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 jiawang - 柳绍荣

(这条文章已经被阅读了 78 次) 时间:2000-09-08 03:29:28 来源:柳绍荣 (山城子) 原创-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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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 天 记 忆

·柳绍荣·

三十年前的我,是一个很玩皮的小鬼头。早上从家里背着个书包算是去上学了,要是半路上想起了该去个地方,把书包往路边草蓬里一塞,人就跑得没影了。我老妈常常是满世界去寻我,当她能把我寻到了,太阳也就差不多下山了。老妈多半拿着竹枝,就像只老母鹅喘着粗气叭哒叭哒在后头追我。要让老妈给追上了,那就是我的屁股受苦了。我最恨的就是竹枝,老妈一抽,我的屁股就会有几条肉印,火辣辣,钻心痛。这都是大人们的鬼主意,说是用竹枝打人不伤筋骨。我家门前有一棵大梨树,一年长不了三只梨子,树倒是又高又大,树杆上还有个大洞,捉迷藏时我就常钻到里面去躲藏。有一次,我把书包往梨树洞里一塞,人就撒腿往湾溪的青龙潭跑。跑到青龙潭,把身上衣裤一剥,嗤溜一下子就钻进了水底。没想到我那刚会走路的小妹发现了我放在梨树洞里的书包,就指着树洞直喊,多多(哥哥),多多。老妈以为我躲在树洞里没去上学,随手操了个大麻袋,把麻袋口对着树洞就喊,你这小老鼠给抓住,快给我滚出来!叫了半天没见我出来,伸手一摸把我书包给掏了出来。我在青龙潭里把头伸出水面时,就看见老妈呲牙咧嘴地站在岸边上,手里拿着我最恨的竹枝。我一个猛子扎到水底,抱着大石头不敢浮出水面。我实在蹩不住气才浮出水面。一看,岸上站满了人,有的还正在脱衣服准备下水救我呢。我老妈则像一只找不到窝下蛋的母鸡,在那里慌得团团转。我卟嗤一下笑开了,原来大人以为我在水底里上不来了。
小学老师拿我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我们那位女老师,瘦瘦矮矮的,一张瓜子脸。我最喜欢她那双眼睛,细细的含着笑意。不象我老妈那双死鱼眼让人一看到就心怵。这位女老师位着我的手说,小山子,要好好读书,将来长大了才有出息呀?我听不懂她讲的读书同出息又有什么瓜葛,就去她耳朵上拉拉。她又说,你常不来上课,就不怕老师批评?我说,你才怕我老爸呢。老师说,为什么?我说,我老爸是大队主任。她脸一红也就没再说什么。老师让推选一个人当班长。我就站起来说,我来当。老师问,为什么?我说,我老爸是大队里的头,我就该是班长。全班同学哈哈笑开了。我爬上课桌高高站在那里说,大家静静,同意我当班长的请举手。这一招我就是从我老爸那里学来的。谁知没一个人举手,我哇地哭开了,弄得老师慌了神,好好,大家举举手,就让小山子当两天班长。我也就当了两天,第三天开始我就不愿意了,班长天天要去上学。不过我有一点好,要不去上学也就喜欢一个人单溜。老师也有点巴不得我走开的想法。因为我去课堂,要么抓个小鸟放在课桌下玩,要么就把同桌的囡捏到哭为止。有一次,同桌的囡问我借个橡皮擦,我说你自己拿吧,在裤袋里。那囡就把手伸进我的裤袋,我裤袋是漏底的,她手就摸到了我的尿鸟,尖叫了一声就大哭了起来。老师问,小山子,你又欺负人啦?我站起来朗声答道,老师,不是我欺负她,是她要把我的尿鸟拿去当橡皮擦。哄堂大笑。老师红着脸低低说了声这小流氓,就把我叫到黑板前,让我站在那里思过。站黑板是最没脸面的事,我小脑袋就在思谋着怎样才能不站。我突然想到一个好办法,我走到老师面前,张开一双小手就朝老师胸前的两只奶子抓去。这从大人们那搬来的方法还真灵,那老师吓得脸红红的,满教室里乱跑。
我最喜欢的一个人就是我的一位远房表姐。表姐叫玉梅,我叫她梅姐。梅姐长得可漂亮了,十里八乡恐怕没几个囡能比得过她的。村里人都说她长得像佛人儿。佛人儿是什么模样我不知道,反正梅姐那长相叫人看了舒服。一双眼睛水灵灵的大眼睛,远比老师那双细眼好看,又比老妈那双死鱼眼耐看。那眼睛就象一面镜子,会照着你想些什么,你渴了她就知道给你水喝,你饿了她就晓得给你块蕃薯吃。所以我总喜欢往梅姐家里跑,我老妈会说,别老是往那骚狐狸精家跑,别让她把你给带坏了。我知道我老妈是嫉妒梅姐长得漂亮,梅姐把老妈这位黑牡丹给比下去了,不是说女人最恨的就是别人长得比自己漂亮吗。我妈越是不让我去,我偏一天到晚想着往梅姐家跑。我想,老妈说不好的就是好的,大热天老妈就是不让我上青龙潭去泡水,我肚子饿得呱呱叫了老妈还要我等到老爸回来了才好上桌。梅姐家出身不好,是富农。梅姐家住在村西头,门口有一棵大樟树,一到夏天,那樟树上的知了就叫个不停,我就喜欢爬上大樟树捉知了。这种时候,梅姐总是站在树底下,昂着头不停地说,小山子,要抓牢树枝,别摔下来。她那声音很好听,像是茶水里放了冰糖,甜丝丝的。梅姐用麦杆编个方方的小笼子,把我抓到的知了装起来。梅姐的手很巧,编的小笼子特别好看,我常常提着它,在同伴面前晃来晃去,弄得他们羡慕得不行。
那阵子我们村里很热闹,来了很多公社从各大队抽调来的民工,家家户户都住有,我家的楼上就住着十来个人。因为要在我们村的村口那筑个大坝,把湾溪的水挡起来,做成一个大水库。村子里到处都贴得红红绿绿的标语,这个万岁那个万岁的。我和同伴常常在一起比赛谁家住的民工多,我家房子小,比不过小牛家住了二十多个民工。我就说,我家住了个大队长,一个大队长顶十多个民工。其他同伴见我这样说,也附和说,对,对,小山子家住的官大。小牛就气得哭着跑回家。分民工住户那天,梅姐来到了我家。对我老爸说,老舅,我家住几个?我老爸那张磨盘脸由晴变阴,这个嘛……。这时正好带队的一位公社干部在场,大家叫他朱主任,我也不晓得是都有大的官,反正我老爸对他毕恭毕敬的模样,我就知道他肯定能管我老爸。能管我老爸的,在我眼里是了不起的官了。因为我老爸在大队里没人能管得了他,他常常站在高台上说,大家同意我的意见请举手!黑压压一大堆人没有一个不举起手的。那位朱主任见我梅姐进屋,那眼神就象两把勾子,在梅姐的脸蛋上勾来勾去。我对那眼神好恨,我也用小眼神去勾他那张驴脸。朱主任问我老爸,这位是……?我老爸忙回答说,她家是富农。朱主任说,老黄哪,我们有勇气推翻剥削阶级,也要有勇气去改造剥削阶级分子嘛。就这样吧,我就住她家好了。我老爸这下可慌了神,这哪能行,让朱主任住她家……。朱主任说,别这样那样了,就这样定。我老爸见朱主任坚持上梅姐家,也就只好说,那好,那好,我听朱主任的。老爸车转脸对梅姐说,这位是公社革委会副主任朱同志,出了事我可找你算帐。那口气就像是把一个金元宝托付给了梅姐。梅姐那张原来就红扑扑的脸上更加红润了,老舅放心,我家一定把朱同志照顾好。我老爸说,你先回去吧。梅姐甜甜地嗯了一声,就向外跑,那跑走的姿势就像是一只狗咬走一根肉骨头似的。梅姐跑出门外,还没忘了回过头来冲我甜甜地笑了一下,那一笑我一辈子也让不了,我还从来没看见梅姐这样笑过,她笑得是那样地甜,那甜里分明带了许多满足和自豪。我也想,梅姐是该这么高兴一回了,一个公社副主任上她家住,最起码也顶得上四十个住民工。
