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关无故事 - jiawang - 柳绍荣

(这条文章已经被阅读了 53 次) 时间:2000-09-12 00:09:32 来源:柳绍荣 (山城子) 原创-IT

中篇小说:

机关无故事

·柳绍荣·

两片不太高的小山峦,中间夹带着一条汩汩而流的小山溪,几幢六七十年代建筑的房子镶嵌于山的脚下小溪的旁边,一条布袋状的砖砌围墙沿小溪靠山一勾勒,就形成了一处幽静的院落。这就是县机关大院。

夏雨每天一走进机关大院门厅,就感觉到心绪无比宁静舒畅。不是吗,那一排排井然有序的水杉,那浓绿一片的茶园,那姹紫嫣红的花圃,那秀色可餐的草坪,无不让人感到心旷神怡。据说先前这树上还常有鸟儿啾啾地叫唤,那才让人时不时地发出回归自然的梦幻呢。不过没有了鸟儿啾啾,却有许多彩蝶在花草丛中飞舞,多少让人嗅出一些天地间孕育着的活力。人只要活得超脱,看草草绿,观花花丽,就会把自己揉进这绚丽多彩的大千世界中去。夏雨是这般想的,他这些年也是这般活着的。

打开办公室的门和窗户,沏上一杯茶水,再抹一抹浮于桌椅上的许些灰尘,拿来头天未曾看完的报纸,找回昨日的记忆,思绪就埋进了那模之平看似明的字里行间去了。这些程式已经是一种习惯性动作,夏雨从来没有追究过它的意义所在。电话铃声一响,抓过听筒,喂,您好,这里是县委统战部办公室,有事请讲。这一切夏雨都做得无可挑剔,不光是推行文明礼貌用语,就是日常的接物待人,敬重领导,同事和睦,他都做的无可挑剔。不然的话,年年先进工作者的称号从何而来呢。自从大学毕业分配进机关以来,夏雨就在这张办公桌前坐了十多年,部长换了三茬,可是每一茬部长来了,开会时都少不了说:大家就是要向夏雨同志学习学习,要甘于清贫,耐得寂寞,安下心来,做好工作。夏雨并不想把自己弄成同事学习的榜样,他就这秉性,生来就与世无争的脾气,小时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天看书写字,落了个书呆子的称呼,自己没觉得化多大气力就大学毕了业,安安稳稳地坐进了眼前这张办公桌前了。现在他也就爱好看看报纸,写些小稿小诗,勤勤快快地把该做的事做好,领导满意,同事满意,群众满意,没有什么不好呀。

小夏,你怎么还是干原来的一些琐碎事哪,让个女孩子来当办公室主任管你,你不恼吗?这话有人说过,当时也令夏雨好些个脸红,但一夜觉睡醒,夏雨也就没事了。琐碎事也得有人干才行,你不干,她不干,大家都争着当什么主任、部长的,那机关就甭想转动得灵便了。再说才与不才是相对的,谁还没见过钢管挑粪桶的事?你一个硕士研究生就不能干替同事发报纸给领导拟文件的事啦?凡事都有个机遇问题,不是说要从小事做起嘛。没滴水无以成大海,没基石不能变高楼。这就是夏雨的生活理念。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从来没有什么疼痛感觉的胃,不知怎地就突然出起血来,夏雨不得不躺进所有皆白的病房里。夏雨是早上才发觉自己有些不对劲的。他每天早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是上厕所完成一天的早课——把大小便一齐清除掉。这也是一种习惯性动作。夏雨还有一个习惯,他不喜欢坐便,一坐便就想看书写字,把该做的事倒忘得一干二净了。这一天,夏雨起床后照例步到宿舍西首的公厕去,一蹲下后就感觉自己有些不妥,两腿酸而无力,全身颤抖不已,大便也如小便稀稀往外直淌,还总觉得老拉不干净。他只好用手扶墙强撑着发颤的身躯不至于倒在厕所里。妻子春梅做好早点,照顾快小学毕业的儿子冬冬吃好饭走后,还未见丈夫回来,眼看就要上班了,只好也步到公厕外面:小雨,小雨,就快到上班时间了,你怎么还不回家吃早餐?公厕里传来夏雨微弱的答应:梅姐,我不……不行了。春梅听这一说,也顾不得男女厕所之别就冲了进去,一看,夏雨满脸大汗淋淋,脸色煞白,摇摇欲坠。春梅慌了神地上前抱起了夏雨,夏雨就势倒在春梅的怀里就不省人事。就这样,夏雨住进了县医院内科病房,好在及时发现了,胃尚未穿孔,只要出血止住了就不会再闹大故事。可是夏雨的一张脸青白青白地没了一丝血气。可见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这话是很有些道理的。别看胃里就那么一二个出血点,出些血也只是把粪便染成黑色而已,人却变了个模样。

事有凑巧,夏雨原先还嫌这空洞洞的病房里就他一个人住着,凭添了几分凄凉的感觉,他的老同学,县交通局副局长孔建强也住进了夏雨的病房。孔建强得的是什么病,夏雨也闹不明白,据孔建强自己说是老是睡不着觉,孔建强对着夏雨大声说:忙,太忙碌了,忙得我神经衰弱,这不是就住进来了?老同学,你生的是什么病?看你的气色就不对,事情是公家的,这身体可是自家的,千万别轻视这小毛小病,不治它可不得了,不是说小病不养大病遭殃吗。我老爸当年就是太玩命了,结果还没玩命到退休就去了天堂,划不来哪。人活着就得活得有滋有味,哪能像牛马一样只知低头拉车不抬头看路呢(他把这个词用到这儿来了)。夏雨想,孔建强说话的中气十足,神采奕奕,这哪里看得出是生病需要住院的人,既然忙碌得不得了的时候,如何在这种地方呆得住呢。看他那整天乐哈哈的模样,大大咧咧马大哈脾气还没变。孔建强留在夏雨头脑中的形象就是马大哈模样,他虽然大大咧咧,但心地还是很好的一个人,还爱乐以助人。

孔建强的老爸当年可也算是机关里有权有势的人物了,组织部副部长兼人事局长。夏雨小时候跟孔建强家住在两隔壁,夏雨就是从孔建强家理解门庭若市的真正含义的,人家孩子大中专毕业要分配,妻子亲戚要调动,都要跑到孔家来求孔局长给照顾照顾才行。一到晚上,夏雨就看孔家人来人往地不断,还常听到有人无不动情地说:孔局长真是个热心肠,肯帮助人;孔局长真体谅人,也知道我们家送孩子读书不容易。夏雨就是从这些话语中敬重起孔建强那瘦瘦高高的老爸的,爱屋及乌地也就喜欢跟孔建成强在一起。夏雨问孔建强:阿强,有很多人给你家送礼吧?孔建强头也不回答道:多。夏雨不无羡慕地又添了句:那不是很好吗?孔建强呼地回过头来,凶神恶煞般地盯着夏雨的双眼喝道:好个屁,不倒贴人家就谢天谢地了。夏雨后来才知道,孔建强的老爸总是婉言谢绝人家送来的礼物,要是真的回绝不了的,就换成另一样东西送还给人家,接了人家的鸡就还人家鸭,收了别人的茶叶就还人家面条,往往比别人送来的礼物还要贵。

