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弢:和而不同 - 面对面 - 王永飚

(这条文章已经被阅读了 40 次) 时间:2001-01-02 18:49:44 来源:王永飚 (王永飚) 原创-IT

何弢:和而不同
  在一个商业化的社会里,很多人觉得何弢有点道理,也有很多人觉得他神经兮兮,靠不住
王永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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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弢先生,集规划师、建筑师、设计师、艺术家于一身。1936年生于上海,1960年获美国麻省威廉斯大学文学士学位,1964年获哈佛大学建筑硕士衔,1979年获威廉斯大学荣誉人文学博士学位。
主要作品包括:香港艺术中心、加拿大世界博览会香港馆、上海浦东新金桥大厦、上海光大展览中心;厦门、青岛、杭州的城市规划设计;香港特别行政区区旗、区徽;水晶作品“大爆炸”等等。
1996年,何弢获任为香港知识产权会首任会长,1997年获选为香港建筑师学会会长。同年瑞士世界经济论坛授予何弢文化艺术最高荣誉之“水晶奖”。

很难说何弢是个纯粹的建筑师。
“不少人觉得我好戆居,为什么不专心做一个建筑师、则师算了。又有人认为我有私心、有企图,唔知搏乜,可能我都几戆居,哈哈哈……”

用奏鸣曲方式由开始慢慢讲下去
何先生的故事是从1936年的老上海开始的。
少时受过传统的四书五经教育。已是耳顺之年的何先生,想起当年在私塾少不更事的恶作剧,还忍不住发笑。得意的表情,就像刚刚做完恶作剧的小男孩。
后来随家迁居香港。小何弢进了浸信会办的培正中学。中学六年,每天在学校早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念圣经。
56年,何弢获得四年奖学金,赴美国麻省威廉斯大学就读,主修艺术史,同时副修乐理和神学。“很多人说,学这个有什么好呀,搞艺术有什么出息呀?我觉得这是不对的。”讲究通才教育的威廉斯,给何弢留下了美好的印象。
“音乐是个奇妙的东西,”说起音乐,何先生有些手舞足蹈,“妙在理性和感性的结合。音乐要合拍子,也有和弦。拍子是理性的,而和弦却是很感动人的,两者结合起来,很了不起。”
很多关于结构的知识,就是从音乐中来的。
“跟写文章一样,起、承、转、合,一开始是开场白,之后是变化,变化。我现在跟你谈话,是用奏鸣曲的方式由开始慢慢讲下去的,反过来也可以用开门见山的方法。就像开门见山的音乐,一开始哗啦哗啦几下,然后慢慢再来。但它的结构一定很严密,严密之中又有感性。”何弢哗啦哗啦地比划,微笑着说道。
用在建筑上面,就是一种凝固的音乐。
“除了乐理,我又学了神学。”那时有几个大神学家,田立克是其中一个,“他的神学就是怎样去开导那些不相信的人,他跟你讲上帝,不是上天堂下地狱那套东西,他跟你讲理论,讲人的理论。”
“有些人喜欢讲权力,讲爱情,讲金钱,他说这些都是短暂的。如果这些没有了,人生就什么都没有了。”终极关怀,就是要寻找一种永恒的道理。
“我受了很大影响,”直到现在,何弢仍然视基督教义为人生的教训,背负十字架在世间行走,这并不意味着比别人清高,而是“每个人都会有软弱的时候”。
大学四年,何弢觉得自己过得一团糟,什么都懂一点,建筑是一点没学。

生活在一种奇异的矛盾之中

何弢的运气很好,或者说成绩一直不错,及后获取阿瑟李曼奖学金,保送哈佛设计研究院深造,专攻建筑及城市设计。在哈佛的第一年,认识了建筑大师格鲁彼乌斯。
“之后一直跟他的公司做事。那是六三、六四年,跟他设计一个在德国的陶瓷工厂,他知道我对包豪斯感兴趣,彼此言语很投契,也很开心,就做了他的私人助手。”
每天,何弢上午到格鲁彼乌斯的公司上班,下午回哈佛上课。
格鲁彼乌斯公司的人,秉承了德国人理性的传统;而当时哈佛设计研究院的院长舍特,是柯布西埃的大徒子。因此,上午是在一种理性的氛围中工作,下午则是浪漫、感性的思维训练,听生性浪漫的西班牙人讲“建筑是音乐,建筑是人生”。
四年,何弢一直生活在这种奇异的矛盾之中。
“于是有个怪事情发生。我一直是画画的,但到了1960年跟格鲁彼乌斯学习开始,就停止了。人变得太过理性,画出来自己责怪自己,觉得一张白纸是无辜的,画上去把它弄脏了。”
一停就是三十年。

