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如晦(7-9章) - 焚雪斋珍藏 - 李安科

(这条文章已经被阅读了 91 次) 时间:2001-01-06 20:56:04 来源:李安科 (南宫昭仪) 原创-IT

7
在刘亚蕾眼里,何炯曾经是个谜。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反正他就是有钱。两个人一起逛商场,他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很喜欢?那就买下来吧。”他从来不对刘亚蕾的爱好进行评判。只要是她喜欢的,他也喜欢,表情甚是由衷。“那就买下来吧。”
不仅仅是钱。有时候他象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有时却象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或者是二者复杂的结合体。化学层次的结合,而不是物理意义上的排列。
这个男人是个深奥的谜语。

钱?要钱来做什么呢?
何炯有时会在房间里面,反锁上房门,将那些钱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床上,细细地摩挲,细细地打量。他曾把一张钞票点燃,扔在地板上,看着它静静地燃烧,冒出蓝色的火苗。钞票逐渐蜷缩,挣扎的时候,会有不易察觉的仿佛在拼命压抑的呼声。它的结局与普通的纸不一样,没有成为一堆灰烬,而成了一个能够拿得起来、放到手心之上的扁平的黑色妖精,仔细分辨,还能看见身上的斑斓依旧。何炯突如其来莫名的憎恨。他捻动五指,将这只黑色妖精揉成粉末,聚足了一口气,徐徐吹动,令其散落一地。
钱!我想过能赚过这么多钱吗?我为什么能赚这么多的钱?要钱来做什么呢?
这个问题与那个终极意义的问题相当接近。人类一直在自问: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要到什么地方去?
何炯往往会被这些疑问惊慑。象是害怕什么似的,整个身子蜷缩在沙发的一角,忧郁地点起一支烟。
有了钱,该干点什么了。

在这段时间里,何炯的生意划出一条清晰地、跃然直上的线条,即便是上帝,也似乎按捺不住。顾长林做生意的方法对何炯影响很深。每个月中旬,小三会提来一个沉甸甸的皮箱,与何炯一起,仔细将里面的钱分成好几份,用报纸包好,写上名字,由何炯亲自送去。他的生意也越做越大,有了几个得力的助手,帮他出谋划策。最大的举措就是每个月他都要支出一部分资金,在世界范围内购买口碑极佳的正版软件,找人解密,然后用这些东西与他的上游生产厂商换取有利条件。尽管这些东西开始流通之后,不可避免会被别人“盗版”,但何炯觉得无所谓,总得有人做点儿实实在在的事情。

一九九六年夏天,一场旱有的大雨,持续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何炯与刘亚蕾时常在窗前相拥而立,看着大街上打着雨伞急急窜行的人们,被积水淹进排气筒的尴尬的轿车,一洗如新的马路,琴弦一般颓废的电线。潮湿的空气仿佛就是看不见的棉絮,滞重地漂浮着,游移着,不失时机地攻占人们的呼吸道、毛孔。世纪末景象与感受真切来临了。整个中关村都在感喟。
在这个短暂的雨季里,他们疯狂地做爱,贪婪地掠取对方的一切。床上,沙发上,地板上,厨房里,他们激情勃发的影子,无所不在。你干过女人吗?女人,一种多么新鲜别致、令人口干舌燥的食物啊!溽热的夏夜。我的步子细碎、惊慌失措的小鹿。我的面容姣好的小鹿从我的生活中蒸发了。致命的快感。持久涌动的潮水。我为何泪如泉涌?
刘亚蕾轻轻抚摸何炯身上的伤疤。何炯音调平静,缓缓地述说自己的过去。悲伤的冬天。气若游丝的啼哭。失而复现的自行车。四十九块钱能到哪里?那个在华灯初上的时候,仍在抗争命运的枯黄的叶子。夏夜。华静的尖叫。惊心动魄的搏斗。他隐去了应当隐去的章节。这无可厚非。每个人都是艺术家,过去是一件有生之年永远不会完成的作品,尽可以修改、涂抹。
在那个时刻细缕过去,何炯发现,其实他对于华静的感觉才是自己无以卸载的沉重的包袱。就如那三条现下被刘亚蕾轻轻抚摸、永远也不会消失的触目惊心的伤疤,从那段恋情的开始,就与他溶为一体。
我为何泪如泉涌?