夏雨小时候就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给人一种老实巴交的感觉。就因为他性格内向,有些同学就常在他身上开个玩笑什么的。每当这种时候,都是孔建强出面替他挡着。夏雨记得最深刻的一次事情是孔建强为他洗涮了不白之冤。有一天,夏雨同桌的女同学一支金星钢笔丢了,很多同学都说一定是夏雨偷了。别看他一天到晚不说不笑,一看就是个贼眉鼠眼的东西。这时候孔建强就站出来说,夏雨不会偷,你们别污赖好人!孔建强几乎与全班同学闹对立,与大家吵了起来。孔建强为了证明这钢笔不是夏雨偷的,就跑到老师那里去要求检查全班同学的书包。结果钢笔是从另外一个同学的书包里找到了。夏雨从心眼里佩服孔建强,人家说是他夏雨偷的,他就知道否认没有,继而只有哭泣,根本想不到走第二条途径,跑到老师那里去要求给自己以清白。

孔建强从小就是个好强的人。上高中那年,孔建强破天荒地第一次跑到夏雨家门口邀夏雨一起去学校报名。在去的路上,夏雨才知晓孔建强是让他在推选班长的时候,一定要推举他。夏雨说,你行吗?孔建强说,这你就不知道了,行与不行事在人为,只要争取当上班长,在班级里就有地位了。夏雨心里想,就是我肯给你提名推举,你个学习成绩倒数冠军能当上班长吗?事实上全班绝大多数同学推举夏雨当班长,而推举孔建强的人廖廖无几。班主任把夏雨找了去,要夏雨推辞,把班长让给孔建强当。夏雨问这是为什么?班主任说希望夏雨当学习委员,把全班同学的学习抓上去。结果还是让孔建强当了班长。夏雨怎么也闹不懂这到底是什么回事,孔建强卟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班主任的老婆要从乡里往县里调哩。

后来听说孔建强高中毕业就去了交通工程队,不久就当了队长,后来又提拔为县交通局副局长。夏雨就想,这才是没变的孔建强。

自从孔建强住进病房之后,病房里就人来人往,嘻笑连篇,好不热闹。没几天功夫就把孔建强那张病床前前后后用鲜花围了起来,好象这不是病房,倒像个花店,在夏雨看来,倒有几分像是在电视里看到的遗体告别那场面。还有那大包小包,方的圆的,红的绿的,堆得像小山似的礼物。一边热火朝天,一边是冰天雪地,孔建强送走一沓又一沓人后,也觉得自己的一边与夏雨那里对照太明显了,就捧了两只花篮和几包礼品走到夏雨床前,说,你也享受享受。你也别挡也别推,这算什么?你以为我的人缘比你好哪,屁,他们并不是来看我,是来看交通局副局长的,是看我手头那些交通工程的,换成另外阿猫阿狗的人躺在这里,也照样有这么多花,也会有这么多礼品,这有什么奇怪的?你夏雨别笑,我就搞不懂你一个硕士生却甘愿给别人打杂做苦力,我要是你,早就得弄个副县长当当,就是当不上副县长也弄个正局长呀,可惜呀,要论才华机关里有几个比得上你夏雨的?能文能武,行政管理屁大一点事,连讲话稿都有人替你拟好,你就干不了?现在的世界是很现实的,你不眼见啦?在老同学面前真人不说假话,要论为人与才华,我孔建强没你夏雨掉渣的一半。你也别谦虚,我说得是大实话,可是你躺在这里有谁来看你一眼?就连你单位的头们,不是想让你给他写讲话稿了就根本想不起还会有你这个人哩。不信?你是没遇上要办事,现在要求人办事就得让人先求你办事才行。难道你就没听说公安局长的小舅子把人杀了才判刑七年,农村一个老太婆提一篮鸡蛋站在菜市场门口卖,却让城管的人打个半死,就因为她骂了句,你们这些人比国民党兵还坏,结果关了一个多礼拜才放出来,回家没三天就一命乌乎了。你别在我面前说得那些冕堂皇的话了,谁信?想不到你得的是我老爸那代人的真传,我真是服了你,还有好人坏人的标准。你说什么样的人是好人,台上作报告的头儿们都是好人?要是就没人去编什么大腐败作报告,中腐败听报告,小腐败戴镣铐的顺口溜了。

几天病床趟下来,夏雨的胃出血是止住了,可是倒落下了失眠症,可能是让孔建强给感染的。夏雨还从来没有过这种坐着直打哈欠一趟上床铺就无比清醒的感觉,他真有点怀疑自己是否更年期提前发生。

夏雨无精打采地走进机关的门厅,还是原先那般做着一天到晚的习惯性动作,不是看报就是写字,不是接电话就是送材料到其他部门去。可是他老觉得这机关里的天空有了一些变化,总是昏昏沉沉的,那树,那花,那草,也没了往日的风采。这失眠症可把夏雨害苦了,心绪老是不宁,偏偏这个时候,春梅又下了岗。要干个体户吧,自己又没那本钱,春梅也不是那种愿意抛头露面的人,此路不通,唯一的办法还是找个有固定工资收入的单位,以图一家人有个温饱生活。现在县里十家国菅厂有九家是破产的,要从企业调到其他吃皇粮的单位,真比登天还难。你叫夏雨怎么办?别人还有个三亲六故好寻门路,他夏雨祖宗三代直亲旁戚找不出一个能在哪个单位说了算的人来。面对整日里哀声叹气的妻子,夏雨愁眉百结,就是想不出办法来。春梅说,你那么替你们的部长卖命地做事,你就不会找部长去让他给帮帮忙?夏雨茅塞顿开,立马想起了部长刚来时说的那句热情体贴的话:小夏哪,工作好好干,你有什么困难问题及时跟我说一声,我一定帮你解决,领导就是服务嘛。部长话后那一阵爽朗的笑声,如今还在夏雨的耳边萦绕着。

拿着洋参丸和茅台酒去领导家,夏雨心就虚得不行,好象做了什么亏心事掏了别人腰包似的,把用黑塑料袋裹着的礼品夹在肢夹窝里,一路低着头急步走着,生怕路上被人逮着了似的。

小夏呀小夏,你来了还带什么东西来呢?要不是你第一次来我家,我可要生气了。好,仅此一次,下不为例。你有什么事就说吧?嗯……唔……是这个事,小夏哪,你要体谅现在国家的难处,企业不景气,一些工人要下岗这是必然的,改革嘛,总得付出代价的。工人一下岗就要政府给另行安排工作,那不就没有下岗的问题啦?再说我们机关干部的家属一下岗就给安排,群众会怎么想呢?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开不了口哪。要说我这个部长还是政协副主席呢,说句话那些局长们还是听的,可是你让我怎么开口呀?你没到我这个位置就体会不到我的难处,你暂时还是克服一下困难吧。你说你老婆同厂的财政局长的老婆是吗?她安排到社会保险处是书记点的头,你能让书记为你点头?再说了,全县财政那么大一摊子工作要财政局长去抓,不给他解决后顾之忧行吗?财政局长能拖到今天才解决这个问题,已经是很不错的了。你说的这个事,我记下了,有机会我一定替你说说。你可不能因此而影响工作嗬。

