铃声,烟雾重重的办公室。美国人撤资了,何炯的六百万元人民币私人投资象打水漂一般,在水面上跳动几下,然后就沉了下去,只冒了三个水泡就悄无声息了。惯于落井下石的媒体,开始用势利的眼光重新打量这个没落贵族。中国互联网的一个最大的泡沫,他们使用这样的词语来形容中国假日网。Dot com,且看你们怎么个死法?他们先知一般幸灾乐祸。
“只不过是一个游戏而已,不幸的是,所有的规则都是别人制订的。如果我们有错的话,那就是我们不应该那么投入。”别无他途,中国假日信息技术有限公司董事长何炯拒绝了他们关于支持下去再谋出路的建议,为每一位员工都准备了一份优厚的遣散费。公司解体了。那幅曾经扑天盖地充满雍容闲雅气质的广告画,一夜之间在整个都市消失了,与它的出现一样突然。
面对成堆的钞票,何炯曾经非常担心:怎么花出去呢?象是被人催眠过程中一个或短或长的索然无味的梦。梦醒之后,一大半财产就不见了。何炯没有伤心。钱与他,彼此都只是匆匆过客而已。也许是因为那些都是非法聚拢的财产,也许是因为在聚拢那些财产的时候,何炯觉得没有费多大力气。总之宿命而已,没有必要浪费任何情绪。
踱了一个极大的圈子,何炯的生活重又恢复了本来面目。无非是临街的窗前久久的枯坐,酒吧里晦暗的灯光,或者是驱车无目的的漫游,让野人迪斯科舞曲长久嘶吼。他成了一个名叫“神秘现象论坛”网站的常客,在上面长篇大论,用各种主观论据,证明火星、细菌都是不存在的,是新时代的巫师用心险恶的阴谋。寂寥的宇宙破败而荒凉,除却一个空荡荡、无聊凄惶的自我而外,一无所有。
“你是个疯子,还是个神经病?二者任选其一。”网友们这样回应。
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也许我什么都是。
有时候去见当初结识的互联网业界的精英们,他们仍在高谈阔论,把纳斯达克的曲线图当作他们起伏不定的脉搏。何炯只是一个纯粹的聆听者。美国!他们总说美国!那么,美国这个东西,到底存不存在?
何炯买了一个硕大的地球仪,一本厚厚的世界地图册,还有一张世界地图检索光盘。回到家后,仔细地研究。那么多山脉河流,那么多城市村庄,那么多回转盘旋的道路。看来制造一个骗局没有必要花这么大的功夫。可是,又怎么解释他们的无法自圆其说?同一个地方,他们有的说那里是一个小小的迷人的湖泊,水草上面静立着许多水鸟;有的说那里是一个村庄,村庄里的少女都有着美妙的歌喉;有的说那里一无所有,只是一个荒原,在静夜时分会有无数被魔法禁制的无声的鬼魂,漂来漂去。
去那里看一看,不就知道了吗?