“你真的与她之间‘什么都没有做’?”何炯言及华静时的那一腔深情无以遮掩,刘亚蕾自然万分警觉。她不相信。
“是的,我发誓。”何炯举了举右手。看着刘亚蕾的娇嗔与愠怒,他蓦地一个假设:如果那个晚上我得了手,我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
谁也没有办法回答。宿命的安排不可以假设。这条路只能往前走,回头看看,只是灰蒙蒙一片。不是雾,而是一无所有。

天放晴了。中关村急不可耐地恢复原状:人群熙来攘往,想要攫取什么的表情更趋坚定;车声噪杂,交通拥挤不堪;橱窗光艳四射,内中的展示品呼之欲出;更多的广告牌竖立起来了,就如气势恢宏的巨人临举步前的那一瞬。刘亚蕾提出要去看一看那个颇具历史意义的街角。

景色已大大不同了。正对这个街角的树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砍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公共汽车站。许是因为刚下过雨的缘故,只有四五个人在等车。他们无所事事的样子,从一个站牌踱到另一个站牌,不时抬头望一望天空。等待在他们看来,也许是无所谓的事情了。而四年前那个饥寒交迫的何炯僵立于此,用整整五个小时的时间来等候宿命对一片与自己息息相关的叶子的判决,那是何等的难熬。直到今天,何炯仍愿意将时间想象成一个以实施凌迟之刑为唯一特长的刽子手,有几个固有的充满艺术感的手段:小时是斧劈;分钟是一刀一刀地剐,而秒,则是用极细极细的钢针,一点一点地从骨头缝里往外剔。
那每一天呢?一天二十四个小时,是一个盛大的狂欢舞会。只要你还有二十四小时,不要紧,你可以应付任何事情。除了死亡。

没有费尽心机的搜索。我的那片叶子不见了。何炯黯然神伤。

而此时,华静大学毕业,头一天去上班。她正在何炯的视野范围内,手里提着一把有备无患的合拢着的雨伞,穿着洁白的雨鞋。她将脚试探着伸进积水,发现水很深,她惊讶地叫了出来。适逢一辆公共汽车隆隆驶来,将她的声音淹没在嘈杂初起的中关村。
黯然神伤的何炯正低头垂思,没有看见她。宿命没有安排这次邂逅。所以,尽管他们近在咫尺,实际上却远在天涯。

8
春去春来,又有许多岁月悄然流逝。何炯不得不承认,那些日子都有着惊人的类似,仿佛他在中关村街头无目的的漫游,碰到的那些面孔因为平庸所以非常相似的人们。不知为何,何炯觉得他们每个人都很疲倦的样子,一如何炯本人。枯燥的日常就如潺潺流水,将万物包容,通过善意的润泽与打磨,将他们各自的特质拿去。
冬天的寒冷都已成为历史。何炯再也不怕冬天了。他开始想一些或者深奥,或者肤浅的问题。比如说,我为什么这样活着?我想做些什么呢?
何炯买了一辆丰田吉普车。在临街的窗前坐得太久了,他会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四处转悠,不知何所往,亦不知何所终。他的车往往会在车流中引起一阵阵小骚动。他有时觉得自己好象应该去另外一个地方,所以就将方向盘突然往另外一个方向一打,试图加进旁边的车道。这个城市的交通状况一直很差,他往往不能如愿,也就随波逐流而去。

刘亚蕾带来的新鲜感不久就消失了。刚开始的时候,何炯觉得她与众不同。象那句突如其来的“我操”,象她刻意染就的漂亮的金黄色头发,以及性感的穿着。可为什么我就没有感觉了呢?
因为刘亚蕾过于旺盛的对物质的占有欲望?还是在性爱方面永无休止的需要?不得而知。
我已经倦怠不堪。但何炯不愿意面对这个现实。在那个临街的窗前,何炯迎来送往,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枯燥的日常。酒吧晦暗灯光。高速行驶时从车窗奔进来的凉风。酒醉初醒,头脑空空如也。一切都是生活的假象,真实的假象,亲历的、自己制造的、令人绝望的假象。该有个转机了。

何炯彻底结束了他的地下光碟批发生意。不是因为他觉得他的生意是非法的而金盆洗手,而是因为太累了。面对每天都汹涌而至的金钱,何炯显得手足无措,惶惶然不可终日。那就收手吧。根哥的女儿上初中了。小三想回家娶个老婆。到此为止吧。

