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文章已经被阅读了 88 次) 时间:2000-12-10 16:02:53 来源:李安科 (南宫昭仪) 转载
1
一九九二年十一月一个平淡无奇的午后,何炯步履蹒跚,出现在中关村的某个街角。与那些腰缠万贯的商贾巨子来此的目的不同,何炯头发纠结,衣衫褴褛,目光涣散,饥寒交迫,他只是想吃点东西。
何炯认为他在一九九二年十一月在中关村的出现很有历史价值。尽管他知道,当时他的记忆力已被浩大而空洞的饥饿感完全击溃,他还是努力为那一时刻构筑了一个颇具象征意义的场景。
冬日的午后干冷抑郁,没有风,阳光耀眼,何炯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那个街角的视野相当开阔,何炯漠然地注视着那时已经熙来攘往的人群。每个人的目光都执着而狂热,伴随着匆匆的步履游移着。好象中景与远景都是建筑工地上的长臂起吊架,将天空分割成几个不规则的几何图形。干秃秃的树木上指虚空,一致的姿态象是一种久远的、宗教般虔诚的期待。何炯突然注意到一株树木上面竟然有一片硕大枯黄的叶子,在飕然而至的冷风中只是微微颤抖。何炯知道那片叶子在抗拒什么。
没有第二个人关注那片树叶了,尽管在光秃秃的树头上,它还有着些许醒目的意味。除了何炯。那片叶子是何炯的一次占卜,对于自身命运的占卜。
黄昏时分风力稍骤,那片叶子没有丝毫要坠落的迹象。颤动也显得愈来愈小。何炯结束了整整五个小时的僵立,步履蹒跚却坚定无比,一步一挫,与这个都市众多的景物一样,渐次溶化在黑暗之中。
何炯向他不同时段的三个情人都诉说过上述情状,几乎只字不差。不过也有小小的不同,疲惫的时候,他把“黄昏时分”四个字说得极慢极慢,兴奋的时候,他则说成“华灯初上”。何炯从来都不是自己生活的局外人,所以他没有注意到他遣词时的些小差异。何炯向往虚脱般的疯狂的时候,他说“华灯初上”;而当他倦怠不堪想睡觉的时候,他说“黄昏时分”。
华静与刘亚蕾在听完何炯寂静的叙述之后,都流了泪。只有徐宁无语,默默地看着他。徐宁洞察一切的目光睿智无比,使何炯的世界玉宇澄清,得大光明。
第二天何炯就在兴业大厦建筑工地上班了。民工何炯在冬天大汗淋漓,浑身冒着腾腾的热气。对冬天怀有与生俱来的莫名恐惧的何炯,第一度在冬天里信心百倍。因为当时的他沉浸在简单的体力劳动带来的湿热的快乐当中,暂时忘记了身处严冬。
太多的事情在冬天发生。何炯对冬天的莫名恐惧与生俱来。因为与冷相仿佛的经历与感受,注定就早早地灌注在何炯的血液中,与他溶为一体。
那个冬天母亲去世了。幼稚的何炯连悲痛也是幼稚的。他哭哑了的嗓子发出的声音虚弱无力,在冬天干冷的空气中细若游丝,因为真实,所以更加不堪一击。
另一个冬天父亲去世了。少年何炯隐约觉察到宿命的存在,因而泪水些少。他站在冬天干冷的空气中,用连衣裙般的灰色中山装袖子抹眼泪。
接下来的冬天注定是相似的,何炯在一个亲戚冷冷的面容下收拾行装,走一段时长时短的崎岖小路,去敲开另一位亲戚冷冷的大门;或者是在学生集体宿舍里面,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抵御冬夜刺骨的寒冷。
最近的冬天从大学校园开始。庆幸转机如约而来的大学生何炯被表面的浮华气象麻痹,厄运与寒潮一起突如其来。当他不住地往手中哈着气、一路小跑从图书馆阅览室里出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自行车不见了。
何炯两手空空,怀揣着四十九块八毛四分钱,沿着校园那条刚刚熟悉起来的在前方嘎然而止的小路,七拐八拐,永远地跨出了校门。
校门口右侧十米远,有一个书报亭。何炯从来没在那里买过报刊,却对那里异常熟悉。何炯原本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但他真真切切地看见,自己的自行车就停在那里。一个带着眼镜的瘦瘦的大学生站在自行车边上,面对着何炯,仔细地读一本杂志。他用左手捧着杂志,右手牵着放在自行车前框中背包的带子,显示了他对这辆自行车的拥有权。自行车通身八成新,价值一百四十多元,也就是何炯做两个月家教的全部报酬,现在换了一把新锁,银白色的锁头在冬日干冷的午后阳光下幻出五色霞光。
何炯给华静说过当时他的心理:
“我想狠狠地揍他一顿,”何炯握了握拳头,“我不会认错。我对属于我的任何东西都不会认错,即便它没有什么特征。”