乱中有序

毕业后,何弢在美国呆了半年,之后返回香港。“当时的心情,真是既兴奋又失望。”
兴奋的是,看到了香港密织的城市结构网络和无比的活力;失望的是,香港的一切事物总像是以不可预测的紊乱方式发展着,在学校习得的那套方法根本无法适用。
这些规则二战之后在世界各地纷纷展开,如1950年间,路易斯·康在印度设计的昌迪加尔等。令人不解的是,这些规则在为大师们带来巨大声誉的背后,是与现实生活的不合时宜。这些城市完全没有生气。
何弢引用格鲁彼乌斯的一段话语来形容:
“那些一时间曾自认打了胜仗、找到答案的人,那些轻易接纳传统遗产的人,还有那些早已忘了最初的伟大目标,而发现社会及科技的发展已破坏了平衡生态的人,会对眼前的混乱情状倍感困惑……”
何弢认为,世界原本就是Imperfect(不完美)的,这在上帝创世纪的第六天便是如此。
何弢的希望是从中找出改造的原则。在他看来,宇宙万物都依不同的尺度在不同的范围密切关联着,其间存在终极的序理;一座城市涵括了一连串活跃的、交互作用的活力,有恒常者,也有无常者。
问题就像萧伯纳名著“碧美年”中的希金斯教授那样,如何将一位有潜质但又出身低俗的卖花女,栽培成一位高贵的淑女?
何先生将自己的“碧美年情结”,归结出一条思路,“乱中取序”。

钢琴走音了

68年,何弢开始组织自己的业务。
“那时我这人太怪了。”何先生感慨,“我是美国最早回香港做建筑的。香港那时候根本不给我牌照,说哈佛的东西不行:英国、香港大学的学制都是五年的嘛,你只读了三年半,大学又是搞什么艺术、神学音乐,这不行——”
何先生说起当年一些好玩的事情。
“后来糊里糊涂,我参加了一个香港新闻署的比赛,结果中了标。公共局发现我没有执业牌照,一定要我跟别的建筑师合作。我说,我不干,最多不做。新闻署长是个老外,一听:何弢,有种!于是给公共局打电话,说我不管,何弢是中标的,我就给他做。结果那个设计后来获了奖,特定树了个牌子‘建筑师何弢’。”
何先生乐了,“哈哈,那时候我是没牌的。”
“那时我这样的建筑师是很难找到饭吃的,”何先生感慨。尤其是在一个商业化的社会里,很多人觉得何弢有点道理,也有很多人觉得他神经兮兮,靠不住。
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何弢在香港作为一个另类的存在。
随后几年,何弢一直在推动香港艺术中心的意念。“那时候觉得香港是文化沙漠,作为建筑师,必须担当起一些社会的责任。”何弢和几个朋友一起,问政府要地啦,问人捐钱啦,由70年开始,一直做到74年。
在很多人眼里,何弢是在没事找事。但对何弢来说,“就像我爱人弹的钢琴,钢琴走音了,人家听不到,自己听到了——不舒服。”

太阳不会出来,是地球在动啊!

做完香港艺术中心,亦即75年,何弢得到一个机缘,去希腊参加一个由著名学者发起的国际会议。
会上,年轻的何弢遇到了集诗人、数学家、工程师于一身的著名学者Buckminster Fuller。Fuller曾经在50年代警告世界,2000年人类将面临极大的贫穷问题。
“Fuller一开腔就跟在座的人问,‘谁看过日出?’许多人举手, Fuller随即说,‘太阳不会出来,是地球在动啊!’”何弢的脑袋,轰然一声,以时下的说法,是“开眼”了。
“跟着他说,‘上帝给我三种免费的东西:光、水、空气,但大家看看,空气,不是免费;水,不是免费;甚至光,也不是免费,原因是什么?人类的贪婪。”
25年过去了,这一幕仍然历历在目,也从此决定了何弢此后的追求——如何将“天道”运用于“人道”,或言之,就是老子《道德经》的最后两句:“天之道,利而不害。”
东方哲学强调阴阳调和的“和而不同”的思想,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的启发,以及杰出画家黄宾虹的影响,在何弢心中如沙石般搅拌、凝固,并最终搭起了一座新的建筑——“乱中取序”。
黄宾虹曾说,“一幅好画,乱中不乱,不乱中又有乱。其气脉必相通,气脉相通,画即有灵气,画有灵气,气韵自然生动。”
何先生在观察中发现,黄宾虹高龄时期的作品,通常给人以混乱、怪异、难以悦目的印象,但若进一步深入其中,却会发现其赏心的一面。在黄宾虹所画的残荷中,这种“乱中不乱”、“不齐之齐”的韵味,正是自己苦苦寻求的,在城市问题上所当效法的。
何弢在80年代给厦门、杭州、青岛、土耳其直布罗陀的城市规划中,以及90年代初给上海市委书记芮杏文写的对上海城市问题的建议中(后来在上海城市建设中一一得到实践),都隐约现出这一思想的影子。
“现在很多建筑都在讲什么后现代、讲解构,”何弢对时下的建筑潮流有些担忧。在他眼中,每个地方都有它自己的精神。
“不做形式的奴隶。而是怎样将那种精神把握住,将建筑自身的需求表现出来——你把毛笔给我,用墨在宣纸上画画也行,在水彩纸上画画也行,但这张画画在宣纸上,或在水彩纸上,是不同的。”
“如果说我这三十年来能做到的,就是这一点了。”

