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文章已经被阅读了 91 次) 时间：2000-08-29 09:39:39 来源：刘康宁 (小海星) 原创-IT
铜 钮 扣
姥娘去世已多年，可是她的音容笑貌我永远忘不了！矍铄的、布满沧桑的面容，用一双小脚颤巍巍地走路，因耳背的缘故大声讲话，用力地拉长声调，声音宏亮而浑厚，末了配以爽朗的笑。在梦里，我常常见到一些破败的房舍，几株石榴，用秸杆竖的栅栏，栅栏上爬满了开着紫色花朵的芸豆秧子，这是铭刻在我记忆里的童年印象。也许姥娘正站在那株石榴树旁边，挽着大襟褂的袖子，手里拿一把炊帚在扫菜板子，束，束声音清晰地透过早晨昂扬的空气，像阒寂的夜空传来远方烟花的爆响，有着寥落与温馨的美丽。她花白的头发在脑后窝成松松的髻，拢不住的白发飘在额前。她低着头扫板子，看不真切她的脸，看不真切。
我是姥娘带大的，对她有着特殊的感情。小时候，冬天的夜晚，窗外是冰天雪地，姥娘端坐在被窝里，背上披一件羊皮袄，我被她揽在怀里，温暖又安然。皮袄上缀着几颗磨得亮晶晶的铜钮扣，我用手摩挲着，慢慢地进入梦乡。因此我记着，姥娘有那样一种铜的钮扣，圆珠样式，上面镂 着细巧的花纹，整个看起来，像是一朵含苞的玫瑰。姥娘最爱讲她过去的事情，繁繁杂杂，我却十分爱听。比如，姥娘讲，她最怕国民党杂牌军进村，有一次，她听到嘈杂的人声，刚把剪去翅膀的母鸡扔进地窖子，杂牌军就闯了进来，他们东翻西找没有发现能抢的东西，气急败坏地用枪托猛地撞在姥娘的肩上，刻骨铭心的痛楚使姥娘至今气恨交加。另外一个故事也是她经常提起的，述说的时候却是一种崇敬的心情。事情发生在深夜，姥娘正在熟睡，突然一阵低沉的敲门声把她惊醒，姥娘恍惚中十分紧张，忙问是谁，外面回答，是我们，大娘，别怕，我们是八路军，是共产党的队伍，讲到这里，姥娘往往要再重复一遍，可见当时，这几句简单的话语给她留下了多么深刻的印象。此时的姥娘笑着抚摸我的头，咳，她说，我听说是共产党的队伍就不怕了，你姥爷不就是个共产党员吗？她继续说下去。门打开了，果真是八路军，有二十几个人呢，姥娘让他们进屋，问过她们还没吃饭，就连忙叫来了舅妈等人给他们包饺子。姥娘说，他们吃得可真香，可那时能有什么好馅儿呀，那几个小伙子“大娘”、“大娘”叫得可真甜。姥娘的这个故事令我久久回味，使我对八路军怀有深切的感情，我甚至追问姥娘当时那几个八路军叫什么名字，后来到哪里去了。姥娘摇摇头说，他们后来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就走了。无声无息地走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我觉得在那个动荡的年代里，似乎所发生的平常的事情都带有神秘的色彩，一种未知的无法探究的神秘，叫人浮想联翩，有时蓦然间如在梦中。
奇怪的是，姥娘对姥爷的事几乎不提。我曾经听妈妈讲过，我姥爷是革命烈士，在济南日本鬼子的集中营里英勇就义。我在姥爷的革命烈士证书上看到过他的照片，他穿一件深色袍子，微笑的、方正的脸，深邃的双眼像在眺望着远方。有一天，姥娘在院子里晒她的皮袄，搭好后，用块布细心地擦拭那几颗铜钮扣，说屋里潮，连扣子都生锈了呢。我对姥娘说，“你的扣子可真好看，给我了吧。”姥娘笑着说，“这是个玩的东西吗？这个扣子可有了年岁啦，还是你姥爷给我买的呢。”说完就去忙她的了。从此，我对姥爷的事好像特别有了兴趣，经常向姥娘追问，后来她终于对我讲了姥爷被捕的经过。在抗日战争时期，姥爷作为一名地下党员，利用在华丰煤矿开的店铺做掩护，为八路军提供炸药和武器，还肩负着铲锄汉奸的任务。