“你应该杀了他。”华静的反应相当强烈,她跳了起来。
何炯一想起那一刻就泪眼婆娑。他不象许多男人那样,忌讳在女人面前流泪。自行车在那个时刻的出现充满了寓言意味,作为主人公,何炯理智地处理了这则寓言的结局:
“那辆自行车毁了一个人就够了,别让它再毁一个人。”
偷盗不论是作为一个词语,还是作为一种行为,原本离何炯的世界都很遥远。但在他几乎查遍图书馆周围每一辆自行车之后,他几乎绝望了。他辛辛苦苦做了两个月家教,在旧货市场买了这辆自行车,原本希望能给他带来更高的行事效率,使他的时间海绵能挤出更多的水来。没有什么比希望破灭更令人愤怒了。盛怒之下的何炯决定去偷一辆来弥补自己的损失。何炯在那个危机四伏的冬夜走了很远,在一橦居民楼下,用一根树枝很轻意就绞断了一辆自行车的链锁,暗祝成功的那口气只吐了一半,就被突然而至的手电筒光照得面如死灰。
天有一亏,地有一补。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何炯拒绝承认自己有错。别人偷我的,我就再偷一辆,有什么错?何炯没有恨这个“别人”,他将此视为宿命,偶然的因导致的必然的果。所以,当何炯真切面对这个“别人”的时候,轻易就压抑了握紧拳头冲上去的念头。何炯略一踌躇,决定了自己的方向,就永远从熟人的世界里消失了。
他留了一封遗书。他怀揣着四十九块八毛四分钱,沿着刚刚熟悉起来在前方嘎然而止的那条小路,七拐八拐出了校园,在校门口对着他那辆自行车端详片刻,进行了一番不算激烈的思想斗争,接受了自己的宿命,走了一段路,随便夹杂在火车站排队购票的人群中,很认真的问售票员:
“四十九块钱能到哪里?要大一点的地方。”
他的问题使那位还算漂亮的女售票员兴奋异常,因为她从来没有遇到过漫无目的的购票者。她热情地向何炯建议:
“去北京吧,首都北京。”
何炯在肃杀的多事的冬天,因为一时的头脑发热将一段看似将来会有华彩篇章的生活送入坟墓,完成了那则带有宿命意味的寓言,接受了女售票员的建议。而目光涣散的何炯天真的问题,成为那位女售票员整整一个月的谈资。
2
十九岁的何炯对肯接纳他的那个民工集体心存感激。虽然从不久以前很多媒体都开始对民工现象进行积极的讨论。在他们的文字中,民工一律被描写为目光呆滞、衣衫不整、言语诘曲聱牙而又污秽不堪、行为不检的下等族群。他们最容易在年终或年首的时候,给这个城市的治安带来极大的麻烦。但是相反,何炯觉得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非常可爱。何炯嫉妒他们。因为他们都有着或长或短的过去,供他们在片刻的休憩中仔细地、温情脉脉地梳理。当时的何炯没有过去,这使他自卑异常。这种自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对何炯形成了严重的困扰,使他夜不成寐,辗转反侧。
何炯只有拼命地干活,似乎永远不知疲乏。他的敬业赢来了普遍的尊敬。这个群体淳厚而质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机械单调,却又充满了一种大家庭般的和睦与温馨。何炯在汗水中,在日复一日简单的劳作中,暂时地淡忘了过去。
十九层的兴业大厦,在何炯与他所在的集体的努力下,近乎疯长,以一种傲视同侪的速度,第一时间在中关村竖起,引来无数路人指指点点。而后夏天就来了。
除却冬季以外,在二十年的人生历程当中,何炯的四季波澜不惊。何炯最喜欢的是夏季,他对每一个即将来临的夏季都寄予厚望。但这个夏季的来临何炯浑然无觉。也许是机械的劳作使他精神麻木,也许这本身意味着又一个转机。
何炯家乡的方言与这个群体的所使用的语言大相迳庭,所以与他们交流的时候,何炯说普通话。而普通话明显与这个群体格格不入,所以何炯沉默寡言,在绝大多数时刻,他是一个纯粹的聆听者。在这个男人的世界里,女人仿佛是永恒的话题。随着夏天的到来,这个话题在何炯的耳边,更是挥之不去。他们在冬天谈及女人,一律是表情温和,措词简朴,充满了思念的挚诚;而在夏天的时候,他们则措词狂放,目光炯炯。二十岁的男人何炯体魄健全,发育成熟,往往被萦绕耳边的话语把耳根磨得通红,心跳也随之加快。
二十岁之前的男人何炯,远远没有在真正意义上意识到人类还有性别之分。有意无意之间,他一直都在为生存奋斗,象极了一头野兽,除了食物之外,别无所求。女人!一种多么新鲜别致、令人口干舌燥的食物啊!