我们村子座落在一个山岙后面。村前有一条湾溪流过。湾溪从山里面弯弯地流过来,到我们村前又绕了个大弯,再向山岙外流去。过山岙那地方很窄,青龙潭就在山岙的前面一点,过了青龙潭就流向外面很阔的地方去了。水库的大坝就做在青龙潭的口子上。那做坝的工地上好热闹,人来车往,放炮叫号子的。开始我很喜欢往工地上跑,还是把书包往路旁的草蓬里一塞,人就到了工地,我特别喜欢看民工们打炮眼和夯土。那夯土最有意思,一截大木头,拴了五六根绳索,中间一个人扶着,五六个人拽着绳索,一齐喊着嗨呀,嗨呀,嗨呀!那木头就高高掀起又抛下,把刚运来的土夯得铁实铁实。后来我就不太愿意上工地去,原因是有点烦那位朱主任,他老用手摸我的脑袋。我上工地要是让他给碰上了,他就用他的手摸着我的脑袋说,小鬼,怎么不去上学呀?那手摸在我脑袋上,就象一把钳子钳住我一样,让人觉得不好受。有时候还把我脑袋晃来晃去的,弄得我脖子直发酸。老是说我不去上学,这个不对那个不行,比我老妈还噜苏。我心想,你个公社副主任有什么了不起,动不动弄人家的头,就不晓得古话说的,做贼莫偷牛,动人不动头吗。我也只能心里想想骂一通而已,因为他能管我老爸,我绝对没办法当面顶撞他,楞是我从此就不喜欢这个人,一看见他,就跑得远远的。
那年月给我的印象就是热闹。广播一有最新指示,我们村就要集中在大队部会堂开会。全村子的人和民工们齐唰唰地坐在那里,台上说什么就听什么,台上有人举拳头,也就跟着举起了拳头,台上人带头喊口号了,底下的人就跟着大声喊,还比谁的嗓子眼大似的。还有台上叫某某人给我站起来说话,那人就乖乖地站在那里,先要背一通语录,然后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大通自己的事,末了台上的人说,大家说他这样能过关吗?台下的人就齐声喊,通不过!那人就得从头结结巴巴再说一遍。还有就是四类分子,我也弄不懂为什么有四类分子,那我家又是哪能一类呢?恐怕应该属于一类了吧。台上叫一声某某四类分子请站出来!那些人就搭拉着脑袋瓜站在那里。这种时候多半要先喊一通口号,喊了一遍又一遍,直喊得站在那里的人的脑袋就快要跟前胸粘在一起。我问老爸,你们大人开会干什么的?老爸那磨盘脸即刻上了一层釉色,抓革命呗。我又问,什么是抓革命?老爸这时一脸釉色变得更浓了,红红的,这个抓革命嘛……就是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我懂了,这就是抓革命,我把自己弄懂了的道理,带到了学校里去。
我最烦的就是上算术课。我小脑袋瓜里即刻冒出个想法来,我就把手举得高高地。老师却当没看见,老师从我身边走过来,走过去,走了三趟,才问我,你是要小便吗?我立刻大声说,老师,我要抓革命!老师问,抓什么革命?我朗声说,就是要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老师一听脸也变白了,就问我怎样抓革命,我就说这样了那样,全班同学齐声说,好,好!就这样我们把班里的小四类分子拉到黑板前,呼起了口号。我就这样把算术课给抓了革命。老师来问我老爸,黄主任,你看这个学校里的课……?老爸挺严肃地说,要又红又专,关键是要红,让孩子们多读点最高指示。老师就懂了,还拍拍我的肩膀说,小山子,最近变化很大,能来上课了。我是没再把书包往路边草蓬塞了,因为学校时下的活动比一个人跑出去好玩得多,只要我振臂一呼,全班同学都跟着我屁股后面走,要有多威风就有多威风。
那时候我们也带个红箍箍的,上面有红小兵几个字,除了小四类分子外,我们全带上红箍箍。带上那红箍箍人一下子就精神起来,晚上睡觉还让我老妈把红箍箍给我带在光膀子上。可是没过多久,我就觉得不新鲜了,大伙都带着,谁跟谁还不都有一样,没意思。有一天放学回家的路上,肚子里闹得慌,我就扔下书包跑到一个大石头后面去拉屎。稀拉,肚子还一阵阵转着痛。完事后,抓了块小扁石擦擦,不解决问题,一看见手上的红箍箍,眼睛一亮,就解下来用了。回到家,我老妈一见面就问,小山子,你被清除出红小兵队伍啦?我说,哪能呢,谁敢清除我这红小兵大队长?老妈就说,那你的红袖套呢?我说,让我给擦屁股了。老妈一脸不高兴,你擦完屁股就不会带回来啦,洗洗还可以给你做鞋垫呀?红箍箍给我擦了屁股后,我对学校的事也就没什么兴趣了,又开始把书包往路旁草蓬一塞,想上哪儿就上那儿,捉螃蟹,挖泥鳅,掏鸟窝,抓蟋蟀,等到日光把电线杆影子晒没了或晒直了,我就回家,那时也正好放学。在外面嬉累了,再到课堂上去坐坐,一坐下去便也就睡着了。
民工队里有一个人叫喜贵。是工地上负责搞宣传的,也就写写大标语呀,出出墙报呀什么的。喜贵那几个字写得好,用我老妈的话说,他那几个字写得跟他人一样秀气。喜贵人的个头不高,也就高我个把头的模样,脸皮白白的,不象是个种田人。听我老爸告诉老妈说,他是从公社一个中学里抽调来专门为水库工地做宣传工作的。这人嘴很甜,一进门就笑咪咪,话还没出口,嘴角早就翘了起来。我老妈问他,喜贵同志,有几个孩子啦?喜贵脸红了,婶婶,我还没对象呢。老妈就象是田鸭捉牢一尾泥鳅一样兴奋起来,呀,你这般大年龄的人还没碰对象?要不要婶婶给你说一个?我老妈最喜欢帮人提亲介绍对象了,村里十有八九的小伙子是她给说的亲,村里的囡囡也有八九不离十是她给介绍出去的。开始我也闹不懂老妈给别人提亲为什么那么来劲,后来看到被老妈说成亲事的那些人,逢年过节就送个猪大腿来我家,我才晓得了老妈是拿话去换猪腿吃。喜贵听我老妈那般说,他的粉脸就更红了,那……就全仗婶婶牢心了。我心想,别人的猪腿你能骗来吃,这做同志的人也能听你骗?不过,喜贵倒是民工中我最喜欢的一个人。