在他被捕的那一天，姥爷对姥娘说他要去铺子里看看，姥娘劝他不要去，因为有人捎信来，说这几天敌人活动猖獗。可姥爷说，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头也不回地走了。偏偏这天，有叛徒告密，在店铺门口，姥爷被埋伏着的日本兵抓去了。从此，姥 娘就再没见到过姥爷。姥娘对这一天怀有深深的遗憾与无奈，因为她没能阻止姥爷出去，她也知道姥爷的犟脾气是谁也难以左右的。姥爷先是被关在兖州的监狱里，有人看见他遍体鳞伤，蜷曲在小到只容下他身体的木笼里。后来，他被解往鬼子在济南的集中营，据说，姥爷受尽了折磨，但守口如瓶，直到牺牲，敌人没能从他嘴里得到任何情报，他牺牲时，年仅四十岁。姥娘讲完了，情绪却异常的平静，经过了阕隔如许的漫长岁月，她早已心如坚钢。她默默地承受着生活中的艰难苦涩，因为心里存着希望。先前她盼着姥爷能平安地回来，可幻想像堆燃烧的火，慢慢地变成了灰烬，她的希望也化成了铜钮扣般的结，圆润的、温暖的、实在的，每时每刻唱着细细的音乐，给她安慰和喜悦。她的铜钮扣，也是他的，还有他们的儿女，一天天占据了她的心。
姥娘身体一直很好，她住在我们家里许多年，辛勤操持着家务，她秉性耿直，乐观豁达，使我受益匪浅。姥娘尤其擅长制作棉衣，每年她都为我们全家做棉衣，偶尔妈妈插手，姥娘都要找出许多缺点，最后还是由她来完成，这几乎成了她的专利。我还记得她最后给我们做棉衣的情形。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在院子里的树荫底下，姥娘戴着老花眼镜，佝偻着身子在席子上仔细地铺棉花，她的头发快掉光了，汗水从她额上渗出来，也不去擦，她还像过去一样认真。认真地对待生活中的一切，这是她的准则，她没有文化，但她有人生的阅历，有姥爷对她的影响和关爱，这也就足够了。姥娘做完棉衣，对妈妈说她要回家了，笑说叶落归根，可不能死在外地。她叹口气：再也不能在这里享福了。我们拗不过她，便把大舅叫来，护送她回到了华丰老家。
一晃十几年过去，我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那年临过年的时候，大舅来信说，姥娘的身体还很好，只是不大能活动了。我很想念她，便去大舅家看望她。姥娘坐在沙发上，面容更加消瘦，但精神仍然很好。她拉着我的手，端详着我的脸道：“你胖了。”我给她戴上一顶新帽子，姥娘得意地对周围的人说：“这是给我买的呢，好看吧。”晚上，我去表哥家玩，一直到了十点多钟，大舅来找我，说姥娘叫他来问我饿不饿，饿的话，给我下饺子吃，因为她记得我从小最喜欢吃饺子。我回到大舅家，姥娘坐在被窝里还没睡，身上披着那件皮袄。我坐在床沿上，和姥娘拉着家常。姥娘把一个包着东西的手帕交给我，我打开看，是几颗铜钮扣。姥娘说：“你从小就喜欢，拿去吧，反正我也不能出门了，用不着系它了。”我望着年迈的姥娘，不禁潸然泪下，姥娘的眼睛已看不清我脸上泫然闪光的泪珠，她依然微笑地面对着我。
我回家不久，姥娘就过世了，我十分悲恸，后悔没有多陪她几天。姥娘把铜钮扣给了我，她知道我会好好地保存它，把它当成她、她一生的信念，牢记在心。
铜钮扣 - 北海 - 2000-08-29 13:26:51
我们每个人都有类似铜钮扣的故事，一段只有我们自己才能够理解和懂得的感情，让这份感情激励自己，并把所有的事情做的竭尽完美，如果少留下一点遗憾，未偿不是最好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