临铺的小三与何炯同岁。此时此刻,小三的耳边萦绕的话语与何炯相同,是现在鼾声如雷方才高谈阔论的根哥叙述的不凡经历。小三与何炯一样,辗转反侧。突然,他凑到何炯耳边,轻轻地,认真地问道:
“你干过女人吗?”
何炯给刘亚蕾说起过这件事情。小三认真地问道,你干过女人吗?何炯的目光与根哥在高谈阔论的时候一样,痴热如火。刘亚蕾的反应也是痴烈的,她象潮水一般,在何炯的身下持久涌动,在何炯的后背上留下一道道抓痕。尽管这句话是导致何炯与华静相遇的直接动因,何炯却对华静只字不提,即便是在两人最为狂野的时候。是的,对华静,这话绝对不能说。而徐宁不同。何炯可以给徐宁可以说任何事情。徐宁是个具绝大智慧的女人,因为她与何炯相识之即,就已时日无多。
你干过女人吗?
小三认真的问。
没有。何炯羞惭地、嗫嚅着回答道。
你干过女人吗?何炯的羞愧真实而尖锐。
后来的夏天中,何炯逐渐发现一个规律:中关村的大厦越多越高,人群越来越拥挤,女人们的穿着就越来越暴露。林子大了,鸟儿就多了。
那个正午,何炯与同伴们一起,光着膀子,坐在马路沿上的树荫底下捧着大碗吃饭。远远地款款走来两个衣着相同的姑娘。在灿烂的阳光之中,走来的两位年轻女人杏黄色无袖T恤,深蓝色超短裙,姿态轻盈,一波三折,曲线清晰入木三分,将时光凝固。她们步调一致神情相似,矜持而又警觉,在何炯他们的面前,沿着一个弧度颇大的曲线走过,保持了与那些表情古怪、惹人生厌的男人的最大距离,骄傲地走远了。她们不知道她们玲珑浮突的曲线对何炯造成了巨大的伤害。她们没有错。错的是何炯。
女人!一种多么新鲜别致、令人口干舌燥的食物啊!何炯在内心深处一唱三叹。
不象那个冬日的黑夜一般走得躲躲闪闪。在这个因溽热更显沉沉的夏夜里,何炯的心中没有自行车丢失之后的无比愤怒。他象一个充满了力量的野兽,被一种气息长久吸引,在城市的莽林中目光如炬。在一条没有路灯、两旁冬青郁郁葱葱的道路上,他四顾无人,迅速在树丛后面蹲踞下来。
不管老的还是小的,不管好看不好看,只要是女人就行!只要是女人就行!