我喜欢上喜贵还跟我梅姐有点关系。那次梅姐剥了一个洋芋递到我手里后问我,小山子,你说喜贵这个人好不好?我一下子给问住了,喜贵这人我认得,他人好不好我却从来没去想过,见梅姐问了,我装作想了半天的样子说,梅姐你说呢?梅姐轻轻地在我头上拍了一下说,你这小滑头,是我问你呀?我说,梅姐说他好,我就说他好。我这句话倒是大实话,在我心目中,梅姐都有是对的,只要她认为是好的东西,那绝对错不了。别看我老爸整天虎着个磨盘脸,他的话我是半信半不信,老妈更不用说了,人说黑脸皮厚,就知道老妈那张厚嘴唇里吐出来多半是骗人的话。只有梅姐说的句句是实话,让人相信。梅姐说喜贵人好心也好,我就开始喜欢上了喜贵。喜贵住在小牛家的。为了接近喜贵,我跟小牛好上了,原来我是不太跟小牛来往的,小牛整天挂着个鼻涕水,让人一看见就呕心。小牛跑得屁颠屁颠地帮我带到喜贵的房间,一进门小牛就对喜贵说,小山子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他要来看看你哩。我心想,谁跟你这鼻涕虫是最好的朋友啦,要不是我要来你家,我才懒得理你呢。喜贵一见到我就说,难得难得,我们的红小兵小将亲临寒舍,让我蓬壁生辉不少。他说的话我不懂,他没一上来就摸我的头,还拿了条板凳让我坐,我就觉得他人好。他就问我读些啥书,玩些啥名堂。当我告诉他把书包放在路边草蓬里不去上学,还看日光晒电线杆的事时,他就笑得前昂后翻,说,你真聪明,能开始用天文知识了。你看他就不会象朱主任那样说这个不行那个不行的。
有一次我去梅姐家,刚一进门,梅姐就把我叫到她房间里去,梅姐剥了一颗糖放在我嘴里后问我,小山子,姐对你好不好?我忙说,天下第一好。梅姐又奇奇怪怪地说,那姐有事你帮不帮?我把小胸脯一挺说,梅姐的事包我。梅姐说,你这小鬼灵精,让人不放心。我这下可有点恼了,别人可以不相信我,梅姐是绝对不能够不相信我的。梅姐,你要不相信我,我就把头撞这桌角上给你看。我说着就往八仙桌的桌角撞了过去,梅姐见状,慌忙一把把我搂进怀里说,姐能不相信你吗,姐跟你说着玩呢,你就认了真。我抬头一看,梅姐在流泪水,我忙说,梅姐你别哭呀,我保准听你的话。梅姐说,我晓得小山子对我好,可姐心里的苦,小山子你不知道呵!梅姐真的哭了起来,梅姐一哭我就忍不住泪水,我晓得梅姐一定是心里很苦了才会哭的,我从来没看到过她这么伤心过。梅姐哭过一阵后,就用手把我的泪水抹去,对我说,小山子你还小,不懂梅姐心里的苦楚,等你长大了,姐不知还能不能吃上你的喜糖。那天梅姐就交待了我一个任务,要我给她传个话,就是去告诉喜贵一声,她晚上到后山的大岩背去。就带个话还不容易,我从梅姐家出来,就直接去了喜贵那里,把梅姐跟我说的话一字不漏地转告了喜贵。
我们村的后山上有一块很大的大石头,比两幢房子还要大得多。是两块一大一小的大岩石靠在一起的,村里人就叫大岩背,也叫夫妻岩。平时我玩累了嬉够了,也会爬到大岩背顶上,躺在那里晒屁股。大岩背的顶上,有两个晒谷坪那么大,光光平平的。农村里的人,那时候还很少有到野外乘凉的习惯,也就很少有人晚上上大岩背的。梅姐让我帮她带同样的口信有过这样四五次之后,我再也压不住嘣嘣乱跳的好奇心。吃过晚饭后,就一溜烟跑到梅姐家门口,没进梅姐家,噌噌噌爬上了梅姐家门口的那棵樟树。梅姐家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梅姐站在门口前后左右看了看,就径直朝后山的大岩背走去。我嗤溜一下从树上下来,悄悄地跟在梅姐后面。梅姐穿了一件红红的花棉袄,头上还扎了一块红红的围巾。她在前面走着,就象一团火焰在地上滚动着。梅姐一回头,慌得我赶快往路旁的茅厕里躲避,差一点就要踩进粪坑里去。等我从茅厕里出来的时候,爬上岩坡伏身岩口伸头朝里一看,梅姐和另外一个人粘在了一起,随风飘过来了她他们的对话。
你是真心喜欢我吗?
傻囡,你放心好了。
我家的成份……
你说过多少遍了,人好就行,我要的是你人呀!
你真坏。
接着两人咯咯笑着在岩背上滚起地龙来了。就在这时,那人的脸让我看清楚了,原来梅姐就是和喜贵在一起。两个都是我最喜欢的人在一起,我还有不高兴的道理吗。那心情就像是掏了一窝喜鹊蛋回家。晚上睡着睡着就笑醒了。我老妈问我,小山子,做梦吃红糖啦?看你高兴的。我们村里人就有一个做梦吃红糖的故事:两个人在赶路,其中一个人走着走着就睡着了,另外一个人就只好在那里静静地等候着。睡着的人鼻孔里爬出一只蚂蚁来。那只蚂蚁东爬爬,西嗅嗅,最后爬到一大堆牛粪上,就大口大口地吃起牛粪来。蚂蚁吃饱了就返回来,又钻进睡着人的鼻孔里去。这时睡着的人也就醒过来了。没睡的就问睡过的,你睡得好吗?睡过的说,可惜你没跟我一起睡去,要不然我就带你去一座红糖山上,让你也好好吃一顿红糖哩。所以说你做梦吃红糖,那是说你臭美。
我能为梅姐带了那些话,心里一直很高兴。有一天,我放学回家放下书包就往梅姐家跑,梅姐,梅姐?我来了。我叫了老半天,也没见梅姐回应。可是大门是开着的,梅姐一定在家。后来梅姐真的从房间出来,她一双眼睛红红的,看来是流了很多泪水了,她为什么哭,我小孩子又不便多问,就拉着她的手梅姐梅姐不停地喊着。梅姐一把把我搂进怀里,哇一下子就哭开了。小山子,姐好苦呵,姐真难做人呵。那哭声让人听着就心酸酸的。我问梅姐,还要带口信给喜贵吗?梅姐哭得更历害了,她哽咽着说,不……我没脸见他……。在回来的路上,我快要把路面上的小石子给踢完了,才回到了家。那心情就像是好不容易抓住的鸟儿又让它给飞掉了。老妈见到我就问,小山子?谁敢惹你生气?你看你,那小嘴撅得能挂尿壶了。我理也没理老妈就回房睡觉去了。
我心里不痛快,见到什么多烦。小牛不知好歹问我,小山子,还上我家找喜贵吗?我上前去啪的就是一巴掌,我去不去要你教?小牛捂着脸哭了,你打人,我回家告诉我老妈去。我冲着小牛的背后大声喊,去吧,让你那个一只眼的老妈来跟我打吧!在村里,没有一个人的老妈敢跟我老妈作对的。以前我在外面闯了祸,也有的老妈找上门来的。这时,我老妈就会说,你也别净讲我家小山子的不是了,孩子嘛,总会有吵吵闹闹的时节,要不你就让你家小孩离我家小山子远点。上门来的本来是想看着我老妈把我给打一顿的解解气,没想到还听我老妈一通教导,只好怏怏地退了回家。从此以后就再没人上门来责备我的不是了。不过等上门的人走后,我老妈那黑脸就更黑了,一把揪着我的耳朵说,你这闯祸精,给我在门后站着好好思过,干嘛老是欺负人?那一站总要站到吃饭。这种时候,我老爸就会说,小鬼头又闯祸了吧?快过来吃饭,还呆站着?我就上桌匆匆忙忙拨了几口饭,又一溜烟跑出去嬉了。这天走到家,我把书包往家里一放,就坐在门槛上发呆,我老妈卟嗤地笑开了,呀,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家小山子也晓得在家里呆着哪。我用眼睛狠狠地睨了老妈一下,站起来摇头晃脑地就走,走着走着又来到了梅姐的家门前。梅姐家关着大门。正闲着没事,噌噌爬上了樟树,坐在树桠上甩着一双小脚玩。
朱主任,求求你别这样!
