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文章已经被阅读了 121 次) 时间:2000-12-01 00:08:32 来源:kiki (kiki) 原创-IT
下着雨的蓝色电台
十九岁那年,是我回忆中少有的幸运日子的集合。我意外地被音乐台选中,做了午夜节目的主持。
那是我第一次去电台,拿着小小的面试通知,站在与我年龄相仿的小武警边,等那个说我声音特别的人来接我进去。夏天的中午,知了的叫声让人烦闷。
有汗水从鼻尖上渗出来,抬头的瞬间,我忽然发现我是站在一座蓝色的建筑下面。
“我喜欢蓝色。”后来他告诉我,这是我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他说他那时就认定我就是他要找的,一个会用冷傲慵懒的语调说话的人。
那句话,我是说给自己听的。
从小我就喜欢蓝色。八岁时,爸爸妈妈带我去西沙。我爬上高高的长满牡蛎的礁石,义无返顾地跳下去。海给我的问候是冰冷,我至今都记得那种又安全又酸楚的痛。与大大的海融在一起,就象回到轮回的终点,世界一下子什么都没有了。冰冷,然后就温暖。
被大人们七手八脚救上来后,爸爸第一次打我,妈妈把手从自己脸上移开,一把搂住我,她的手是湿的,象海一样。我说,海在叫我。
进棚试音的那天,他递给我的稿子叫《航行》。我记得其中的一句,“鸥鸟远远的翅剪苍茫无边的海洋”。我念得很慢,声调压得很底,心底涌起一股幽蓝的思念,泪莫名其妙地流了下来。隔着双层的大玻璃,他双手抱在胸前,表情怪异地看着我。
这是一篇催人上进的散文。
过了好久,他的声音通过对讲传了进来,“报个尾来听听。”
我头脑麻木,而且泪眼模糊。
“你在听吗?我想你,很想很想的那种想。刚才读那篇东西的时候,忽然意识到的。我想起了我们牵着手在海边走,想起了我们坐在沙滩上看月亮。我喜欢那些日子,我会把它们好好保存,在临死的时候,用来证明我是快乐过的。就这样吧。”
说完最后几个字,我抬眼看着那个玻璃外面的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眼睛。它们藏在金丝眼镜后面,有些被生活磨去棱角的平庸与圆滑。
他说我那时的眼神让他心中一震。明亮清澈而又放肆。他说听不出我是哭的。声音还是淡淡冷冷的,但会让人想很多。
我讨厌被别人看见眼泪。更从不对人说我爱过谁。所以,哭的时候是无声的,但心痛却不会少。
十六岁时,第二次去看海。一个人,小小的背包。
妈妈去世了,病得突如其来,几天之内便丧失了行走、言语、感知与呼吸。以至于她走后的好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那只是一场梦。都以为每天拉开窗帘,阳光照进屋子里时,妈妈会从厨房里走出来,端着牛奶和有溏心的煎蛋,冲我笑。
有几次,我确实看见了,大叫着早安冲过去。
房间一下子就空了。我不再出门,不再拉开窗帘。每天只是不断地喝水、写字。瘦骨嶙峋。
有一天,爸爸敲开我的门。递进一个厚厚的信封。
他说,从小你就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你自己选择今后的路吧。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趾,我要去看海。声音轻轻的,但很坚定。
在离开沙滩的一块礁石上,我坐了三天。想了太多反而脑中一片空白。每天看着潮水没过我的脚,看着脚又被露出来。对着大海唱歌。只在累了的时候回岸边的一家小旅馆睡觉。
楚天说他那夜见我从撒满月光的海水中走出来,长发散乱地在海风中飘着,白裙子贴在身上,还以为见到了传说中的Siren。
又过了几天,21岁的他忽然在我经过他身边时说,你是我的,是大海给我的礼物。
是就是吧。生活对那时的我来说已无任何意义。心早在几天之内就萎缩坚硬成礁石。
把我的小小背包从旅馆取出来,给家里打了个电话,一个女人接的。声音很好听,客气地在说你好,请问找谁。我默不作声地听她重复了几遍,挂断了电话。把包递进楚天手里,我靠在他宽大的肩上,说,我们走吧,回家。