象许多少男一样,何炯在这过分原始的力量的冲击下,根本没有考虑任何相关的事情,比如道德,比如法律。他选择了这种方法,只是因为他觉得他的前途过于黯淡。他的来龙去脉,他的生存状态,真的是没有任何机会让他接近任何一个女人。而女人是一种多么新鲜别致、令人口干舌燥的食物啊!何炯的欲望在这个包罗万象的溽湿的夏夜,伸出了无所不在的触角,无声无息地蠕动。
华静总喜欢捧起何炯的脸细细端详,然后说同一句话:“我觉得你等了我很久很久。”接下来就是一个深情无比的悠长的吻。
是的,我在那个夏夜里,在冬青树茂密的枝叶后面,等了你很久很久。
华静至今对那个夏夜仍心有余悸。她孤身一人,在深夜两点,走在危机四伏的都市莽林里,战战兢兢,象一只小鹿,闯进何炯的视野,甚至毫无查觉地,碰到了何炯伸张满天的欲望的触角。她只是害怕,但不知道具体是在害怕什么。她脚步细碎,因为匆匆赶路,显得毫无节奏。树叶沙沙作响,小虫子细声细气地吟唱,一只老鼠不紧不慢地横穿马路,它们都对华静的危险处境毫无查觉。
少女华静的恐惧真实又模糊,所以,她的走路姿势与平时有着根本的不同。与其说她是在躲避着什么,不如说她是在追赶什么。在经过何炯的面前的时候,她突然跑了起来。她在危险的核心附近,因为天生的敏感,她跑了起来。
何炯原本已慢慢直起腰来,象猛兽一般,做好了扑击的准备。而猎物突然跑了起来!何炯重又伏低。
华静跑了二十多米,气有点喘,复又放慢了步伐。何炯在树丛的一侧,无声无息地跟踪着。华静跑一段急走一段,何炯却不能让树丛发出特殊的声响,他的跟踪工作艰苦卓绝,他的欲望坚硬而强烈。
何炯不知道其实这条道路很短。华静在道路的尽头,急急地拐了一个弯,从何炯的视野中消失了。
前面是什么所在?何炯在树丛后面,无比懊丧地起身。他不敢冒然追去。他叹了口气。树叶沙沙作响,小虫子轻轻鸣叫,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确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何炯越过树丛,来到马路中间,回味着华静的行走路线。那只小鹿时快时慢,慌乱无比。那只小鹿走掉了。
但突然就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短促、嘎然而止的尖叫。何炯知道这是刚才的那个女孩发出的尖叫。
这里有几堵矮矮的墙,华静被两个男人反扭了胳膊,一个男人手持的匕首在微弱的月光下,泛出几许寒光。何炯听见他们低低的、压抑不住的、淫邪的笑。
小鹿,何炯的小鹿,如今被他们俘获!
女人啊,女人!一种多么新鲜别致、令人口干舌燥的食物啊!他们抢走了他的食物!
何炯大喊一声,冲了上去。
民工何炯苏醒之后,看到的只是一片雪白,继而感到彻骨寒冷。冬天!我害怕冬天!为什么又是在冬天!
“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一个陌生的少女在何炯病床前,拍手跳了起来,由衷地笑着,灿烂如花。
何炯明白了。
医生与护士纷纷赶来,象风一样,在何炯的身周殷勤穿梭。一位女大夫翻了翻何炯的眼睑,亲切地问道:
“你感觉怎么样?”问候诚挚,充满久违的亲情,触到了何炯的神经,何炯想哭。
那个灿烂的少女也凑了过来,看看大夫,再看看何炯,紧张的神情似缓未缓。大夫笑着对她说:
“他现在一切正常了。”
一个圆脸小护士立在大夫身后,手里托着一个盘子,盘子里面放了许多小瓶子。她充满敬意地看着何炯,说:
“你可真厉害!那三个坏蛋一个断了三根肋骨,分别是左侧倒数第三根和右侧倒数第四根与第五根;一个左上臂脱臼,右小臂骨折;第三个最好,左眼眶暴裂,鼻软骨组织严重损坏,不成人形了。你是特警?练过截拳道?”