实践出真知。真的有一个美国。硅谷与中关村没有什么不同,那里的人们,目光更加捉摸不定,兴许是在构思别的阴谋。西雅图的天气相当恶劣,洛杉矶的道路很齐整。拉斯维加斯的脱衣舞表演将他一度沉寂的欲望唤醒。五星级酒店客房富丽堂皇,床也大得出奇。那么多花枝招展、撩人心怀的美国姑娘,她们的胴体都很相似。经过全美国最高的那栋大楼时,不要忘了撑开雨伞,因为上面总有人掉下来。幸运女神手里拿着火炬呆呆地站着,有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在她的头顶上拉了一泡屎后,振翅蹒跚而远。
迈阿密的海滩上连阳光也极具异国风味,何炯慵懒地斜卧在躺椅上,一个有着海水般蔚蓝的大眼睛的姑娘,正在仔仔细细地帮他涂防晒油。何炯闭上眼睛,回味着他的美国之行,一会儿就睡着了。梦中的他思绪混乱,不知做何表情。所以,他沉睡着的面孔,在迈阿密真实的阳光照射下,却好象是逝去已久。
年迈的老天文学家是个犹太人,他的胡须就象太平洋底彼此纠缠的水草。听完何炯的话,他慈祥地笑了笑,语气不容置疑:“年轻人,火星的确是存在的,这存在就象我们现下的交谈是存在的一样自然,”他将高倍天文望远镜旋到何炯面前,“仔细地用眼去看、用心去体会,这个宇宙真的很美。我们虽然都只是过客,我们的叫喊声不会传得很远,但宇宙的光辉,的的确确自始至终笼罩着我们。”
呈现在何炯眼前的图景的确灿烂得令人心碎。可是,那太大了。一个倏然而过的碎片,体积也许就是地球的好几倍。太大了,何炯自言自语。
“无限大就是无限小。组成你的身体的每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原子,本身就是一个宇宙。在你的体内存在着无数个象你一样有着根本的怀疑精神的生命,你却从来没有听到他们的叹息。”
何炯注视着老教授缓缓歙动的嘴,嘴边盘旋纠结的白色胡须。他似懂非懂,头脑里仍一片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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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言辞平实的帖子让何炯重又咀嚼起“爱情”这个词语。帖子的标题为“征婚启事”,署名为“癌症患者”。
“我是一名女性癌症患者,今年二十八岁。我只剩下三个月的生命了。我的父母一直为我的婚事担忧,我想在这个短短的时间内,帮他们完成这个心愿。他们不知道我得了癌症。我想找一位男士绝症患者,与我结婚,共度余生。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想品尝一下‘爱情’到底是什么滋味。”
何炯的眼里涌出久违的泪水。爱情,到底是什么滋味呢?他急不可耐地,按照帖子里留下的网络传呼器号码,小心翼翼地问道:“我们可以聊一聊吗?”敲击键盘的手指也变得温柔起来,象是在抚摸一排排黑白相间的琴键。这个女子不知在地球的哪一个月色皎洁的角落,静静地,苦心安排着时日无多的生命。她小小的身体,正随着月光的游移,以一种视觉不易觉察的速度渐渐缩小,缩小。那心愿,那对爱情坦然的渴望,象极了一汪清澈见底的湖水,象极了湖底静静的贝壳,象极了贝壳用柔软的身体孕育着的一颗小小的珍珠。何炯轻轻地问道:我们可以聊一聊吗?
那个帖子在论坛里,只存在了短短的六分钟。版主根本就不相信帖子里面的话。“唉,又是一个牛鬼蛇神。”他叹了口气,回应了一帖,只有一句话:你不是癌症患者,你是琼瑶小说综合症三期患者。他对自己的精妙言辞很满意。他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的回帖,叹了口气,想起十五六岁时无数个被琼瑶小说整得泪流满面的夜晚,以及现下在隔壁房间里鼾声如雷的太太。“这种爱情根本就不存在。”他撇了撇嘴,把那个帖子连同回帖,一起给删掉了。
“当然可以。你是绝症患者吗?”
“不,我不是。但……但……我很想和你聊一聊。”何炯想说他觉得活着没意思,这个世界并不值得眷恋。他没有说出来。
“你觉得悲伤吗?”何炯问。
“生老病死,原本就不是人所能控制的。所以,我尽可能自然一些,悲伤也没有用。我曾经积极地接受治疗,可我知道,那没有用。最初很难受……但你想象得到,这种事情,光难受是没有用的。我不能让父母觉察出来。”