梅姐的房间有一个窗户正好对着樟树,透过树叶隙缝,可以把梅姐房间里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我正要张嘴问梅姐有什么事,却看见一个人赤条条地站在梅姐的面前。原来是那个朱主任,难怪刚才梅姐那么叫喊呢,这个朱主任也真不要脸,一个大人还脱光了衣裤站在女人面前,你看他尿鸟那里还长着黑毛哩,难怪梅姐会被他吓着了。我正想要骂,朱主任真不要脸,我把你的事说出去,你就没脸面再见人啦。就看见朱主任把梅姐的全身衣服也剥个净光。梅姐一双手抱着自己的奶子,生怕被朱主任抓去了似的,嘴里还不敢大声喊,朱主任,我求求你别这样!那不要脸面的还嘻嘻地笑着,就象狗抓住一只老鼠那么来劲,把梅姐逼到床上去,他自己也跟着上去,骑在梅姐的身上,那屁股还不停地撅动。梅姐在哭,哭得好伤心,把我的心都有哭酸了。我滑下树,一溜烟跑回了家。那个晚上我躺在床上老睡不着,耳边总是听到梅姐那嘤嘤的哭声。后来就迷迷糊糊地好象走到了一个高山悬崖上,那里有一棵好大好大的树,那月亮透过树叶在我眼前一闪一闪地发光。我好奇怪自己凭空怎么会走到这个从来没到过的地方?小山子,你救我!是梅姐在喊我,梅姐被人用绳索绑在那大树上,赤条条的,背还是那样白白的。旁边就站着那个不要脸面的朱主任,也是一身上下什么也没穿。我突然发起怒来,身子就长得老高老高,手一伸出去就有丈把远,手掌比浦扇还要大,这下你个朱主任要倒霉了,遇上我这个山大王,非把你扔下这悬崖去不可。我只一伸手,就把朱主任像捉一只小蚂蚁样捏在手里,他还在那里挣扎呢,我毫不犹豫就把他给摔下山悬崖去,心里好不高兴。谁晓得刚才摔朱主任时用力过猛了,一泡尿没憋住,尿了一裤子。醒了,原来我尿了床。
那几天我一门心思在做一样东西,我要把这样东西做得比以前扎实有力量。我到处找材料,反正要选用我认为最好的材料做。最后还是让我做好了,试了几次,力够足,保准管用。东西做好以后,我就又把书包往路边草蓬里一塞,就上梅姐家去了。不过那几天我没进梅姐家门,趁人不注意时,一路小跑到大樟树下,爬上大樟树,把自己深深地藏进树叶里,一双眼睛紧盯着梅姐间房的窗户。从早上去,到中午吃饭,吃好中午饭再去直到太阳落山。就那样一直守了三天,没有发生任何情况。到第四天太阳快要落山了,还是没有情况出现,我有点气馁了,我准备了这些天要做的事,偏偏又不出现机会。
朱主任,再不能这样,我求求你!
情况终于出现了。我全身一下子紧张了起来,我要为梅姐出气的时辰总算有了。这次有些不同,那个朱主任没有剥光衣服,小声地对梅姐说着什么,梅姐听着听着就跪在地上,对着朱主任直作揖,嘴里还不停地说,朱主任,别这样,别对他……。接下去的话我就没听清楚。梅姐跪了好一会后就走到窗前,一双眼直盯着天空,像是要把天上看透点什么。那脸色雪青雪青,没有了血气。双眼泪水直流,像两条溪水流不断。梅姐咬了一下嘴唇,车转身走到床前,自己把身上的衣服全脱光了,就躺上床上。那个朱主任见梅姐脱光了衣服躺在床上,就着了魔似的,三下五除二褪光了衣裤,爬上床在梅姐的身上舔过来又舔过去,就象一条狗见到一条年糕没处下嘴。末了就又骑上梅姐的身上,撅着屁股拱了起来。机会来了,我掏出别在腰里的大弹弓,装上两块尖尖的石子,拚着老命把那厚厚宽宽的橡皮拉开,瞄准了那一撅一拱的屁股,唰地一声就射了过去,噗地一声,正好射准在那撅着的屁股上。哎呀!就看见那个撅着屁股的人一下子从梅姐身上滑了下来,拉开门一溜烟跑了。我差一点高兴得哈哈大笑,只好用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才没笑出来。我急忙从树上嗤溜一下子滑了下来,撒腿就往村口方向跑去,回头一看,路上连个人影也没有,就装着没事一样走了回家。到家后我找了个墙洞,把那只弹弓塞了进去,外面还用一块石头堵了起来。做完这一切后,我真得好高兴,就比那次为了不站黑板去抓老师的奶子还高兴得多。老妈对老爸说,你看小山子是不是着了魔了?那张小脸从来没这样子的。老爸对着我的脸看了半天说,傻小子,你捡到个金元宝啦?可我就是什么也不说。
那一弹弓飞出去,就象是搬走了我心头上的一块石头,
我有好些天没到喜贵好里去了,都是为了做那只大弹弓才给耽误的。我想该去他那里了。我一进门喜贵就把我揽到他跟前说,小山子,你几天不来,可把我给想死了。我就扯了个谎说是到我外婆家去了几天,也不晓得他信不信。没几句话后,喜贵就问我,你最近看到你梅姐了吗?我说,看见过。他忙问,你梅姐她没跟你说什么?我一时间也不晓得说什么好,她……她说,她不想见你。喜贵这下可急了,摇着我的身体问,为什么样?呵,她说过为什么?我身体都给他摇痛了,我一边挣脱他的手,一边结结巴巴地说,她……她……天天在哭……。喜贵更慌了,直追着我问,为什么哭?她为什么哭?我说了一句我不知道,撒腿就往外跑,再摇我身体就可能把我看到的给摇出来了。
我们村子不算大,也不到一百户人家。可是我们村子是个很好的地方,听我老爸说,我们村是一块风水宝地,以前出过很多有名望的人。就是梅姐家的爷爷,还是个末代举人呢。梅姐家的照壁上,原来挂有一块金字匾额,说是哪个朝代的吏部尚书给梅姐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题词,是前几年才给红卫兵给砸烂了。解放前,周围十里八乡的田租,都是往我们村子里送的,每年到交租的时节,村街上都挤满了交租的佃户。解放后,我们村子里一下子就枪毙了十个地主恶霸。村里的老人们说,有些地主也是喝稀粥喝出来的田地,到土改抄家的时候,从这种地主家里抄出来最值钱的就是一双雨鞋。村子有好几幢白墙黑瓦的大宅院,古色古香,雕梁画栋,很有气派。土改时就把这些大户人家住着的大宅院分给了没有房子住的人家。那时我老爸是民兵连长,他在分房时就没要大户人家的房屋,他就是那时起让村里人看重的,村里人就开始说我老爸办事公道。就我们村子的街路,也是很有特色的,用小小的鹅卵一个个堆垒起来,还组成各式各样的花纹图案,精细得很。我们村子里的村风一直很好,温文尔雅,被我们这一带人称为是有名的秀才村。秀才村后来在我老爸他们手里变成了全县有名的互助组和合作社的典型村,打我记事起,又成了农业学大寨的先进大队。大队部的那个房间里就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小红旗,我老爸常常面对那些小红旗咧嘴笑,也只有这种时候,我老爸那张磨盘脸才会让人看上去不那么吓人。每年总有很多人自己带着饭包到我们村来参观取经的,他们来了总要去看看我们村里整得方方正正的格子田,要看看那整得一棵裨草也没有的稻苗。每当这个时候,我老爸就会胀红了磨盘脸对来人说,人心齐,泰山移,我们村一无偷盗,二无伤风败俗,三无……。他总要说出个七无八无来才肯罢休。外面都闹得乱哄哄了,我们村还是平平静静的,虽然我老爸也时常召集起村里人开会,也传达一些最新指示,可是从来不喊口号。老爸私下对我老妈说,这个人心不能乱,要乱了那就什么事也办不好了。三十年前的我,就记得我们村是那个样子的,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没敢上梅姐家和喜贵那里。一个是怕梅姐会问起那一弹弓是谁射的,我想梅姐十有八九猜到是我干得。再一个是怕喜贵又要摇我把我心底里的话给摇出来。放学回家后,我就常坐在家门槛上发呆。把门前泥地撬出个大洞。小山子?你过来!小牛躲在墙角那头冲我直招手,那声音小得象蚊子叫,贼模贼样。我懒得理他,那鼻涕一抹一手糊糊让人一看就恶心。我越不理他,他越叫得欢,就象要拉我去做贼似的,东探探西瞧瞧怕有人看见,每次都是这样,真让人讨厌。小牛见我没动窝的意思,就缩头缩脑地溜到我眼前,对着我的耳朵嘟哝,我看见你梅姐和喜贵在一起了!我一下子从门槛上弹了起来,真的?小牛把他那小腰一挺,喇溜一下抹了抹鼻涕说,我骗你是小狗!