何炯转脸瞥了一眼灿烂如花的少女,发现她也正盯着自己。何炯不敢与她的目光对视,连忙闭上了眼睛。
“让他再睡会儿吧。”大夫恢复了职业语气,起身走了。
何炯没有睡着。他感觉到那个少女一直在盯着他,好象用目光在他的脸上搜寻着什么。一会儿在何炯身边坐下,一会儿又轻轻站起。那头惊慌失措的小鹿从他面前小跑着经过,步子细碎。那头小鹿在何炯身边轻手轻脚。何炯觉得自己似是而非。
似是而非的何炯想着想着就睡着了。绝无仅有的、长长的、香甜的睡眠。在睡梦中,何炯接受了又一次宿命的转机。
何炯从梦乡返回。他睁开眼,看见那个少女以手支颐,在他身边打盹儿。何炯长久地打量着她姣好的面容,象数年以后,他满怀对造物的尊崇欣赏艺术品一般,内心的激动不可言喻。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何炯没有回避她的目光。两个人就那么长久对视,象一场起于远古蛮荒时代,亘古延绵气息悠长的默契。
何炯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华静。”
3
何炯来到兴业大厦的建筑工地,发现那两排工房已被拆除。兴业大厦建成了。剩下来的是比建一座大楼还要费事的装修工作。现在,在这里忙碌的是一群衣着稍整的装修工程队的人。那个曾令何炯感激不已的民工部落,已经从这里撤走了。他们肯定没有离开这座城市。他们兴许在另一个工地上,开始了另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复一日的轮回。他们用他们充满家庭气息的生活接纳了何炯,并在这个夏天,给了何炯一个中庸的理由,让他自由发挥。
何炯的又一次转机成为一句古老成语的绝佳注脚。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何炯面前高矗的兴业大厦现在只是一具躯壳。何炯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装扮一橦大楼,要比盖一橦大楼还要费事?这是根哥告诉他的。他当时就想了许久,没有结论。现在他重新思考这个问题。
生一个人与教育一个人是完全不同的事情。一个人的出生只需要十个月的孕育,而对一个人的教育,却要持续一生的时间。何炯的所受的教育时断时续,象断线的念珠,令人心痛地散落一地。童年的悲伤笼罩了一切,没有留下除悲伤与寒冷之外的任何感受;少年在众多亲戚的家中走马灯一般穿梭,受尽欺压与凌辱,辍学之后再辍学。在茫茫大千当中,何炯只是一粒石块上的粟米,因为天赋异禀,所以经年历月,没有腐烂;因为纤小无比,所以他的存在没有谁会注意;因为环境恶劣,所以没有发芽。何炯只是饥饿,只有本能。何炯的世界里没有善与恶,没有爱与关注。他依靠嗅觉、听觉与感觉辨别一切,率性而为,象一头非洲莽林中的雄狮,随时准备为食物拼杀。
这注定何炯的成长是艰难的。二十年来,宿命就如同大自然职掌野兽的生死一样,让何炯的处境时而柳暗,时而花明,却没有任何规律。何炯的成长有时缓慢,有时突然,有时停滞不前。
所以,这么一个简单的道理,何炯却要用一生来思考。
在你短短的一瞬间,我却走了整整十年呵。在徐宁的灵前,不久于人世的何炯如醍醐灌顶,幡然而悟。
何炯的民工群体从这个城市的一端滑向另一端。何炯的消失只是引起十分钟不到的骚动。人们议论纷纷,大惊小怪,迅速又恢复了原初的样子,仿佛何炯没有出现过。何炯只是他们生命中的一个不关痛痒的过客。他们按部就班,建成了对于中关村来说具有里程碑意义但对于他们来说只是枯燥的日常工作的兴业大厦。他们赋予何炯新生,他们浑然无觉。他们只是在一个冬天的夜晚,发现工地附近的一个昏迷不醒的人,仅此而已。
“莫不是个杀人犯?东躲西藏。”
这个大胆的猜测一出,一片唏嘘。他们都暗自庆幸,同时为可能受到牵连而深感不安。
但无论如何,何炯感激他们。他们是何炯的救命恩人。
秋风起了。何炯明察秋毫,预感到冬天的来临。一张报纸团身而来,在何炯脚底柔顺地展开。有人用这张报纸包过早餐。何炯的照片被油渍与灰尘沾染,显得有些晦暗。标题只剩下了一半。见义勇为,英雄无敌——一青年制服三歹徒。何炯知道完整的标题是什么。华静仔细阅读这些报纸,然后认认真真地收集起来,象是在收藏奇珍异宝。何炯的面前人群来来往往,却没有人认出他来。这个城市冷漠无情,因为健忘,现下病入膏盲。看哪,有人把头发染成红色的了。
何炯在兴业大厦徘徊许久,复又来到他在一九九二年十一月那个午后,驻立许久的街角。起风了,树叶在这个宿命的季节,开始缓缓下落。我的那一片叶子呢?何炯黯然神伤。冬天又要来了。
那一场搏斗在何炯的身上留下了三条触目惊心的疤痕,同时也让何炯的生命中的第一个女人,真实地凸现在何炯的生活当中。这个英雄救美的故事在这个大都市中众口相传,大小报刊的记者蜂涌而至,他们都急切地想从何炯过去的生活中,分析出他面对三个手持利器毫无畏惧的原因。
“您以前是做什么的?”