夏雨的一双腿如同灌了铅似的,说了等于没说,部长的那些话他也能听出一点味道来,怪就怪他夏雨无足轻重,他夏雨的后顾之忧不影响大局,他夏雨得为改革付出代价,他夏雨的私事还得他自己扛着。

一进家门,儿子冬冬就高兴地扑了上来,爸爸,我考试考了全县第三十八名,奶奶烧了两个鸡蛋给我吃,爷爷给我买两支一块钱的元珠笔奖赏我,外婆外公说上学时给我买辆足踏车,老爸你给我什么奖励哪?妻子春梅看到夏雨脸色阴沉沉的,就知趣地把儿子拉到自己怀里跟儿子说,冬冬,别烦你爸了,妈明天带你上外婆家,让外婆包饺子给你吃,好吗?冬冬有些恼怒地盯了夏雨一眼说,不好!人家小春才考了个第一百零九名,他爸爸就给小春买了一台电脑,平时别人家的爸爸不是用小轿车接,就是用摩托车载,最不济的还坐黄包车回家哩,我连买支铅笔的钱爸爸也不给,全班同学都看不起我,小春坐在小轿车上还向我吐口水,呜呜,爸爸是个窝囊废。一股浓痰滚上了夏雨的喉头,心底一股恶气直冲向脑门,他抡起巴掌狠狠朝冬冬的脸上砸了过去,只听啪地一声,冬冬立即尖叫了起来。春梅说了一声你拿孩子撒什么气呀,冬冬好不容易考了个好成绩,你能用巴掌作奖赏吗?随即娘儿俩个就呜呜地哭成了团。看着妻儿俩人伤心的样子,夏雨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又看了看被自己打得如惊弓之鸟拿眼睛怯生生地看自己的儿子,泪水一下子就浮上了眼窝。

电话铃响了。一听见电话铃声,夏雨就有些心惊肉跳。自从家里装了这个电话,平时很少会响,一个月的电话费也不出20块钱。电话铃一但响起,不是丈母娘生病需要住院,就是老爸的高血压病又犯了。俗话说得好,富人怕出人命,穷人就怕生病,老人一生病就得上千块钱的开销,万一有个三长二短,要让他夏雨掏出一万或八千块钱来办事,还真会把夏雨给憋死。电话铃已经响到第五声了,夏雨才拿起听筒,电话的那头却传来了一个把听筒也震荡的咝咝作响的声音:夏雨吗?我是孔建强哪。你怎么老不接电话,我好几天打你家的电话怎么就是没人接,你是不是出去搡麻将了还是去舞厅抱姑娘去啦?说笑说笑,一百个机关干部九十九个上了麻将桌进了舞厅,剩下一个就是你夏雨了。我知道你最近为春梅的事忙,忙出点结果来没有哇?还没有。我是很想帮你一把,到我这里来不行哪,春梅是抬石挑土的料吗?局机关要进人还得一把手说了算,我就懒得跟那黑炭头开这个口,再说黑炭头为了应付县里头头脑脑的七大姨八大姑的都焦头烂额,还能轮得到我说话?我打电话给你是想让你去求求咱们的老同学金光耀看。你还记得那个整天跟在女同学屁股后面跑的矮矮肥肥的金光耀吗?他现在可抖了,嗬,比我这个副局长威风多了,当上了房管处主任,整日整夜地泡在酒馆歌舞厅里,都不晓得太阳还是不是从东边上山的了。是这样的,不是我有意编排他。我听说他房管处还能安排人,就寻思你老婆的事是不是让他给帮一把。他以前不是很崇拜你的吗,你别说那丧气话,老同学还是有几分真情在的,去跟他说说,别摆你那臭知识分子的空架子了,体面换不来饭吃,求人时当当孙子有什么了不起?事情办成了咱就是老子,我不就是这么过来的吗?你以为我一个小小的工程队职工混到今天这个位置是靠干出来的?狗屁,还不是敬神拜菩萨给人当儿做孙地搞到手的?现在在位置上的人有几个是靠真本事干出来的嘛。就这样吧,你就去求求金光耀,或许有戏也说不准。啪地一声就搁下了电话,把个夏雨惊得持着个听筒半天不知是放下好还是拿着好。

有人说,办公楼是势力的象征,办公室是权力的写照,当夏雨真正地注意起耸立在青阳门大街繁华地段的那幢鹤立鸡群般的建筑物时,当他惴惴地步入县房管处主任办公室时,他才感觉到这话的道理。夏雨感觉到自己的卑微弱小,越发体验到这人的身份也是水涨船高,就是再孬的一个人,只要塞进这种威风凛凛的高楼大厦里,那小眼睛也会目空一切,那弓背曲腰也变成一种优美的线条了,更何况像金光耀这种富丽堂皇的办公室里的人呢?夏雨一走进金光耀的办公室,不是被这位当年学校里的男性交际花变成一个没了棱角的肉团而惊奇,却是让他办公室的模样给惊呆了。可以坐上百人开会用的若大一个办公室,中间摆了一张比乒乓球桌还要大的老板桌,背后一排古色古香的帖壁书柜,周围一圈紫罗兰色的真皮沙发,再配以豪华的壁挂灯饰,那种气派足以让来人有一种透不过气的慑威力。隔壁还有一个小房间,看的到里面有床铺之类的摆设。夏雨马上联想起前段时间谣传(大家都说是百分之百地真实)县工商局长在办公室里被人逮住过与情妇乱搞那事。这也难怪了,有这样方便的地方,条件反射嘛,自然会闹出一些男欢女爱的情节来。金光耀分明是又惊奇又热情地迎接夏雨的到来,你没看到他那眯细眼睛在拼命地张开着,脸面上两堆肥肉同时向两边拓展开来:哎呀呀,我的大秀才老同学,看来今天的太阳从北边出来了,快快请坐!小密哪,快泡一杯好茶过来。你看,我一天到晚就是忙着应酬了,几个老同学那里都很少跑动。老同学,这些年你还过得好吗?你看我说的这个话,你个大秀才能不好吗?我真羡慕你们那种一杯茶水一包烟,一张报纸看半天的悠闲生活,既安定又舒适,哪像我们这种企业不像企业机关不像机关的地方,一天到晚忙得团团转,不是要请这个县长吃饭就得请那个局长跳舞。你说得倒轻松,哪能只是喝坏了肚子吃坏了胃,闹得夫妻背靠背那么简单?现在我可以说上下左右都不是人了,老婆骂我是流氓,女儿说我是恶棍,局长说我舞跳得像猪癫,县长说我的经济实用房盖得如鸟笼,连单位里的这些局长主任的太太夫人们也说我是抠门能抠出死老鼠来的大混球,你说我这是活得什么滋味?话又说回来,老同学,这人就是怪物一个,有人骂你,有人说你,才显现出你的价值,要是没人理睬你,就当你不存在似的,那人还活个什么劲哪?当真,我光顾自己说话了,老同学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还没问你今天来有何指教哩。