天特别来得黑,那风还直灌人的项颈里来,让人觉得冰冷冰冷的。当我和小牛好不容易躲躲藏藏爬到大岩头背沿时,正好看见梅姐和喜贵抱成团坐在那里,就听她俩说。
玉梅,你把那事告诉我,说明你对我真心,我这辈子要定你了。
我的身子可是脏了。
那不能怪你,只要我们早点把事情公开化就好了……
我……那我现在就给了你吧?
别那样,我要光光明明地娶你的。
喜贵,你真好。
……
小牛实在是呆不住了,他冷得呼吸都有了哭音,我只好拉着小牛往回跑。
我们大队的学校在村东头,原来那里一座佛庙。听老人们讲,这佛庙以前香火很旺的,叫龙王庙,发生旱涝年份,十里八乡的人都要上这庙来抬菩萨去祈求。解放了,就把这庙改了学校,菩萨也就不见了。我们就一个班学生,比我大的读三年级,比我小的读一年级,四年级就要到公社完小去读了。一个年级坐成一排,矮的坐前面,高的坐后面。我长得比三年级的同学还要高,就坐在最后面,我坐的位置正好对着大门,一眼看过去,村路上人来人往也看得清清楚楚。有时候我实在坐不住了,就溜出去一会儿,老师还没发现我就又回到了座位上。就是发现了,自从那次我追着她要抓她的奶子之后,她就不太敢管我。我们这里开始做水库了,学校里也住了几个人,大家都管他们叫工程师或技术员什么的。反正我不懂他们是些什么人,就知道他们不用象民工们那样干活,整天戴着顶黄黄的帽子,在工地上走来走去,肢夹窝总夹着些转成圆桶的纸张。其中有个最年轻的孙技术员最有意思,人长得精瘦精瘦的,象支筷子,脸小得跟小竽头似的,却戴着一副把脸遮去了一半多的大眼镜。那眼镜框黑黑的,眼镜玻璃片从外面看去象酱油瓶底,很厚。我老妈说那是读书读的。我们上课的时节,这位孙技术员经常在我们学校门前走来走去,我坐在教室里就常看到他那昂着头走过来,再低着头走过去的样子。到后来,他就笑咪咪地站在大门口看着我们老师上课。我们老师的脸红红的,也用笑咪咪的眼神去看他,有时候也跑到孙技术员跟前说,别这样嘛,影响别人情绪。那孙技术员就在老师脸上舔一下,走了。再后来,那孙技术员一来到门口就给我做鬼脸,其实我根本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那眼镜太大了,倒是他伸着手指放在嘴边让我晓得是让我不要说话。他站在那里偷偷看我们老师上课,等到我们老师车转身去黑板写字时,他就冲上去,一把蒙住我们老师的眼睛。接着我们老师和他就笑成了一团。我好生奇怪,就回家问我老爸。老爸一脸正经地对我说,她们在谈恋爱,小孩子不要去管大人的事,专心读你的书。我就是开始晓得大人这样亲热的时候,那便是在谈恋爱了。所以我断定我梅姐和喜贵是在谈恋爱,可是我奇怪的是为什么梅姐她俩要这样偷偷摸摸呢,真搞不懂。
那几天,我们村发生了一件轰动全村的大事,丁老三拿着杀猪刀子把住在我家楼上的大队长追得满村跑,丁老三要把大队长象猪样给宰了。全村人拿绳索的,拿柢棒的,跟着丁老三后面跑。民工那边也有很多人拿着铁橇棒和郎头的,紧跟在大队长的后面。一边人在步步后退。一边人在步步紧追。这边人拉高了嗓子在喊,丁老三!快追上去把那人给宰了!丁老三!快放下刀子!别干傻事!那边人也一句一个坑地说,大队长别怕!有我们在绝不会让这野汉靠近半步!大队长你也理亏点,还是快点跑吧,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好。我们小孩子就比看电影还高兴,这边跑跑,那边看看,你过来说那边怎么样怎么样,他跑着追过去说,你们看那边把人给绑起来了。最后还是大队长没有被宰,丁老三却被五花大绑了起来。
丁老三是我们村有名的杀猪佬,全村家家户户养的猪都由他下的刀子,号称是一刀捅。就是说丁老三杀猪一刀见血,绝不用第二刀。那年我家杀年猪,也是叫丁老三下的刀子。我们村有散猪福的习俗,杀了猪就要请亲朋好友来吃一顿猪肉。那年头有猪肉吃是多大的口福呵!那天我家来散猪福的人坐了满满一堂屋,大家那高兴劲就别提了,特别来劲的还是丁老三。丁老三一腿高一腿低地蹲在板凳上,口水四溅地说开了他那杀猪经呢。丁老三说,要说这个杀猪行当,说容易也不容易,你别看那一刀子进去,血都会直喷射出来,可这刀法却有些讲究。不会下刀子的人,那一刀进去不是斜了就是歪了,刀巴子那块肉就算是给糟蹋了,血红红不说,还有股臊臭味。要是我这一刀捅出手呢,那就不一样了,这是大家都见识过的,我一刀子进去,正好穿过猪前甲那一个刚好下刀子的甲门,刀就到了猪膛里了,你就听那猪叫声,一下子就变得空蒙响,就这样,哼哼哼地,几下子就断了气。打开猪膛一看,那死血还不到一小碗,肉雪白雪白。所以讲哪,这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我不是吹,只要听那猪叫声,就晓得这刀子下得准不准。有一次,我遇上一头大猪……。小时候我很喜欢听丁老三讲杀猪的事,觉得这人挺能干的,活活的猪,他一刀子下去就没了气。可我老妈说这种人心狠,只要有甜头,什么事他都会干。丁老三人不高,却长得挺横的,粗胳膊粗腿,那胳膊上的毛又乌黑又长。那脸象个大金瓜,两条眉毛就象是用剪刀剪好了贴上去似的,直挺挺往上翘着,那眼睛鼻子嘴巴就象是他老妈随随便便捏了点东西粘上去似的。
丁老三人长得不怎么样,可他老婆却长得好又能干,是我们村出了名的泼辣货。听说丁老三刚出山时人很横,所以人都有点怕他,也没有人家肯把囡许配给他,吊儿浪当,三十多岁了还没成家。有一次,邻村一户人家叫他去给猪下刀子,丁老三去了,却看上了人家的囡,把人家猪杀好后,就借故酒喝多了要睡在人家家里,半夜三更去把人家的囡给睡了。本来囡给他睡了,这家人也不一定会把囡嫁给丁老三的。谁知这家人的囡倒是个直肠子的人,说是人都给他睡过了,不嫁给他还能嫁给谁?这囡就打了包袱自己上丁老三家里来了。丁老三就这样白白捡了个老婆回来。村里人都说,这是小鸡给红眼狼逮个正着,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老人们却说,这是丁老三的祖宗积德,所以不让丁家绝后。别看丁老三对别人很横,没理也要讲出三分由来。对他老婆却是千依万顺的,他老婆叫他上山,他决不敢下地,他老婆让他下水,他决不会上岸。别人问丁老三,老三?你一个大男子汉还怕老婆,别不是你肚脐下那三寸丁没用干不过你老婆吧?丁老三啐了那人一脸说,这叫作烂脚怕鸡,好汉怕妻,你懂吗?