“兴业大厦建筑工程队的工人。”
这个回答让记者们激动不已。民工呵!原来民工中也有在邪恶势力面前挺身而出的英雄!
“请谈一下您当时——准确地说,是在见义勇为之前——的想法?”
我的想法?华静急切的目光,记者们职业化的轮番盘问,都使何炯无言以对。我的小鹿被他们擒获。我的步子细碎、惊慌失措的小鹿!
“我什么都没有想。”
这个的男人从天而降,被歹徒刺伤的时候惊天价一声怒吼,更加腿如狂风拳如骤雨,将三个歹徒打得东倒西歪,然后一个趔趄,在华静面前倒了下来,血若泉涌。纤小的华静扶不起这个男人。她的尖厉的啼哭撕破了中关村的夜幕,引来了远处的居民。这个男人在睡觉的时候带着一种古怪的恬静,却常常被梦魇惊醒。这个男人在记者面前面颊通红,象少女一般害羞。这个男人的微笑时而纯净如涟渏微泛的湖面,时而如大海般复杂、深不可测。
象许多以英雄救美为主题的传奇故事一样,作为女主角的华静,自然而然地怀着感恩之心,爱上了何炯。
英雄何炯受四达饭店总经理顾长林之邀,成了一名保安人员。原因是因为媒体对何炯面对三个歹徒时的表现进行了一定程度上的渲染,四达酒店也想提高在媒体上的曝光率。顾长林觉得自己的这个想法非常天才,因为与他想象的结果一样,报纸上一吹嘘,客人们就纷至沓来。他们对在大堂一侧挺立笔直的何炯评头论足一番,晚上就能够安然入睡。无论如何,何炯总算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不管性质如何。更重要的是,四达饭店与华静所在的大学相隔不远,华静无须费多大的周折就能够来看他。
中关村的人流越来越稠。他们的欲望光怪陆离,无所不有。所以对于中关村来说,仅有警察是不够的。还需要更多的象何炯这样身手敏捷的保安人员,占据着中关村的一角,在白天严以待阵,在黑夜目光炯炯,将危险弭于无形。何炯觉得他的这份工作其实很简单,每天站些时候就行了,还有可口的饭菜,一份还算丰厚的收入。
“你一天到晚都在站着。你站着的时候,在想什么呢?”华静问得最多的,就是这个问题。
“想你。”何炯知道华静想听什么样的答案。
何炯与华静的恋情遭到了华静父母的强烈反对。因为何炯无父无母,先是民工,后是保安,这都是应该受到冷落的群体。华静辩解:
“他原来也是个大学生……只是后来,因为交不起学费辍学了。”
华静不敢说何炯是因为偷盗自行车而被勒令退学的。涉世未深的华静觉得何炯很冤。
“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我的救命恩人。”
“他现在只是一个保安!一个保安,能有什么前途?”华静的父亲,一个失意的大学副教授,一个视酒如命的男人。就是因为他又发了酒疯,华静才在深夜急着赶回家。而华静的母亲,尽管对何炯的身世一万分的同情,考虑到女儿的未来,也忧急如焚。
“你是个学生,你现在最要紧的任务是完成学业,不要考虑太多了。”
这个冬天繁杂琐碎。有的只是华静与父母无休无止的争吵,以及华静在何炯肩头无声的抽泣。何炯安慰华静:
“我会对你好的。我会有出息的。”
何炯在爱情的感召下,对冬天无所畏惧。他尽职尽责地工作,认认真真地思考前途问题。
可是,何炯又能再做些什么呢?这个前途永远是飘忽不定的,在华静的柔情泼溅一身的时候,更加真实、更加尖锐地将何炯刺痛。这份工作机械而枯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作一个保安能有什么出息呢?
何炯在这个冬天忧郁无比,眉头紧锁,思绪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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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宫昭仪 原创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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