想不到数年不见的金光耀,一张能骗得树上鸟儿飞到他手上的快嘴还是那么快,容不得你插嘴,他就把自我画像给你素描了出来。夏雨涨红了脸也没把自己来此的目的说到位。原先也是想带点什么礼品来求他的,春梅说,他金光耀什么东西没见过?好的我们没那本事送,差的又拿不出手,反而让人看扁了,老同学就直来直去说了算了吧。这直来直去还真让夏雨不好说哩。好在金光耀的脑子反映得快,没几句话就领会到了夏雨的意图。快嘴立马变得稳重了起来,夏雨你说的这事我理解,像你们这些机关干部一个月那么几个大毛薪水,老婆一下岗没了来源,就像突然少了个车轱轳没辙了。你能来让我帮忙算看得起我,说明你还没把老同学给忘了。可是……可是你看,我这里变成机关里头脑们的太太窝了,这不,我还没向人事局打报告要进人指标,有个副县长一天三个电话要我进人,商调材料不就摆到我桌上来了?从心眼里讲,我真愿意把这个位置安排老同学你老婆,可是你知道这个副县长要我进的人是谁吗?哝,(金光耀的大母指与小手指一勾搭,夏雨就明白了)就是她的小妹子哩,你说这种人不给他安排了,他会记恨我一辈子的,你叫我今后还想从他手里拿到盖房子的地皮吗?金光耀说完这番话后,双手在夏雨面前一摊,圆球脑袋往一边一倒,做出一副比夏雨更苦恼的姿势来。

话说到这种份上了,夏雨是不理解也得理解金光耀的难处了。夏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金光耀办公室的,有没有跟他握过手再走也闹不清了,反正只记住金光耀送到门口时一直嘟哝着三个字,对不起。这世道太不公平了,一个堂堂正正的机关干部的老婆,倒不如一个副县长情妇的小妹子来得重要,你让人生气不生气?天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街道路面已是湿漉漉的一片。眼看这炎热的盛夏就要过去了,雨滴入颈分明有了些凉意。可是夏雨的心里有了一股子一时半会儿扑不灭的火,忧心如焚大概就是夏雨目前的心境写照吧,他对天气由热变凉感觉就不会那么灵敏。

春梅抱着一大堆陈衣破裤旧鞋从门外进来,像是捡到了从天上掉下来金无宝般地兴奋不已。小雨,我跟你说,孔建强老婆那人真好,我今天遇见她,她硬是拉我到她家坐了半天,跟我说了半天话,末了还把她儿子穿过的这些衣服裤子鞋子打包让我带回来给冬冬穿,这不,一大摞呢,她都洗干净整理好了的,这些足够咱冬冬穿两年的了。春梅见夏雨只是点点头看看那一摞物事,就依着夏雨身边亲怩地拉过夏雨的胳膊抚摸着说,孔建强老婆是温州人吧,又说温州话,又说普通话,还说半土不洋的本地话,挺能说的,她把她父亲如何被打成右派下放到这里,孔建强老爸如何特别关照他,不但没有把他当坏人看,还让他在农业局当技术员,她又听从她父亲的意见嫁给了孔建强的话,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我看这个人挺坦诚的,她还让我不要整天焖在家里,有时间多要她家去聊聊哩。可是看了她们家的条件,那装潢,那宽敞,我们家真是狗窝都不如。人比人气死人,你书没比孔建强读得少,人也不见得比他孔建强无能,就是命没人家好。也怪我拖累了你,你要能找一个不用靠你还能帮衬你一把的老婆,可能就不会是今天这种生活了。春梅说着说着,一双眼睛就红了起来,泪水不知不觉滴到了夏雨的胳膊上。夏雨见妻子心酸,心里也有一种莫以名状的酸楚,把妻子搂进怀里,用手轻轻地替妻子理了理有些零乱的头发。两人都盯着窗外渐渐阴暗下来的天空,默默无语。

机关里这几天热闹非凡,一场旅游搭台经济唱戏的国际生态旅游节正在紧张筹备之中,各部门各单位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到了机关大院里来了,扎花的,写标语的,挂横幅的,排练文艺节目的,甚至跑后勤的,大家兴高采烈地跑着奔着,喊着叫着,就像是突然间都服用了兴奋剂地亢奋起来。要说最忙碌的还是夏雨的部门,这次来参加旅游节活动和经贸活动的宾客中,有八成是台湾客商。接待去台人员本身就是统战部的工作,加之这里外资企业还是个空白,县里对这次活动寄予非常大的希望,想在引进外资方面来一个突破,所以接待台胞工作就显得格外地重视。昨天县里的一二把手都到了统战部的小会议室,发表了十分激动又很鼓舞人的话,要部里全体同志提起百分之二百的精神来,用百分之二百的热情来保证百分之二百地做好接待工作,要让来宾百分之二百地满意。期间县委书记还点了夏雨的名说,你可是我们县的大秀才呀,这次可得把我的那份欢迎辞给写出水平来。书记说这话时直拿眼看部长。夏雨知道书记根本不认得他夏雨是谁,交待夏雨写欢迎辞是前几天部长给夏雨交代的任务。这几天心烦没来不及静下心来写,要说写个欢迎辞难不倒夏雨,不就是把所有热情洋溢,冠冕堂皇的词语堆彻在一起,再注意一下篇章结构,语流节奏和感情色彩吗。

这座山城可能是有史以来没有这么热闹过。每条街道上空都挂满了红红绿绿的横幅标语,原来深藏于家家户户的花盆都集中到了街道的两旁,把个山城装扮得像个出嫁新娘般地美丽多姿。就连原来臭气扑鼻的公厕,也全部用瓷砖装饰一新,据说用空气清新剂喷洒了几遍还不够,还特意用高级香水又全面喷洒了一遍。活动还没开始的前几天公厕就关了门,各单位还特意宣布了一条严格的纪律,活动开始后一律不允许到公厕里去方便。旅游节开始的头两天,公厕的门口还加派了几个便衣警察巡逻,一但发现有本地人试图走进公厕就忙上前拦阻,神神密密的弄得许多乡下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情。夏雨不知道县里为举办这次活动投入了多少经费,他总想我们这么一个偏僻的山区有必要搞这样的大型活动吗,全县那么多下岗职工没着落,据说县里连给下岗职工发最低生活补贴都拿不出钱来,却学外面大城市举办这种铺天盖地的大场面活动,县长在开幕词中还大讲各方面发展迅速,人民生活大幅度提高,让人听之好象真是个富得流油,美得奇特的地方。想归想,夏雨还是放下包袱轻装上阵,投入全身心做好安排他所要做的工作。