丁老三的老婆叫贵花,长得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薄薄的一张嘴很会说话,村里人问她为什么就要跟丁老三。她说,女人的底洞给人挖开了就不值钱了,再嫁别人就不受人家敬重。找男人不就找个有饭吃的地方?丁老三能给猪下刀子,多多少少是个手艺,三天二头总能提个一斤八两肉回家,吃个菜总比别人油星多点。这贵花一过门,丁老三就变了个人样,衣服穿得整洁了不说,连那张金瓜脸也光滑了许多。贵花不但屋里的活干得好,在生产队里也是个跟男劳力比着干重活的女人。贵花不但活干得并不比男劳力少,那张嘴也从不饶人,看见什么对集体不利的事,她总是跟人争得脸红脖子粗的,办事公道有理。没多长时间就当了生产队的妇女队长,后来又当上了大队的妇女主任。在田里劳动,只要有贵花在场就很热闹,她那又尖又甜的嗓子,说起烂话来,没有一个男人是她的对手,其他女人看见男人伸着双手要去抓她的奶子,一准满田坂逃。要是贵花,哪个男人要是举着双手去抓她的奶子,她不但不逃,还一把解开衣服的扣子,亮出那袋大大的奶子,直往人嘴里送,来呀?不要说是摸一下,龟儿子,吮一口。贵花就是这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所以村里人很喜欢讲丁老三夫妻两人的故事,只要一堆人凑在一起了,总少不了讲丁老三怎么听话啦,贵花夜里怎么把丁老三干得跪地求饶啦等。所以,三十年前的我能把丁老三和贵花的事从头到尾背一遍。
丁老三拿着杀猪刀要把民工队的大队长当猪宰了,就是因贵花的事起的,说是丁老三捉奸捉个正着。
那天晚上,我老爸把一班大队干部全叫到我家,就是贵花一人没来了。除了大队干部外,还有朱主任,丁老三和那位大队长。看样子丁老三的火气没白天那样旺,可当他看到大队长时,还是气势汹汹地要扑上去打大队长,我老爸那磨盘脸一下子拉长了,丁老三!你给我坐着,再打打杀杀,我明天就叫民兵把你送到县里民兵指挥部去!听我老爸那么大声吼,丁老三就象是个气球给针扎了一下似的,干瘪了,嘴上还有点不甘心地嘟哝,今天看在我黄大叔的面子上,先饶了你这个臭流氓。我老爸看我站在旁边听他们讲话,就横了我一眼,小孩子做你的事去,大人的事甭你听。我赶快退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可我的耳朵还挂在外面那些大人身上。就听我老爸先开了口。
我看还是双方先把情况摆一摆,然后我们再来分析分析,看这事怎么个处法,朱主任,你看这样行不?
行,先听听双方的意见吧。
那就老三你先说。
我要宰了这个臭流氓……
老三,你好好坐着说,要不然我们就不用你说话,别给脸不要脸。
老黄叔呵,我还有什么脸面呵,这个臭流氓把我老婆都给睡了,我……呜呜……我还要什么脸……
老三哪,你先别哭,有话就好好说嘛,我们公社朱主任都在这里,总会把事处妥的嘛。
好,我说,老黄叔,是这样的,我今天不是向队里请了假上李家岙去帮人家猪下刀子吗,一早我就出门去了,走到半路,一看行头里少了一把褪毛刀,你晓得的,没有褪毛刀,我就没法把猪褪干净。我看时间还赶得及,就折了回来,回到家我上柴间找到了那把褪毛刀,正想离开家出门上路,却听我家贵花在房间里嘻嘻发笑,我好生奇怪,该是上工去了的,怎的还在房间里笑呢,本来我就怕贵花背着我偷男人,她常说我没用,碰上好男人一准跟别人干,她说她是说笑,可我心里一直存着这个疑。我推进房门一看,这个臭流氓和贵花两人光着身子,这臭流氓还骑在贵花身上没下来呢,我……我……
好,老三把情况摆了,大队长,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都别说了,还是我来说吧。
我家的大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了,接着就响起了贵花那又尖又甜的声音。
朱主任,黄主任,你们两位领导先听我贵花把话说完。这次的事全是我的错,跟大队长没什么关系,女人脱了裤子送上门,只要是男人就没有不要的。是我自己找大队长的,是我的思想有问题,我还有流氓脾气没改好,我接受大队和公社给我的处理。你们就别为难大队长了,他一个大男人,要留个脸面在外混饭吃,要处理就处理我一个人,算是我求组织上了。
外面大人们一阵沉默,谁也没有说什么话,只听见有人在不停地咳嗽。过了好一阵子,才听到丁老三又开始大声说话了。
这不行,非得给这个臭流氓处置,要不我就宰了他。
你敢?丁老三,我贵花先把话说在前头,今天是我贵花对不起你,不要把气撒在别人身上,你个大男人,自己老婆管不牢,还跑到这里来大呼小叫?谁是流氓?你忘了你是怎么把我娶过来的?你这个没良心的,我辛辛苦苦给你干了这些年,你今天连这个门槛也不让我过去?你要是敢动大队长一根毛,我就跟你没完。你要是还想跟我过下去,就马上跟我回家去。这里用不着我们在,朱主任和黄主任会研究掌握我刚才讲的政策的。走呵,你这猪三。
我听到丁老三夫妻两人开了门走了。外屋好一会儿没人啃声,突然不知谁说了句这个贵花真是的,大人们都有哈哈笑了起来。我听是朱主任在讲话了。
咳!这个……大家还是别笑了。我看这个……这个事,还是大事化小吧。贵花同志能够承认自己的错误,这种态度就很好嘛,至于大队长呢,也要总结这次教训,要用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来制约自己的行为嘛,你要作一个深刻的检查,交到我这里来。我向公社汇报后再作决定。至于大队方面嘛,老黄哪,我看还是要做好群众工作,别产生对我们水库工程的不利因素,我看贵花同志也批评教育一下就算了。人嘛,要允许改正错误,大家说是不是?明天我们就说是丁老三误会了。老黄,你看这样行不行?
行,行,我们为了支持公社的水库工程建设,要做好群众这方面的工作,朱主任就是政策水平高,开始我还真不知把这事怎么处法呢,这样处法妥当,妥当。
丁老三喊破了半个天的事,就这样草草收了场。村里有人说,丁老三没用,要换成别人,大队长就不会竖着走出那房间。也有人说,丁老三哪里是贵花的对手,贵花一个咳嗽他丁老三的骨头就稣了,在房间里可能还吓得尿了裤呢。也有人说,贵花这女人就是骚货,当初不是给丁老三睡了一觉就跑过来了?还有人说,这贵花就是行,一点也不怕别人说闲话,敢当着公社同志承认是自己要别人干她,有几个女人做得到?男人碰上这种女人,值!
三十年前的我,也只是听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也不关心丁老三和贵花的事,我老爸不是说,小孩子不要去管大人的事吗?