何炯更加无所事事。他接触了一个令人惊奇不已的东西:互联网络。仿佛这个东西天生就是为象他这样极度空虚的人准备的,他象极了一个无害的蜘蛛,夜以继日地,沿着莫可名状的道路,从一个节点爬到另外一个节点,乐此不疲。也许生活本身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吧。

刘亚蕾已经离他而去。原因已经记不起来了。好象是因为自己的变化,也好象是因为她认识了别的男人。她忽然就不见了。她的样子,何炯已经记不起来了。相反,华静的影子更加频繁地出现在何炯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巧笑嫣然,象极了一头灿烂而温顺的小鹿。

互联网络更象是一个庞大的没有规则的游戏。何炯在上面接触形形色色的人,与他们谈天说地,想象着他们的样子。他也很乐意参加网友见面会之类的活动,以验证自己的推测。这是一种轻松的游戏,如果推断正确,他会很开心地笑;如果推断错了,他则会感叹互联网的神奇。
有一个网友告诉他:互联网是一场革命。这个星球上的每一个人,都将卷身其中。这场革命的主要任务,就是创造一个属于全人类的,更为民主、健康和自由的新生活。这是一位从美国硅谷回来的踌躇满志的年轻人,说话时目光炯炯,最常用的手势就是一掌挥下去,好象是在切割空气。每一句话里都夹杂着好几个英语单词,要不是何炯的英语还不错的话,他也许根本无法听懂。
何炯在谨慎地请教了几个专用术语之后,缓缓说道:那我们就做一个网站吧。

一九九九年四月,中关村的人们都不会忘记的一天。兴业大厦三楼豪华的大厅,董事长何炯言辞平实却真诚无比,向在座的同行、新闻媒体,绘制了一幅灿烂的图景。中关村最醒目的位置,高竖起一个巨大的广告牌:中国假日网,网上度假新时尚。一对年轻恋人相互偎依,表情幸福而陶醉,背景一看就知道是一个闻名遐迩的旅游胜地。最显要的位置则是一个巨大的、极具亲和力的商标。精妙的构图,恰当的选材,传达着一个令人悠然神往的意境。地铁站台上,公共汽车的车身上,小伙子身上穿的T恤衫,姑娘们手里提着的精致的手袋,中国假日网的广告仿佛无所不在,很快就使中关村的人们耳熟能详。各类媒体也花样翻新,争先报道这个令人振奋的消息。中国假日网在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中国互联网业界的一颗耀眼的新星,何炯也迅速成为一个公众人物。当记者们发现他就是六年前那个见义勇为、英雄救美的青年时,他身周的光环更为璀灿夺目了。
幸好没有人问:那时你只是一个一无所有的民工,而六年后,你就进行了这么一笔巨额私人投资。请问,你是通过什么方法积累的这些财富?
就说是继承了上帝的一笔遗产吧。

何炯的六百万元人民币为中国假日网打下了一个坚实的基础。来自美国的风险投资家蜂拥而至。短短的半年之内,中国假日网完成了四次融资,成为国内网站中举足轻重的庞然大物。许多旅行社、大酒店,都纷纷赶来洽谈业务,中国假日网的形象如日中天。“在纳斯达克上市指日可待了。”媒体都这样说。中国网络业的领头羊、先行者、执牛耳者,他们花样翻新,形容着何炯的中国假日网。

何炯的兴奋没有延续很久。每天见那些絮絮叨叨的记者,说着大致相同的话。每天都得西装革履正襟危坐。枯燥的日常换了一种面目,卷土重来,复又将何炯淹没。
那么,我到底想要做什么呢?何炯苦思冥想。

9
与华静和刘亚蕾拿着载有何炯专访文章的报纸时感慨万千一样,在西北某省的一个破败的小火车站,风沙弥漫,一个独眼男人俯身捡起一张旧报纸,看到那篇文章,也发出一声感慨:这小子还挺有出息。而后竟至激动得浑身抽搐。

何炯刚送走一位董事会的重要成员,踱到窗前,俯视着窗外的风景。他的办公室设在兴业大厦的第十六层,从这里望去,中关村的景致尽收眼底。这片景色有时令他心旷神怡,有时却让他烦燥不安。秘书小姐推门进来:
“有一位黄先生打电话,说是您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接进来吗?”
何炯一怔:我好象没有姓黄的朋友吧?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
“接进来吧。”