天一放亮,夏雨就早早起了床。春梅忙问他起那么早干啥,夏雨答是陪同台商去山哈畲寨村观光。春梅问,那冬冬今天上学怎么办?夏雨愣了下说,嘿,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连冬冬要交多少学费也没问,钱够吗?春梅说,家里哪还有钱哪,我向我妈借了点,不晓得够不够呢。夏雨听说钱有了着落便也放下了心:那就你带冬冬去学校吧。春梅又问了句,冬冬是上重点班吗?夏雨连头也不回就走出了房门,给春梅扔下一句不容更改的话,当然上重点班。

山哈畲寨村是一个还保留着畲族民族风情的地方,这在全国都有些名气。前些年夏雨还以山哈畲寨村的情况写过一篇有关畲族民族风情习俗文化的文章,在全国民间文学杂志上刊登出来。客商到山哈畲寨村观光,是这次旅游节的一个重头戏,部长就执意要夏雨作为主要工作人员陪同前往,说是万一客商提出些什么学术上的问题也好应付。

到了山哈畲寨村后,客商们早已被畲族那些古朴典雅的歌舞所吸引,更让畲家婚嫁祭祖等热闹场面所陶醉了,哪里用得着夏雨去解释什么。其中有一位姓盘的台商,他一到村寨里就如鱼得水地活跃,他不去参加热热闹闹的婚习参与活动,倒一把拉着夏雨到村寨各家各户去转悠询问,他能讲一口地道的畲家语,还跟山哈村的兰姓雷姓和钟姓畲民对家谱。他还告诉夏雨,盘姓在畲族里是老大,然后才兰、雷、钟姓依次排列。夏雨研究过畲族四个姓氏的来源,知道盘老先生说得是实情。你来我往地说起畲族的历史渊源,两人的话就显得十分地投机。说着说着,盘老先生就说到了来大陆投资的打算,夏雨无意间说了句,那你何不投资开发这个地方,把这个地方开发成畲族文化旅游景点?盘老先生听夏雨如此一说,眼睛突然一亮,说,小兄弟,你这建议很好噜,我怎么就没想到哩?夏雨就把他以前想到过如何保存山哈村这个畲族文化的活化石的想法说了出来。盘老先生直点头。

在当晚的篝火晚会上,盘老先生拉着县长的手说,他要投资开发这个村作为一个畲族文化旅游景区,立即暴发起全场暴雨般的掌声。这可是这次旅游节活动的第一个成果(其实也是唯一的成果,这自然是后话)。

晚上十点来钟回到家,夏雨一进门就喋喋不休地在春梅面前说开了他无意间一句话,为县里争取到一笔大投资,那亢奋的激情是近来没有过的。夏雨说了半天,才发现春梅一脸苦楚地呆坐在那里。夏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好收住话头,小心翼翼地坐到春梅的身边问,梅姐,是什么事不高兴呀?春梅拿眼睛盯着夏雨看了半天,好象要从夏雨脸上读出该不该在这个时候跟他说扫兴的事情。夏雨觉得春梅的眼神有些怪怪的,就追逼般地说,梅姐,有啥事你就说吧?春梅冒出一句令夏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话来,小雨,这当官的真能把人给活活地气死。夏雨茫茫然,怎么啦?春梅的一张圆脸涨得通红,说,今天我带冬冬到一中报名,那重点班根本没有冬冬的名字,一问才知道重点班从高分往下取了三十六名,冬冬的分数差了零点八分没取上,剩下十个名额是要五千元赞助费才好进的,结果那些局长们的子女一个个都进了重点班,一下子就进了十六个,把个重点班塞得满满的,你说气人不气人?夏雨摇了摇头说,气什么嘛,咱们没有人家有钱哪。春梅呼地一下坐直了身子,什么有钱没钱,他们根本不用自己掏钱,赞助的全是公家的钱。这一人当官,阿猫阿狗都沾光。夏雨没有再说什么,他最近也感觉到这个问题了,在这个经济不发达的山沟沟里,当官成了社会地位和财富的象征,难怪那么多人对当官趋之若鹫哩。

人要是在气头上,遇见蜜蜂都咬你。夏雨又遇到令他很不愉快的事情了。

全县旅游节庆功大会(化了两千多万才吸引一项投资不到一千万,事倍功半,有什么功好庆呢?夏雨如此想)正在机关会堂举行,那些局长主任们一个个上台表功,说自己或自己的部门在活动中如何如何拼搏,做了多少多少工作,取得了许多许多成就等等。还有许多人上台领了大红奖状和奖金,就连领导夏雨的那个小姑娘也上台领了奖。这是夏雨意料之中的事,小姑娘整日里追着领导屁股后面甜甜地叫着部长长部长短(虽然同事中有人说她同部长不清不楚,夏雨却怎么也不会把这年龄相差悬殊的男女放到一起去)的,只要是甭经过大家推举的好事,一般都是她的份内事。最后主持人说让统战部长上台介绍这次成功招商引资的经验,会场里响起了暴雨般的掌声。夏雨他们的部长上了台,清了清嗓子就开始介绍了。部长从如何邀请台商来参加经贸活动,到如何安排台商吃好住好,如何给台商介绍本地情况,到如何有针对性地做个别台商的工作,说得头头是道,好不动人。听着听着,夏雨就觉得不是滋味了,部长这次意外地请谁帮他起草这份材料夏雨不清楚,可是说到如何做盘老先生工作的那一节,夏雨听到的是偷梁换柱的叙述,难怪那天下午部长坐在他夏雨的对面静静地听夏雨讲了一个下午哩,原来是这种用意,把他夏雨经历的事情,说成是他部长下的一苦心,真是岂有此理。

这不是一种剽窃?明明是别人做的事,都说成是自己做的?明明自己一窍不通,却说五年前就想到了创建畲族文化村,这不是自欺欺人又是什么?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夏雨像只无头苍蝇般在自家那不足十五平米的客厅里窜来窜去,怒发冲冠了。春梅却卟嗤一声笑了起来,我说你真是书呆子一个,为这点小事值得发这么大火?夏雨愠怒地回过头来,你说什么?春梅连看都不看他就说,我说你呢,你今天才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给领导垫脚?以前你帮他写了那么多东西不都是他的名头吗?你写得那些大文章发表在刊物上不还是用他的名?头两次还客气一下说稿费给你,后来不是连稿费也成了他的啦?听春梅如此一说,夏雨如皮球遭针扎地泄了气,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张着两只死鱼眼盯着天花板出神。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春梅拿起听筒喂喂了几声就递给了夏雨,小雨,你爸的电话。

小雨吗?我是你爸,你有空上家来一趟。什么事?还不就你妹,跟那不流不莠的人搞在一起,开始我们说她就是听不进去,现在不知怎么一天到晚总是哭,问她也不说,谁知发生什么事情了呢?是,还是公安局长家那小子。今天晚上那小子又来把你妹找去了,还一副凶神恶煞般地气势汹汹,我怕会出什么事哩。