冬天来了,下了一场大雪。我们学校放了假,放假之前,我们去水库工地上劳动了两天,老师留给我们回家后做的作业,就是两篇作文,一篇是《我读老三篇的心得体会》,另一篇就是《我们参加了水库工地劳动》。然后,我们的老师就坐在孙技术员脚踏车后面,走了。有同学看到我们老师是抱着孙技术员的腰走的。
梅姐,我来了。
放假了,我真高兴,再也用不着偷偷把书包藏来塞去的。我老妈让我拔猪草,我就把竹篮放在小牛家门口,让小牛拔回来分一点到我篮子里去。我自己就跑到梅姐家来了。梅姐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就淡淡地说了句,小山子,你好些天没来看姐了。就搬了个小凳子让我坐。我发现梅姐变化很大,脸上的笑容没了不说,那张好看的脸也象是盖了一层蒙蒙的乌云。我们村的人说,乌云上脸,晦气上身,人就要遇到倒霉事了。梅姐那双水灵灵的眼睛不再那么水灵了,还象是哭得多了有点浮肿的样子。原来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也有些散乱了。我怕梅姐又会象前些天那样抱着我哭一通,梅姐一哭,我就心酸得受不了,所以我就把最近几天自己认为最高兴最有趣的事,说给梅姐听,我们老师和孙技术员谈恋爱的样子呀,孙技术员偷偷摸摸蒙我们老师的眼睛呀,我们老师坐在孙技术员脚踏车后面走时还把着人家的腰呀,在水库工地上劳动时,小牛的裤子破了个大洞掉出尿鸟来让女同学看见红脸呀,还有丁老三被人用绳索象捆猪一样抬回家呀,贵花到我们家当着大队干部的面说是她要大队长上她床的呀,我通通说了一遍,中间我就是没提到朱主任,不是我有意在梅姐面前不提他,实在是我心里太厌恶这个不要脸面的人了。象朱主任那样在女人面前脱光了屁股的大人,还算是有脸面的人吗?我还不敢在女同学眼前拉小便呢,就是小牛那鼻涕虫露出尿鸟被女同学看见了还脸红呀。这些我只是在心里想想,没跟梅姐说。梅姐露出了笑容,还不时地插嘴问我,真的是这样吗?你们老师有那么胆大?贵花真的就那么说?等等。我好高兴,我还是把梅姐说得开心了起来。
民工们还是坚持在水库工地上战天斗地,用朱主任的话说,要用苦干三百天向毛主席报喜。我就弄不懂,毛主席大老远在北京,能看到民工们一年苦干三百天吗。要苦干三百天,可能大年都没得上家过去了。我老妈说,这样搞不把人搞苦啦?老爸磨盘脸一下子便阴了下来,你女人家懂什么?这就是人家朱主任抓革命促生产的办法。民工们的会更多了,那天早上上工前,都要集中在我家门前的晒谷坪上,先唱《东方红》,后背一段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语录什么的,再下工地干活。晚上收工了,还是要上我家门前的晒谷坪集中,先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后读一段将革命进行到底之类的,才分散到各住处去吃晚饭,有时候晚饭后还要传达最新指示,等等。我问老爸为什么要这样,老爸就眼里闪着光对我说,这是早请示,晚汇报。我想,可能开学后我们学生也要做早请示,晚汇报这些事。果然是那样,我们不仅也要早请示,晚汇报,还要跳忠字舞呢,远在天边的毛主席的崇高伟大,我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理解的,这自然是后话了。
天寒地冻,把什么都封了起来。田里的泥鳅,溪里的螃蟹,是没法去捉了,把手一伸进不里就钻心地冰。我的活动范围少了好多,小牛他们一天到晚手上提着个火笼,一个个缩在墙角里晒太阳,同他们捉迷藏也没什么意思,就一个人在家里的楼背上捕麻雀玩。下雪天,外面是白茫茫的一片,麻雀总喜欢往房子里钻,它们这里啄啄,那里寻寻,一伙一伙的,叽叽喳喳地闹。我就用一面谷筛倒扣在楼平板上,在谷筛下面放着把米,再用一根长长的小麻线拴住一根小木棒,小木棒支起谷筛的一边,麻线另一头就捏在手里,跑到离谷筛老远的地方躲起来。那麻雀看见了米,高兴地叽叽喳喳拚命叫,一只麻雀来了,就会带来一大伙。开始那些麻雀也还在谷筛边上飞来跳去不肯进去,后来看看没什么危险了,就钻进谷筛底下去啄食放在谷筛中央的那堆米。就在这时候,我手里的麻线就一拉,嘭咚一下子,谷筛扣了下来,就有麻雀被我扣在了里面,那高兴劲就别提了,撒着欢跑过去,把小手小心地伸进谷筛,抓住麻雀,再用事先预备好的小篾笼把它装起来。也有的时候,麻雀虽然被扣住了,等我小手一伸进谷筛里,小麻雀就顺着谷筛底缝,急溜一下子飞走了,每当这个时候,我就很懊悔,再把谷筛支起来重新捕过,但这一天多半没有麻雀再来光顾了。有一次,我一下子扣住了五只麻雀在谷筛下面,高兴的我大声呼叫了起来,把小牛他们都给引来了,大家七嘴八舌想了很多主意,最后还是把小牛的裤子脱了下来。小牛在冬天多半穿他老妈给他改的裤子,又宽又大,象只小布袋似的。我们把小牛的裤子两只腿用麻线系好,把裤腰对准谷筛的一边,小心地掀起谷筛一点点缝。那麻雀见有缝可钻了,就不顾一切地钻了出来,结果钻进裤子里面去了。
就在我抓了五只麻雀的那天晚上,我们村里出了一件大事。
吃过晚饭后,我老妈就逼我写作文。老妈是白天上县城去了一趟,一回到家就揪住我的耳朵说,好你个小鬼头,我问你老师布置作业没有,你说一点点也没有。今天我在县城遇上你们老师了,你说有没有作业?可怜我的耳朵,时常要替我被老妈拔得火辣辣地发痛。所以吃过晚饭后,老妈那张黑脸一板,下了死命令,什么地方也不准去,就要在家里写作文。老妈就坐在旁边补衣服盯着我,我只好装得很愿意写的样子,伏在桌上不停地画勾勾,我还故意问老妈老三篇的篇字怎么写,我晓得老妈大字不识一个的。老妈听偏了,一脸不高兴地说,你干嘛要写丁老三的骗?你就不会写你老爸的好?我把一张纸画满了勾勾,就拿给老妈看,说我写好了一篇勾文。老妈倒过来顺过去看了半天,这象字吗?念一遍给我听听。没想到老妈还有这一手,我忙拿回来说,我还没结尾呢。我心想,这勾勾文怎么念?看来今晚不写点作文出来是走不了了。我把脑袋想痛了,铅笔给我嚼烂了半支,在《我读老三×心的休会》的题目下面,一个字也没写出来。就在这时,小牛对着门缝朝我做着让我出去的鬼脸,我就讲要到大门口去尿泡尿,老妈看了看我那憋不住要尿的样子,只好让我去去就回来。我一出大门,就象脱开绳箍的狗,撒腿就跑,小牛跟在我后面紧追,小山子!小山子!我看见你梅姐和喜贵……,我一听就站住了,忙问,梅姐她们在哪?小牛说,在……在大岩头背上。
风在呼呼刮着,夜幕下到处白茫茫的。我心里想,梅姐她们在这样冷的天跑到大岩头背上去干什么去呢。原来她们两人还是象先前那样紧紧地抱在一起。就听梅姐说,喜贵,你就要了我吧。喜贵说,我不能那样做,那样我就一辈子对不住你了。梅姐说,你再不要了我,就说明你还是嫌弃我身子脏。喜贵说,那……那,就听你一次。结果我看到了梅姐和喜贵的下身露出白的来。小牛嘻地一声低笑了起来,我老爸和老妈就那样……,小牛的话还没说完,我们的耳边突然响起了喊叫声,随之周围被照得雪亮。
捉──奸——呵!捉——奸——啊!