我们一起住了两年。白天他去上课,黄昏他会回来,傍晚他在电脑前写程序,午夜我们去海边。
我永远记得。沙滩上只有我们、月亮和大海。我告诉他,我的母亲是大海,月亮是她看我的眼睛。然后我冲着月亮拼命地招手,让海水浸湿我的双脚,向那遥不可及的远方大喊,妈—妈——你—好—吗——常常喊着喊着就蹲下来哭。然后,楚天就把湿漉漉的我从妈妈身边抱开,放在沙滩上,吻我。
有一次,他忽然停下来,说,你知道吗,我总觉得你会突然从我身边消失,就象你来的时候一样。我说,如果我死了,我想海葬。把我捆在小小的竹筏上,撒满鲜花,再淋上加了香奈尔5号的汽油。还有,一定要在有月亮的时候送我,在海水没过你嘴唇的时候温暖我的身体。一定要用我送你的那支Zippo。上面有我的名字——Siren。
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楚天的妈妈来找我。我正光着脚披散着头发,穿着楚天的大衬衫歪在躺椅里看杜拉斯的《琴声如诉》。他的妈妈千里迢迢从哈尔滨来,带着泪痕以及许多许多钱。我的干脆让她吃惊,半个小时以后就收拾好了小小的背包。我从那厚厚的钞票中抽走了三张,交代好钥匙、柴米,轻轻地把门关上。
我带走了那天下午穿过的那件大衬衫,上面他的气息和阳光的味道,也许会在未来的某一天给我温暖。我像平时一样轻松地走在街上,好象随时准备拎着菜回去做饭。
坐在回北京的火车上,我很高兴地发现我并不悲伤,反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喜悦。邻座的男人递过来一罐啤酒,我与陌生人举杯,喝了一夜。我大声唱歌,全车厢的人为我鼓掌。下车时,有个中年的有些谢顶的男人拍拍我的肩,说小姐,我想请你去酒吧唱歌。
唱歌就唱歌吧。
渐渐地,我也爱那片灯红酒绿中的掌声,也喜欢每个清晨钱包鼓鼓的富足,只是心底里总是有些害怕。越来越多个白昼,拉上窗帘缩在沙发里。甚至开始折磨自己,站在冷风中是惯用的伎俩,让风把自己吹得麻木才能在那声色犬马的花天酒地进进出出。
楚天不知从何处打听到了地址,捧着信,朦胧中,像是又回到了海边,我们、月亮和大海。
三年?五年?渐渐地也忘了,只记得那感觉好甜。
望着镜中的自己,挑染成五彩的短发,细若弯月的娥眉,银粉闪若繁星的眼,绛紫的唇中含着颓废。凝视着,一动不动,觉得与自己对坐的这个女人有些陌生。
“让我猜猜,现在的你是什么样子?是不是还留着长发?成歌星了吗?记不记得那时咱们坐在礁石上,我教你唱的那首《蓝天》?有没有再唱过?”
恍惚间,镜中人正安心地笑着,被楚天圈在怀里,太阳就要从海的另一边升起来了。海风有些凉,我们唱着歌,唱着他教我的《蓝天》,我们一点都不冷。
看着镜子,我笑了。笑自己永远猜不对故事的结局。
“想我吗,我的Siren,怎么不声不响就一个人跑了?你真的忍心不要我而听信什么当歌星的诺言?下周,我正好有公干去北京,可我不知道你的电话,这样,下周五晚八点,我们约在XX 夜总会,不见不散,好吗?我要给你个惊喜。”
造化弄人。
小小的舞台上,歌女说,“下面这支歌是一位不能赴约的小姐点给她的爱人的,小姐要深深地祝福那位先生。”
接着,歌女轻轻地唱起了《蓝天》,她好象真的又听见那曾经许下的心愿,真的又回到那个纯真的年代,周围的一切都凝固了,模糊了,幻化成那片永远的沙滩。我们、月亮和大海。台下嘘声四起,有人骂出声来。没有人喜欢在夜总会听这种歌的。一位着白西装的酒客一动不动,良久,他缓缓站起身,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出歌女的视线。一大束百合留在桌上。
黑漆漆的夜总会,并不适合白色。
镭射光球不停地滚来滚去,射在歌女的脸上,无泪。
后来我就在谢顶男人的酒吧里唱了好多歌,金丝眼镜听到了其中的一些。他用双倍的薪水让我离开酒吧,走进那座蓝色的建筑。
一天,在电梯里,我问他为什么是我,他想了很久,看着我说,因为你很特别,你用心唱歌。我说,可是你是要我来说话的呀。他推了一下金丝眼镜说,你血液里有不安定的细胞,在电台工作会让你幸福。