建筑画画犹如与太太谈情

何弢跟随格鲁彼乌斯,前后将近四年。当时格鲁彼乌斯私下里跟何弢说,学了那套东西会把你绑得很紧。
“他说了,感性跟理性要在内心里面打一场内战。创作是感性的火花,如果理性在这场内战中占了上风,创作的激情就给压住了。所以这三十年来我一直在打内战。”
这场内战,格鲁彼乌斯自己没能取胜。
“他的思想很深刻,可以使到你去创造。但他是个理性的人,从来不画东西。他知道自己的问题,所以请了很多有才华的艺术家来弥补激情的遗憾。”
“我是三十年跳不出来。”直到89年的10月,何弢在威廉斯大学打理黄宾虹在美国的第一个作品展览会。事情忙完之后,何弢随意在校园里走走。
十月的威廉斯非常漂亮,秋天金色的阳光、树影婆娑的丛林、黄金的树叶,“我的心动了一下,就想找个小本本画画,开笔之后就收不了——结果这场仗,我打赢了”。
从90年开始,何先生画了很多画,尝试着各种艺术形式,水墨画、水彩画、用木头或水晶拼成的雕塑等等,将三十年的压抑彻底地释放了出来。
谈到建筑与画画的关系,何先生有自己绝妙的形容——
“等于写文章写到高潮,或者跟太太谈情的时候,都是那么激情!”

背负十字架生活

何先生最近做的,是以往从没尝试过的两样东西:给香港乐富村一个叫永光堂的教堂创作《创世纪》,和给世界经济论坛创作《大爆炸》。
这两样都是没有收入的,但何先生看得很开。
“这是我从来没做过的东西,对自己也是一种挑战。克服挑战,也是克服自己的心魔。心魔是什么?就是为名为利。”
上帝创世纪一共做了六天,这六天中只有三天是具象的,至于“上帝说,要有光,就有光”,这些用线条是画不出来的。
何先生采取了巧妙的形式,他找来几百张小孩子画的画,将小孩子看世界的东西,树、鸟、虫、鱼拼贴在一起,变成了一幅幅富有想象力的《创世纪》。
何先生曾在他的一本书里表示,自己从不曾以上天堂为信仰的目的。但他喜欢给自己开玩笑,“我们年纪大了,市侩了,污染了,而小孩子天真无邪,所以上天堂容易。”
何弢做的第二样东西,是给世界经济论坛创作《大爆炸》。
97年,世界经济论坛给何弢颁发了一个水晶奖,奖励何先生为中西文化交流作出的贡献,何弢是获得这个奖项的第二个中国人。去年,世界经济论坛的新总部在日内瓦落成。“主席让我给新总部做个艺术品,我答应下来,想了一年多也想不出要做什么,画张画、造个雕塑?都土得很,没啥创意。”
“后来想起用大爆炸题材:150万亿年前,宇宙在大爆炸中诞生。”
想法是有了,要表现出来可不容易。“我跟奥地利的水晶名厂斯瓦洛斯奇,一共用了二万二千多颗水晶、五百七十五套光纤,前前后后弄出来的东西,高科技得不得了!但不是死嘣嘣的高科技,是活的东西,每秒钟变化一次,象人的心脏不断跳动。我称之为宇宙的脉搏,跟人的脉搏形成共鸣,或者说,是艺术跟造化形成共鸣。”
花了一年多时间,做了两个不赚钱的东西,何先生自己很满足。
按何先生的说法,《创世纪》该是在今年12月份完成,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我是一个甚么样的人

“我是一个甚么样的人,时时连我自己也弄不清楚。我喜欢胡思乱想,甚么都爱搞,甚么都爱谈。有人说,我做的和想的,都太‘杂’,一知半解,只在吹牛。这种说法,也许有道理。但我无法去改变,因为一旦改变了,就不再是‘我’了。”
与何先生一起“讲东讲西”,是一种非常自在的感觉。
作为一个建筑师,何弢的散漫甚至太过执著了,即便成为一些人“鞋中的沙子”;作为一个基督徒,何弢杂糅百家的“和而不同”,又现出一种非同寻常的宽容。
何弢常常用18世纪英国诗人蒲伯的一句诗句来解释眼前的世界:
“被创造出来,便是半升华,半堕落……”
何家养了16只活泼可爱的小猫,每当夜色降临,一只只地开始跳上何弢的书桌。“从它们闪亮的瞳孔里,我时而窥见天象星辰的奥秘,而不知日之既白。”
夜深了,上帝也开始休息了罢,而何弢开始继续他的“讲东讲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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