“何董事长?这六年来,你一定过得非常好吧。”听筒里传来的声音沙哑而低沉,何炯还以为是电话线路出了毛病。
继而那声音高亢起来,充满了绝大的仇恨:
“你一定不记得我的,见义勇为的英雄。”“见义勇为”四个字是逐字吐出的。好象是每说出一个字,都有一粒破碎的牙齿随之迸出,带着淡淡的血丝。
何炯沉默着。他想起来是谁了。
“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很想你。”对方说完这句话,就轻轻地挂断了电话。轻轻地,如愿得偿一般挂断了电话。

于是一连几天,何炯都觉得身后有个阴鸷恶毒的眼神紧盯着他,象是楔在他后背上一般,令他寝食难安。那种感觉不是害怕,更象是对于不可知的命运的一种难以言喻的期待。报警吗?不。不可知的未来让何炯兴奋起来。他驱车出了这座城市,直往东北方向行驶了一百多公里远,到达一个毫无出奇之处的小城市。在一个空荡荡的店铺里,他与一个穿着褪色军装的中年人谈了很久,转去里屋。
“真正的军用五四式,装五发子弹,有效射程五十米,外加六十发子弹。消音器另加二百。”
何炯接过来那把手枪。沉甸甸的,黝黑的枪身,很漂亮。何炯轻轻抚摸着。

傍晚驶至一个寂寥的旷野。前面不远路面上,并排站了六七个人,双手一律放在背后。何炯知道他们是劫道的,见得多了。他只是减慢车速,摇下车窗玻璃,掏出刚买的五四式手枪,拧下消音器,向窗外连开五枪。
那群人呼拉一下,作鸟兽散。

面对凶险的不可知的未来,何炯已做好准备。他开始非常想念那个独眼男人。身边没人的时候,他会把枪掏出来,抚摸一番,然后缓缓举起来瞄准前方,口中作声道:啪!
他为什么不打电话来呀?何炯觉得那个家伙很怪。

这场游戏因为太现实了,所以没有持续很久。对方打电话来提出索要一百万现金。我以为是想要我的命呢。何炯吐出一口气,很爽快就答应了。
屋子里面有四个人。何炯推门进去,没有象传统警匪片里那样,先来一番口舌之战。他扬起手朝不同方向连开数枪,闷声过后,这里就悄无声息了。
何炯点燃一支烟,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身边的四个人仿佛已经死去好多年,他们的姿势各不相同,其中一个长得还很帅,手里牢牢地抓着一条短棍。何炯逐一猜测着他们生前的所作所为,替他们责怪宿命。
香烟一支接一支地抽,何炯在那里坐了很久。末了,他戴上一副手套,在独眼的身上翻出一张白纸,上面记着他的电话号码。很大的一张白纸,只在最上边写了一连串阿拉伯数字,所以整张纸看起来有点空旷,很寂寞的样子。屋里只有一张床,枕头下面压着一张折叠着的报纸,一眼就可以看到何炯微笑着的照片。做一个公众人物是比较危险,何炯想。
离开之前,何炯将带来的一百万现金分成四份,将四位死者的衣袋塞得满满的。塞不下了,就放在死者的身边。顺便替其中的一位把手臂从身下抽出来,放在胸前。他觉得一直把手压在身子下面太难受了。

第二天何炯没有去办公室,一直呆在家里看电视。午间新闻开始。
“本市发生重大枪杀案。案件于昨晚零时许,发生在中关村硅谷大街二十四号。公安人员接到群众报告之后,迅速赶到案发现场。共有四人被枪杀,其中一人是本月上旬从西北某监狱越狱的通辑犯。现场没有打斗痕迹,四位死者都是被五四式手枪射中心脏及头部,疑是职业杀手所为。公安人员在死者身上共搜出八十多万现金。据现场线索分析,凶手为AB型血,身高一米七六左右,体重约七十四公斤,吸万宝路牌香烟。请知线索者速与当地公安机关联系,或拨打110电话。”
八十多万?万宝路牌香烟?何炯开心地大笑起来。我只抽“骆驼”。

与此同时,一头焦躁的警犬,在一九九二年冬天何炯出现在中关村的那个街角,一阵狂吠。它循着气味,来到了前面的公共汽车站。中国假日网的广告上面,两位年轻恋人幸福而陶醉的表情依然。气味在这里中断了。那头警犬失望已极,它趴了下来,怔怔地望着来来往往的汽车与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