的确,这种日子比较适合我,白天躺在宿舍里拉紧窗帘睡大觉,一觉醒来便绕到前楼上班。每晚四五点钟吃早饭,吃过后开始去库里找带子,写问候语想话题,十二点到凌晨一点播出,然后再吃饭,再回去睡觉。慢慢地,开始有人在节目播出时打电话进来,开始有人写信给我,还有几回居然有记者来敲宿舍的门。
我喜欢这份工作,尽管它常常逼我回忆。
后来做熟了,就完全不用事先写稿。唯一要做的前期工作就是听,听各种各样的音乐,苏格兰的风笛、Kenny G的萨克斯、帕格尼尼的小提琴,还有许许多多的流行歌曲。听着听着,心中就会有不吐不快的话。
金丝眼镜常常为我做导播。我不愿意让他看见眼泪,所以总关上直播间的灯。
黑暗的角落可以让我产生幻觉。播音台上红红黄黄的操作指示灯就象霓虹,象天上的星星。而这幻觉中,多半都是关于楚天和海。看见我们在散满月光的海滩上散步、亲吻。风把我的长发吹起来,缠缠绕绕地把我们的身体裹在一起,好几次,绕在他的衬衫扣子上,怎么解也解不开。在一次又一次的眼泪中,我终于明白他已经融进我的生命,深深地刻在心底,一辈子不能忘记。
我也从未想过去忘记。我甚至爱上了为他哭泣时的那种感觉,专注而又颓废,绝望而又快乐。一边轻轻地合着旋律低声吟唱,一边无声地落泪。我冷漠地诉说着无边的思念,用刀子深深地刺进心里,以哭泣为乐。
每天下了节目,我都会觉得轻松许多。金丝眼镜会送我到宿舍门口,说好好睡觉之类的话,有时塞给我些巧克力、酸奶,然后转身离去。他是节目的主管,却从来不管我,随我在节目中播自己喜欢的歌,说只有自己才懂的话。他只是象最初一样,双手抱在胸前,隔着玻璃坐在那儿,听我说话,用冷冷的、低低的声音,用柔情的、婉转的音符。我不喜欢在做节目时有人打断,他便从不接热线,任由指示灯闪烁。
我知道,我欠他很多。当初力排众议挑我上这个节目的是他,任由我的个性作这个节目的也是他,是他捧红了我。
终于,在我二十八岁的生日聚会上,我对身边的他说,你娶我,好吗?
他有些愣住了,透过金丝眼镜,平庸依旧的眼睛亮了一下。他赶忙点头,拖着我走到人群中央,大声宣布我是他的未婚妻,声音很高,有些颤。我想,这样的调值打在监视表上会破的,听起来滋滋拉拉。
像怕我反悔一样,Party一散,他就拉着我去买钻戒,我说我只要个蓝宝石的。他郑重地看着我说,相信我,我会让你永远快乐幸福。因为你是我看第一眼就喜欢上的女孩子。你是上帝给我的礼物。
去年,我们在一座小小的海滨城市举行婚礼,多年不见的爸爸也去了,还有那个只听过声音的女人。爸爸苍老了很多,头发花白,眼珠也开始混浊。他说他一直听我的节目。我取出那个保存了好久的泛黄的信封,说这是我一生迹遇的起点,现在我不再漂泊,还给您吧。爸爸眼珠潮湿地说,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
我哭了,说没有受哭,一点都没有,回忆里全是快乐,连眼泪都是的。
典礼时,我的目光一直在人群中找楚天的影子,可惜他并没有来。
陪我走向那个男人的只有妈妈,潮起潮落地拍着礁石,把一波又一波的浪卷上沙滩。妈妈,女儿出嫁了,你看见了吗,我出嫁了呀。
那天夜里,金丝眼镜熟睡的时候,我一个人来到海边。我象十二年前一样散着头发,光着脚走在沙滩上,然后爬上一块礁石,对月亮唱歌,跟海说话。
我穿着洁白的婚纱,等着永远二十一岁的楚天来对我说,我是他的,是大海给他的礼物。
海水打湿了裙角。白色的裙子贴在身上,我是Siren。
朝霞把最远的天空与海面染成同色,太阳就要从海的另一边升起来了。海风有些凉,我唱着歌,唱着他教我的《蓝天》,我一点都不冷。
终于明白,想要的生活原来很简单,只是追寻的路迂回反复,等待,等待一次生生死死的短暂爱情,然后用剩下的时间去祭奠。
涨潮了,海浪轻拍礁石,象妈妈的手,潮湿而又冰冷。我又听见它在叫我,那声音来自遥不可及的远方,又象是来自我的心底。
我轻轻地站起来,迎着初生的太阳,海风把白纱与黑发吹得象翅翼舒展的鸥。
一辈子,就这样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