夜幕下的山城里,最生动最活跃的地方,莫过于那灯光闪烁的歌舞厅。在靠近城东山边的一个歌舞厅小包厢里,五个男孩围着一个女孩。其中一个略高略壮实点留着分头的男孩低声喝问女孩,夏小玉,我最后一次问你还跟我不跟我好啦?这可是我第二十次问你,咱的事今晚得作个了结。女孩用畏怯的眼神看了那男孩一眼,果断地摇了摇头。那个壮孩霍地站了起来,上前一把抓住女孩的头发恶狠狠地说,想不到你这样绝情,那好,咱哥们也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你,兄弟们,上,哥哥今晚让你们几个尝尝女人的味道。女孩马上成了一只赤条条的小羊羔,被几个小饿狼轮番啃食着……。

夏雨老爸老妈还是住在夏雨小时候住过的地方,那是一排五十年代建起来的平房,如今在周围鳞次栉比高楼的映衬下,这里成了有名的贫民窟了。夏雨老爸一辈子没做过什么大事,退休前是县土特产公司职工,现在连退休金也常常是难以拿齐全。他老妈是位典型的农村妇女,只知道一天到晚照顾好老爸的起居生活。夏雨要是当年读书不用点功夫,可能到现在户口还在农村。小妹夏小玉就是没能考上学校,二十多岁的女孩还得靠老爸那几块退休金生活。夏雨时常为不能给老爸些帮衬而内疚,倒是老爸时常给他宽慰,小雨,爸这辈子没本事,要你自己去讨生活,你能混到现在这样子爸妈就很高兴了,只要你跟春梅和和气气,有商有量,比送什么给爸妈都好哇。夏雨知道不是十万火急的事,他老爸是不会到隔壁人家打电话给他的。夏雨放下电话就赶了过来,看到他老妈正在不停地抹泪,老爸则坐在一旁哀声叹气。夏雨还来不及细问缘由,隔壁的张大妈就跑到门口来说,老夏,老夏,不好了,听说你细囡在歌舞厅里出事了,你家快去看看吧?

人要是一遇上厄运,你不找麻烦事,麻烦事偏要找你。夏雨正在为老婆下岗后没着落的事而苦恼,就接二连三地遇上不顺心的事。现在偏又出了妹子夏小玉这档子事,最起码也得给小玉讨回个公道来吧,夏雨不得不花点时间为这事奔忙。

夏雨来到县公安局治安科,治安科的人告诉他夏小玉的案件交由刑警队了。夏雨来到刑警队,好象他不是受害者的亲属,倒成了他是来讨论别人的案件性质似的,刑警队队长嘻皮笑脸地敲打着桌板说:你说这种案件该怎么看哪?要我说呢,你妹子一点错也没有我看也不见得吧?说不定你妹子在那里卖淫收不到钱反咬别人一口呢?你说现在还会有人跑到舞厅去强奸人?你就没听说现在随便找个旅馆住下都会打电话来,先生,你要小姐陪陪吗?你看都开放这样的程度了,你说歌舞厅里闹强奸案这不是笑话?再说吧,我们这里强奸案已经有五六年没有发生过了。嘿,说笑说笑。你妹子的案子我们会处理的,具体我就没必要跟你详细说了,

夏雨从刑警队出来时,就觉得胸口一阵剌心地疼痛,但他还是抑制着自己胸中涌动着无比绝望和愤怒的强烈冲动,摇摇晃晃地朝公安局局长办公室走去。

嗬嗬,是你这位大秀才光临哪,真是难得。什么?夏小玉是你的妹妹?这我可没有对上号。你放心,我们局对犯罪案件是非常重视的,这几年破案率年年在全市首位,这你不是不知道的吧。你说我儿子?那绝对不可能,这你就别听你妹妹瞎咧咧了,我的儿子哪会是那种人呢,他在邮电局当职工条件那么好会去找你妹妹谈恋爱?你就是说破了天也不会有人相信。这事就说到这里为止吧,这也不是什么大要案,我已经让分管的副局长具体过问了,他们汇报说对方是两个不满十六岁的小青年,也不算是什么强奸,小孩子嘛,没有自我行为控制能力出了轨,这种事现在是司空见惯了。现在有几个年轻人是真正谈恋爱的,不都是今天带这个姑娘上床,明天又变着花样换一个?不过,你妹妹这事性质有点不一样,所以我交代下面要对那两个小年轻实行罚款处理,到时候你妹妹也会得到一定的经济补偿的。但我还是要好心地提醒你一句,现在社会这么乱糟糟的,你叫你爸妈一定要管好你妹妹,出了事吃亏的是自己哪。就这样吧,我还有事……噫,你怎么……快来人,这人怎么就晕了……。

夏雨是怎么被送到医院的,他自己也不知道,候他醒来时,胸口肋下部就像要炸开般地疼痛,全身软绵绵地没有了一钿力气,睁眼一看自己已经躺在这雪白一片的地方了,病床旁还立着输氧设备。春梅就坐病床边抹泪。夏雨忙问,我这是怎么啦?那声音自己听着也十分地微弱,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春梅忙回过头来勉强地露出一点笑容说,你醒了。还问怎么啦,差一点就把人给吓死,你的胃穿了孔,出了很多血,医生说要不是及时给你开刀抢救,你早就没命了。夏雨这才感觉到那痛是刀口部位传来的,在疼痛中他慢慢地恢复了记忆,记忆一恢复,那疼痛就向全身扩散开来。真是祸不单行哪!夏雨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两行热泪突眶而出。

好消息,好消息,你个木头神看来也会有出头的日子了。孔建强人还没有走进夏雨家,话已经从门洞灌进房间里来了。夏雨,我说你这次是大难不死,定有后福。怎么样?好些了吧。那天我跟小凤一起到医院去看你,你还在手术室里呢,我真担心要给你去定做一个两米大的鲜花花圈了。夏雨忙说多谢关心,春梅也忙沏上一杯浓浓的茶水。春梅笑着问,不知孔局长有什么好消息?孔建强接过春梅递给他的茶说,别叫什么局长,连局长还是个副的,怪剌耳的。老同学了,叫名字最亲近。可是夏雨我跟你说,今后你要是当了大官,千万不能嫌弃春梅,她对你那份心我和小凤在医院里那天看了都受感动哩。夏雨拍了孔建强一巴掌说,净说些没边没际的话。孔建强一下子正儿八经起来,夏雨,我问你,你在大学有位温州的女同学吧?有吧。当初这位女同学很想跟你分配到这边来是不是?是吧。春梅,你别多心,我说的是夏雨在省城读书的事。那,夏雨你知不知道现在她在哪里?是在省委组织部,而且还当上了干部二处的处长,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夏雨你也别不好意思,有这么个铁杆关系你不会去利用,我说你是木头神一点没错。为什么?你不知道?省委组织部干部二处就是管地市以下的省管干部的,哪个县太爷见了二处处长不点头哈腰的?要是你那位同学处长能在咱县委书记面前给你说句话,你还愁有什么难题解决不了呢?我怎么知道?这次是咱县委书记到省里去开会遇见你同学问起你的情况,机关里才有人知道你还有这么一位铁杆关系。你等着吧,只要你一上班,机关里的那些头头脑脑们不知会怎么样巴结你哩。