大岩头背周围突然冒出了许多人来,他们每人手里都拿着手电筒,那手电筒的光束一齐射向大岩头背,那手电筒光就象一把把雪亮的尖刀,一齐射向岩背中间的梅姐和喜贵两人。一下子满山坡和整个村子,都闪动起了手电筒光和火把光,把天地村落照得雪亮雪亮。那人叫的,狗叫的,小孩子哭的,大人喊的,连成了一片。我还愣着不知道是哪回事,喜贵已经被五花大绑地捆了起来,喜贵的下身就那么光着。那些人又要去捆梅姐,我想都没想,就跑了上去伏在梅姐的身上,大声说,不许你们捆我梅姐!这时就听背后有个阴森森的声音在说,村里的人就不用捆了,先把这个流氓拉回去关起来,明天再开批斗会。接着那些人就散开了去,不久,喧哗了半夜的村子,也慢慢平静了下来。
梅姐!梅姐!
我用力摇晃着梅姐,梅姐睁着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那泪水还在不断地流着。梅姐死了一样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她的下半身还光着。我也没来得及细想,找到梅姐的裤子给她穿上,然后又去摇晃着她,不停地喊着梅姐。我摇晃了好久,才听梅姐喉咙里响了一个嗝,接着梅姐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天哪!叫我怎么活呀!
梅姐把我紧紧箍进怀里,她浑身颤抖个不停,颤动得我的心也一阵阵生痛。她不停地呜呜哭着,把天也哭黑了,把风也哭停了,把周围的世界哭得一片寂静。
批斗大会是放在我们学校里开的。那天来得人特别多,除了民工们齐刷刷地一溜坐在中间外,课堂里里外外堆满了人。村里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全来了。主席台上坐着几个人,我老爸就坐在上面,他那张磨盘拉得老长。还有那个朱主任,他那张驴脸却堆起了笑,那笑就象是我在捕到麻雀后,看着被我关进小竹笼里的麻雀蹦达时的笑差不多。会议开始时,民工们唱起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又有人领着呼了好多口号,呼口号时,民工们一个举着拳头,象是要把学校的屋顶给捅破一样,整齐有力。口号过后,朱主任从座位上缓缓站了起来,走到台前,眼睛看着房顶说话了。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今天,我们在这里隆重召开批斗大会,就是要跟阶级异已分子作斗争,就是要同混进我们队伍里的坏分子作坚决地斗争!
朱主任那张驴脸说着说着就拉长了,他大喝了一声,把流氓分子带上来!大门外就推进一个五花大绑的人来,是喜贵。喜贵被推到台前跪在那里,身前挂了一块写着流氓分子几个大字的纸牌。喜贵走到台前时,那眼神就象一把刀子一样直逼朱主任。那朱主任呢,一碰上喜贵的目光,就避开了,然后退回到座位上说,开始批判吧。那说话的声音就比刚才无力了很多。
又是一顿喊得震天响的口号。
口号过后,就有人上台去批判喜贵了,开始我还听这些人讲了一些喜贵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啦,出墙报时别有用心把毛主席的毛字省略啦,后来我就听不下去了,我心里在想,喜贵怎么这么没用呢,怎么不当着大家的面,说他和梅姐是谈恋爱呢。
大门外的天在下着大雪,那雪花一团团棉球似的直往地上落,不一会儿就把地上给下白了,满世界都是白茫茫的。
教室里的批斗会还在热火朝天地开着。我看见我老爸和那个朱主任低着头在说着话。我老爸一会儿点点头,一会儿又摇摇头。我心里在呼唤着,老爸,你就站出来为喜贵说句话吧,喜贵和梅姐是谈恋爱,不是耍流氓,你就帮喜贵说句好话嘛。我老爸真的站了起来,走到台前,举起了那双大手往下压了压,就说,现在,我代表大队革命领导小组表个态……。
小山子爸爸!小山子爸爸!我……哜……我老爸……哜……让我来讲……讲……玉梅……她没在家!哜……。就在我老爸表个什么还没说完的时候,小牛冲进会场,哜着鼻涕,说了这些话。会场一下子吵吵嚷嚷了起来,我老爸那只手举在半空中还没放下来。
不好了!不好啦!
我老妈这个时候屁颠屁颠地从门外跑了进来,她一头的雪花,看样子十分地激动,举着双手在会场里乱转,嘴上不停地喊着,这个会也别开了,出人命啦!玉梅她跳河寻死啦!老妈这声喊,真象一包炸药在会场里炸开一样,把人全给震呆了。接着,会场里的人就潮水般地向门外泄去。我一时呆在那里,不晓得眼前发生了什么事,梅姐跳河寻死,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会场的人一下子都走光了,台上就两个人,一个是喜贵,他已经昏死了过去,横躺在台沿上,那块写有流氓分子的纸牌正好压在他的脸上。另一个人就是那个朱主任,他也呆呆地站在台上,那张驴脸白得象一张纸,嘴里嘟哝着,怎么会这样……。
突然,我头脑里一个念头闪过,梅姐死了?我撒腿就往大门外跑去,追着前面的人群拚命往前跑去。
青龙潭边上堆满了人,全村的人都汇集到了那里,还有那些民工,也都齐刷刷地站着。人群前面的地上,躺着梅姐,她穿的还是那身红红的花棉袄,头上还扎着那条红红的围巾。她躺在那里一动也没动,就这样静静地躺着。当我挤进人群看到梅姐时,我就要冲上前去,我不让她就这样躺着。可是我被人一把拽住了,回头一看是我老妈,老妈说,人都死了,你别上去了。死了,我的好梅姐就这样死了。我的一排泪水不知不觉地直往下落,我本来哇地一声就要哭出来了,可我没哭。后来回想起来,我在那一霎时仿佛成长了许多。
天地间被雪染成了白皑皑地一片,青龙潭口子上筑了一半的水库大坝也成了一条白龙,挡住了外面的世界。
梅姐,就象一滴鲜血,滴在这白皑皑的世界里。

网络路上行走的马车,读中篇小说雪天记忆所联想到的: - 朱传义 - 2000-09-08 10:45:46

搞互联网后,已长期没看小说了,没空。可阅了你的“雪天记忆”又将我从网络中拉回到到现实。文章叫人看了非常悲凉,恍惚回到那荒唐而又污浊的年代,只可惜在网路时代,这种故事只能引起上了年岁之人的共鸣,与现今的网络氛围无关了,因为网络时代的此类故事已是另一个版本。除了权势以外,还柔和着金钱。性永远是人类的源动力,网络时代的源动力肯定会发挥的更精彩,但应该是以文明而温和的方式,而不是野蛮和愚昧。希望能多写写网络时代的源动力,雪天记忆看多了,让人提不起劲。昨天看了一张图片:马路上行走的马车,马路边网络公司的巨幅广告,虚拟世界与现实的巨大反差,这就是中国目前的现实。你的小说使人 极不情愿的回到这个现实。 另外,此文好象应该在“榕树下”及tom.com文学栏目中发表,那里会有你大批的读者。

Re:网络路上行走的马车,读中篇小说雪天记忆所联想到的: - 金错刀 - 2000-09-08 18:28:40

写的挺好玩,就是有点沉重,不大爽!

Re:网络路上行走的马车,读中篇小说雪天记忆所联想到的: - 朱传义 - 2000-09-09 00:43:44

错刀先生平时还有闲暇看小说吗?我看此社区内还隐藏不少文武双全的人物呢。

Re:网络路上行走的马车,读中篇小说雪天记忆所联想到的: - 柳绍荣 - 2000-09-11 01:40:32

你想到的也是我已想到的现今的文字表现方式确需来一番改变了这篇文章也只是前些年的压箱稿一直不敢示人因为近来想到网上走走就甩了出来今后还请多多指点多谢了有空请来我家做客:www.chongwang.net或者来件联系吧。E-amil:[email protected]

Re:网络路上行走的马车,读中篇小说雪天记忆所联想到的: - 柳绍荣 - 2000-09-11 01:49:12

你想到的也是我已想到的现今的文字表现方式确需来一番改变了这篇文章也只是前些年的压箱稿一直不敢示人因为近来想到网上走走就甩了出来今后还请多多指点多谢了有空请来我家做客:www.chongwang.net或者来件联系吧。E-amil:[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