“我现在觉得,这个世界,是那么值得眷恋。我昨天去了趟海边,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看着汹涌的海浪,回想着短短的过去。那么多事情,我一会儿就想完了。比起那些猝然而死的人们,我觉得我幸福多了。至少可以用剩下的有限的日子,来回味生活,为死亡做一些准备。”
徐宁沿着赛博时空的脉络送来的话语娓娓动听,象是无数道圣洁的光芒,从何炯心灵的窗户直射而入。是啊,那些枯燥的日常,其实也是值得留恋的。大街上人头攒动,他们虽然都是表情木然,实则内心深处,都珍藏着对生活的一片挚诚。你觉得日常生活很枯燥,只是因为你的内心了无生趣。日出日落,每一个轮回都是相似的,生活也因此充满节奏感,象段永恒的欢快乐章。那一草一木,每天都是一个崭新的样子,你用心去体察,才能发现时间赋予他们的盎然生机。正如爱情,在何炯头脑中,这不过是一种被扑天盖地的流行歌曲搅得混混然的莫可名状的词语,徐宁却说:真正的爱情,就是你与爱人平平淡淡地度过的每一天。
“我可以爱你吗?”何炯问道。
“不。你不符合我的条件。你不是绝症患者。”徐宁不愿意让属于自己的那份死亡再影响更多的人。“我很快就要死掉了,而你的日子还多着呢。况且,我不知道你是出自内心,还是对我的怜悯。不过,我们可以作朋友。每天陪在网上聊一会儿。”
“那么,你还有什么心愿?说不定我可以帮你,作为朋友。”何炯问徐宁。
大海,森林,草原,沙漠,这都是地球上最美的地方。何炯陪着徐宁,热烈地享受着这一切。海滩上一只被海浪拍上来的海星,用触手小心地探试着,想要回到海水里去;在树洞里静静地生长着的蘑菇;草原上有一种鼠类动物,发出的声音,却很象鸟儿啼鸣;寂寂黄沙,仙人掌在夕阳中投下长长的影子,为了防止体内有限的水份的蒸发,不惜将叶子幻化成一根根细小的刺。
经过多次化疗的徐宁,头发稀少,面色苍白,但那份对于生活的无憾的真诚,使她光彩照人,宛若天使,一如当初何炯病床前的华静。我为什么就不可以爱你呢?我已经爱上你了。没有负担的爱,坦坦然的爱。
“如果我也身患绝症,那该多好。”何炯叹了口气。
“不要说傻话。”徐宁正色道。
一语成谶。在把徐宁送回那个沿海城市之后,何炯生平第一次发了烧。眼前尽是无休止的幻象。华静的笑靥,刘亚蕾金黄色的头发,徐宁面对沙漠时的声声赞叹,四位死者仆倒的姿势,蛇一般扭动身体的脱衣舞女。他挣扎着去了医院。
“血清HIV检测呈阳性。艾滋病。”宣读化验结果的时候,四十多岁的男大夫内心波涛汹涌,表情也相当复杂。打量何炯的目光中既有对他曾经的丰富多彩的夜生活遮遮掩掩的嫉妒,也有着第一次接触艾滋病患者的欣慰,更有着宣判一个人的死亡的兴奋。
不过,令他惊讶的是,这位中关村首例艾滋病患者听完他的陈述,笑得非常开心,仿佛一个重大愿望的突然实现。
“这年头,什么样的怪人都有。”他摇了摇头,百思不得其解。
癌症患者徐宁与艾滋病患者何炯,两个人在那个美丽无比的沿海小城,举行了一场普普通通的婚礼。当然,在参加婚礼的人的眼中,他们只是幸福的一对。他们的结婚照很象曾经扑天盖地的中国假日网的广告画面,表情幸福而陶醉,相互偎依着。徐宁的父母笑逐颜开,在两位新人相拥长吻的时候,眼里涌出了欣慰的泪水。
洞房之夜,何炯轻轻地探索着徐宁的身体。两个人共同努力着,将爱情推往极致。他们不知疲倦,忘情地享受性爱,仿佛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死亡这回事情。
与徐宁一起从儿童福利院回来之后,何炯满身轻松。那笔曾令他不安的巨款,至此散得一干二净,得其所哉。徐宁哼着小曲,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象是要出门远行。她翻出一本洁净的旧书,在手中摩挲片刻,递给何炯:“有空看看吧。”
梭罗的《瓦尔登湖》。
12
时日无多。徐宁已经去了。来世再作欢喜夫妻。徐宁死在他的怀里。
这个滨海城市与中关村所在的都市大相庭径,却一般的美妙。无时或至的风和雨,一如大海潮来潮往。有限的几个风雨如晦的日子里,何炯坐在窗前,逐字诵读着梭罗的《瓦尔登湖》。有时他觉得自己仿佛咀嚼出了生命的真谛,有时却一无所得。
完
2000年11月25日至12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