夏雨这几天也在脑子里过滤了一遍孔建强提到的事情。但他想,同学之间已经分别十多年了,相互之间不通信息,突然间有目的地跟她联系,还要她出面帮忙自己,这不是很唐突吗?再说当初两人之间那段情感是一种非常好的回忆,现在如果把自己所遇到的倒霉事告诉她,那就有损自己留在对方心底的那份好印象。要是她现在不像先前那么正直豪爽,而是像许多人一样,一当上官就换了另一副脸孔,那就更没有自找没趣的必要了。左思右想,夏雨无论如何也不愿意采纳孔建强的建议。

这一天,夏雨乘春梅不在家时,强撑着虚弱的身体搞了一下卫生,到下午就再也撑不住了,便倒头睡下。一觉醒来,发现窗外的天已经黑了下来,春梅还没有到家。自从夏雨出了院后,春梅一直总是早出晚归,夏雨问她最近在忙什么,春梅总是回答她妈家有事要她做。既然丈母家有事,自己身体又还没复原帮不上忙,所以夏雨也没细问。当夏雨发现春梅显得有些憔悴时,就担心地问她是不是身体哪儿不舒服,春梅总是笑笑说,没什么,可能是没睡好的缘故。可是今天春梅这么晚还没归家,夏雨心里免不了格登了一下,就往春梅她妈家打了电话,妈,我是小雨,春梅是否还在你那边?怎么?春梅没来过?她不是说这段时间都在你那边吗?是这样,哪,再等等吧,我想春梅是在那儿耽搁了,不会有事的,妈,你放心吧。放下电话后,夏雨的心倒悬了起来,春梅她没有在娘家,会到哪里去呢?夏雨猜想着种种可能(甚至想到了可能到孔建强家找小凤聊天去),唯一的可能就是春梅瞒着他出去打工了。难怪春梅坚持要冬冬去住校一段时间,说是锻炼锻炼孩子独立生活能力。以前冬冬要在外婆家住一个晚上春梅也舍不得,现在倒愿意让冬冬去学校一个人住,夏雨有些想不通,春梅却点着他的脑袋说他溺爱孩子是不对。原来春梅自己心里打得是这个算盘。夏雨禁不住有些生气,气自己无能,一个大男人,连个老婆也养不了。春梅又不跟自己商量就出去做事,连做什么也不让自己知道。夏雨正处于手足无措的时候,就听到有人轻轻地敲门,夏雨想,肯定是春梅回来了,回来就回来,还敲什么门?不给开。门是越敲越急促,敲声越响亮。夏雨嘟嘟哝哝很不情愿地把门打开,走进门来的却是一个小年青,背上驮着春梅。春梅脸色苍白,无力地对小年青说,你别怕,我老公是个好人,不会难为你的。小年青看了一眼夏雨的面容,证实了春梅说的话,人也就显得大方了些,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零碎钱硬是塞进春梅的手里说,大姐,这些钱你先用着,不够我再给。说完就逃难般地逃离了夏雨家。夏雨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梅姐,这是……?

听说夏雨从公安局被抬进了医院,春梅感觉像天就要塌下来,风风火火地赶到医院里,发现丈夫已不省人事。医生根本来不及征求春梅的意见,就匆忙地把夏雨往手术室去推去,给发愣的春梅塞过来一张表格说,快去办住院手续,先交三千块钱。春梅拿着表格就如捧着炭火,着急得没了主意,三千块,她口袋里只有不到一百块钱。她首先想到的是上她妈家去。到了她妈家,一家人把口袋全掏了出来凑齐还不到一千块钱,怎么办?还是她妈一句话提醒了她,是不是找小雨的同学朋友借一下?春梅立即想到了孔建强。电话一打通,孔建强就说让春梅不要着急,他和小凤马上赶到医院去。等春梅和她一家人来到医院时,孔建强夫妻俩已经站在手术室门口了,还早已把夏雨的入院手续办妥。春梅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将小凤的手捏了又捏。孔建强虽然一再说别说借不借的话,钱先用着,不够再跟他说,他知道夏雨的难处。可是春梅真的好为难,到出院时一结算,夏雨自己要掏三千六百多块钱的医疗费。看着夏雨人瘦了一圈脸白得像纸的模样,春梅的心就剌痛,她就再也没办法在家呆下去了,得出去找点活干才行。春梅出去了两天,总算是在一家酒店里找到了洗碗涮盘子的活,做一天十五块钱,论天算。两天做下来也能买个猪肚或是鹌鹑什么的给夏雨补一补,春梅好不高兴。春梅就这样三天挣钱一天用,眼看着夏雨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好转,谁知就在这个时候出了事。

春梅洗碗的那家酒店这一天的生意特别好,说是城建局局长的儿子结婚筵席放在这家酒店摆。有多少桌客春梅不晓得,反正这天一天到晚酒店里挤满了人,闹哄哄的比菜市场还挤。春梅从早上九点钟开始洗碗涮碟,一直忙到晚上八点多钟才搞好。酒店老板这一天还特意给春梅外加了二十块钱的工资,春梅虽然累得直不起腰,看着手里一天有两天的工钱,心里还是美滋滋的。惦着家里候她回家烧饭吃的夏雨,春梅骑上足踏车一路急跑,刚到解放街与中山街的转弯处,春梅的车不知怎么就嘭地一声撞到了一辆电动黄包车上。春梅只觉得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到了医院春梅才清醒过来,身旁就站了一位直说对不起的小年青。经过仔细检查,没有什么大伤害,大腿处有点扭伤,春梅也知道是自己太劳累的缘故。听说小年青是位大专毕业找不到工作的农村青年,一种同病相怜的情感促使春梅坚持要自己回家。小年青却执意要送她回家,说是安全地交给她的家人后他才放心。所以才由小青年背了她上楼。春梅说到最后竟流下了泪水,说,大家都活得很难,你看这小青年都不容易,辛辛苦苦读到了大学,到头来还得当黄包车工,要知道他的父母有多伤心哪?

夏雨听了春梅的一番话,两行泪水不知不觉淌了下来,他忙情地一把将春梅拥进自己的怀里,只说了句,梅姐,太难为你了……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过后,电话的那头传来了孔建强那高频率的说话声,我说夏雨你怎么搞得,怎么一个大男人让老婆上酒店替人洗碗?听说被车撞了,严重不严重?你不用强辩,我知道这是春梅自己瞒着你去的。可是你就不会改变一下你的思维方式吗?上次我跟你说的那事你做了没有?不知道电话写封信总可以吧?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话?你不搞歪门邪道你有正道吗?那你就给春梅找份好工作,无能为力了吧?还有你妹妹的事就这么拿了五百块钱就算完事了?别人都在说是你妹妹自己上歌舞厅去找乐子出的事哩。我听了都替你打抱不平,你就能忍气吞声?对了,对了,你总算明白了一些道理,现在不是说谁削尖脑袋想当官就是心术不正,形势所逼哪。好了,我知道你的脾气,我跟小凤想到了个新思路,现在不跟你说,省得你说这也不对那也不行。我们也不做什么违法的事,也不去做闹地震的事,我们只做些顺着竹杆往上爬的事,这叫用其之矛攻其之盾,就是被揭穿了又怎么样?好了,好了,你就静候佳音吧。

夏雨想,孔建强这人就是这样,一遇事就大呼小叫,有时候还会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前后在家里呆了一个多月,夏雨才上班。当夏雨走进机关门厅,发现眼前的境况有些变化。那一排排水杉开始往下掉着枯叶,那茶园虽然还墨绿墨绿的却多了些苍老的感觉,那花圃里原本绚丽的景致没有了,有些花树已挺直了身躯在等候下一年轮的希望。只是那为数不少的桂花树在盛开着密密稠稠的小花,发出阵阵袭人的郁香。夏雨想,中国古代就有天人感应这一说,不说别的,就是一个人在不同的心境下观察自然景物也会有不同的理解。眼前这草坪上的小草,秋来衰退,冬来枯萎,到下一个年轮,又春萌发,夏茂盛,焕发出无限生机与活力。生命就是这般轮回,体现着此起彼伏向前推进的发展规律。夏雨虽然被最近发生的许多事搞得有些焦头烂额,也没有在近期内就能扭转局面的端倪,但他一走进机关大院,那份宁静,那份安详,就会让他抛开许多杂念,坐下来,静下心,把手头该做的工作有条不紊地做好。不过,外人不易察觉的到,夏雨也有些很细微的改变。夏雨的抽屉里多了那么几本书,一本是行政管理学,还有一本是领导科学,再有就是一些有关行政法律法规读物。

小……唔,夏雨同志,书记让你到他办公室去一趟。部长笑容可掬地步到夏雨跟前,客客气气地对夏雨这么说,你先去书记那里,回来后我们再好好聊聊,好不好?

夏雨觉得有些受宠若惊。虽然部长对别人都挺凶巴巴的,对他夏雨还是从来没有大呼小叫地支使过,但今天部长的态度明显与往日有许多差别,部长表露出来的那份热情让人有些不寒而栗。夏雨听说县委书记要找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部长还要找他好好聊聊,这心里真有些七上八下地忐忑不安起来。县委书记的办公室在办公大楼的最东头,与夏雨的办公室差着三层,这是夏雨所知道的大致方向。虽然说夏雨在机关里呆了十多年,说起来也不会有人相信,要是谁让夏雨给指点一下,县里的那些头头脑脑们的办公室在哪儿,就如问他夏雨麻将牌有多少张一样,一问三不知。夏雨今天才体会到这也是一种缺陷,再好的千里马,不奔跑能让伯乐发现吗?

嗬,你是小夏吧?你进来,请这边坐。夏雨惴惴不安地敲开了县委书记办公室的门后,书记起身给他让了坐。夏雨知道,县委书记百忙之中找他这么一位普通干部谈话,肯定是非要他书记出面不可的事情了。夏雨的脑子里像放映机一样拼命在搜索画面,就是找不到他身上能引起县委书记注意的内容来。夏雨知道这位县委书记是历届来口碑最好的。书记说话办事都让下面的同志感觉实在亲切,特别是那些从农村上来找书记有事的人,一走出书记办公室的门都会道一句,书记真平易近人。以前机关里最多的故事就是县里一二把手如何如何在某某事上发生争执,好象书记与县长之间永远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机关里一二把手有了矛盾,机关里的故事就多。可是这位书记到位后,县里一二把手没有再出什么故事,机关里也就没有了故事。夏雨他本来就认为机关里是全县最清静的地方,这里是山城山青水秀的一个缩影,机关里本该就没有故事。

小夏哪,你有一位女同学在省委组织部吧?她一说话,我就猜出她是温州人。上次在省里开会遇到她,她说的就是带有浓重温州口音的普通话。她很关心你哩,要不是她问起你的情况,我还不知道在我的管辖地方有你这么一位才子。好,好,你能说自己不是人才就很好。其实人才是要靠社会认可而不是自封的,现在有些年轻人整天抱着一种怀才不遇的情绪做工作,这本身就是不正常的心理倾向,你说是不是呀?我侧面了解了一下,你还是能正确对待自己的。不容易,一个人能够正确对待自己远比正确对待别人来得难。这样啊,小夏,前天晚上你的那位同学给我来了一个电话,不不不,她没有说是你求她说的,你不要多心嘛,她也是从关心同学的角度给我打的电话,应该说这也是我的失察。你遇到的问题也不是一般的问题,你有难处对老同学说说,你老同学为你的事跟我打声招呼,都是情理之中的事,你就不用解释了,我能理解。这样吧,小夏,你老婆的事,我已经交待你们部长出面帮你落实,我也跟财政局长打了个招呼,是不是能在财政局下属的会计师事务所给安排,听说你老婆在原来厂里是做会计的?这就对了,人得其用嘛。还有你妹妹的案件,我再具体了解一下,情况敲实后我再让检察院出面纠正这件事,你放心,只要是事实的强奸案,谁也挡不住让犯罪分子受法律惩处。至于你本人的事,我跟你说句大实话,现在干部队伍中情况确实很复杂,这也不是一个人两个人能扭转局面的,官本位的理念已经统治了我国几千年了。但要正确对待,要看到主流,只要你自己努力,终究还是会有机会的,金子同沙子终究还是有区别的嘛。我跟你的老同学就是这么说的,我不会给你封官许愿,但我相信你今后有的是机会。就这样?你老同学那边我就不给她打电话了。不用谢我,应该谢你那位老同学。据我所知,她是一位非常正直的女同志,对你这事可能是破例了。

夏雨从书记办公室出来后,竟走错了方向,本来是要往自己办公室的方向走的,相反地走到了组织部办公室的那边去。夏雨搞不懂是由于老婆和妹妹的事有了好消息激动呢,还是被书记说的话给搞懵了,还是在思忖着为什么会有老同学的那个电话。

机关里很平静,树还是那些树,房子还是那些房子,围墙还是那些一成不变的砖彻围墙。但最近围墙倒塌了一大片,在围墙倒塌处,推土机在轰轰作业,据说在那儿要盖一幢新大楼以取代那幢建于五六年代的旧办公楼。

夏雨还是一天天从机关门厅里走进走出。他历来对张贴于门厅上的政务公开栏不甚感兴趣。因为他总以为做的要比说的重要,张贴上墙的东西要是做不到或者做不好,就变成一种装门面愚弄老百姓的东西,公开了还不如不公开。可是夏雨最近对上墙的东西多了一些注意,特别是今天张贴于醒目位置有关机关副科以上干部公开双推双考的公告,夏雨足足注视了半个多时辰,他几乎将其中的每个字都仔细地研究了一遍,随后脸上露出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自信的神情,大踏步地又一次走进了机关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