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文章已经被阅读了 18 次) 时间:2001-12-14 10:57:41 来源:丁文 (丁文) 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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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闻写作上有许多定式,有许多规定,许多限制。
标题制作、导语写作到结尾,不管“金字塔”还是“倒金字塔”,有些似乎永远无法摆脱。从学院式的教程对新闻写作技巧上的拆解,到通讯员面目相似的来稿,定式无处不在,简单实用,驾轻就熟。几代新闻工作者打磨出来的无坚不摧的“利器”,可以叫“新华体”或者其他什么体。它把新闻,特别是消息采访写作,这种创造性的工作变成了简单劳动,记者变成了工匠。———有一个新闻界过去常用的词“练笔”,现在听起来就像砍柴人磨刀或木匠锉锯。
采访技巧似乎越来越无关紧要了。
被采访单位往往都要提供经审阅改定了的文字材料甚至新闻稿,记者只要在上面加上个“本报讯”“本台消息”,写上记者名,再划划改改“照发”就可以了。一经播出或见报,就可以“如雷贯耳”、“大名鼎鼎”、“覆盖版面”。如此这般,似乎连“刀”都不用磨了。
当记者真是太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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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名记”层出不穷的今天,我们失去了什么?风格上的自由还是心灵上的自由?———假如没有现成的文字材料,我们怎么办?还能写什么?
记得刚进新闻单位时,有一位老编辑从案头厚厚的大堆材料中抬起头来对我说,他上大学时也写过小说,还发表过一篇。当了十多年记者编辑后,已经没有一点形象思维了,再也写不出小说散文了。
我当时真的不理解。形象思维为什么会消失?
文学与新闻不是一个概念。也无须痛苦。其实很多记者编辑并不是“写手”,写稿对他们只是职业的选择———看看他们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后,没有现成的材料可以抄、编,头脑不再睿智,才思不再敏捷,往往再也写不出什么了。这也是一种解放———从文字中解放出来,也令人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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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有很多限定。
据记忆所及,有一次在人民大会堂,一位领导同志会见台湾的一个代表团。这个代表团中有几位政要。会见开始后,电视台和摄影记者拍摄了几个镜头后,就退出了会见厅。港台和外国记者都被拦在大门外。会见结束,台湾代表团走出人民大会堂时,那些记者都上去围追堵截。
而中央新闻单位的几个记者则被叫进了一个小房间,有一份现成的材料,这就是事先拟好的领导同志讲话的要点,新闻稿必须把这些内容全部写上去,不能增删。
感到很省事。———这是对稿件政治质量上的要求而不是对写作质量上的要求。第二天见报,登在报纸很醒目的位置。过几天,《参考消息》也转登了一条港台记者关于这次会见的报道。他们显然写得生动灵活,有可读性。他们是通过采访代表团的成员得来的。于是有人写了篇稿评,把两条消息作了对比,认为港台记者这条消息比我们写的好得多。
作为参加报道的记者,我没有什么脾气。有些东西不是一个人能解决的。你来当记者试试,你能写出更好的?
类似的情况我们遇到过很多很多。这不必说。虽然有你的署名,但你不能证明你就是真正的采访者和作者。
在漫长的等待与阻隔中,“朝夕相见”的记者和读者,甚至评稿者并不都是沟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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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报与晚报,从内容到风格,为什么有如此不同?因为生活的本身就是多样丰富的。政治舞台上的重要人物看一台戏一场演出,就是政府新闻,这没有什么异议,需要按政治报道的格式写作。
应当理解,应当宽容。就像克林顿与那位白宫女实习生的桃色新闻,引起的不仅是饭后的谈资,更有政局的波动一样。
世界本来就是多样的。不是哪一份报纸更好,哪一个记者更有能耐———但更好看的可能永远是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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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我们没有很多创造与发挥的机会。
但许多我们还是错过了。因为没有抓住和发现的能力,更多的甚至没有意识到———创新,毕竟是我们民族的灵魂。这是不是一种退化?
不是笑话。到过不少记者编辑的家,在他们书架上,除了大学时的课本,就是新闻单位发的或者采访单位送的一些书。还有,关于烹饪关于教育孩子关于美容和保健的。有的,装修一新现代化住宅中,连书架都没有。坐在电视机前不断地换台,是浮躁心理的一种反映。成天奔忙,使我们很少能沉下心来思考什么,追求什么。岁月不再新鲜,日子像水一样流去。记者老了。
当我们觉得“熟能生巧”时,新闻的风格就被真正的限定了———它不会再有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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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闻作为一大类信息,它在每一个时期,都有自己合适的便捷的载体。新闻与文学的载体是不同的。
但一大类信息,用几种简单的载体———在这里我主要是研究文字报道的体裁风格,而不是指不同的传播手段———显然是不合适的。不单单是新闻事件的本身,现在更需要关心受众,与受众心理上的沟通。比如,阅读过程中的快乐与享受;比如,阅读中的交流与启迪。
新闻是为人民服务的,报道是写给人看的,需要一种人文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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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杯亚洲区的十强赛。无论是沈阳五里河还是在阿联酋,电视对中国队的每场比赛都进行了现场直播。球迷们守在电视机前,眼睛一眨不眨地,从头看到尾。一起欢呼一起叹息一起呐喊。你赛后写成的稿件还是时间地点出场的球队比赛结果,几比几,八股文的模样。这累不累?
为什么不换一种写法,追求属于自己的风格?
其实不仅仅是赛事。许多报道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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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是自由职业者。说“满天飞”那是一种夸张与形容,但不用像公务员、工人那样需准时上下班,这倒是确实的。自由,失之懒散,则缺少激情与活力;自由,在官与民之间游走,生存状态的不确定,影响了深刻的思考。
不止一次地听被采访单位的人说起“防火防盗防记者”这样刻薄的话。我们只好自嘲地笑笑。———现在的人还有什么话不敢说的?
看似自由实则不自由。一点“车马费”?一些小礼品?一桌酒席?使一些新闻从业者忙于赶“庙会”。当然也有做得大的,傍老板傍大款,拉广告稿“策划”———这些都与新闻的本意相去甚远了。登在报纸杂志上的那些篇什,有的就能读出其“含金量”,几百元还是几千元。
在沉甸甸的压力下,报道被难看地扭曲了———这我们翻一翻报纸就能看到。在不健康的环境里,新闻“生长”的不健康也是难免的。也许只有换一种活法才能换一种写法。
唉,新闻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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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记者在报道上大都是不署名———这是为了“克服名利思想”。今天,我们常常也可以看到报纸上一些不署真名或干脆不署名的报道。
有几种情况:一是人家送来的文件或稿件,不好贪功为己有;二是讨了便宜得了好处,“不好意思”露脸,怕引起人联想猜疑;三是写了批评性揭露性稿件,心里不太踏实,避免个人惹上麻烦。
不能说隐遁不显的都是丑陋的面孔。但后两种情况大抵都不是好事,或迫不得已而为之。即使隐去其名,心灵也不会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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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说“问题记者”。太政治和太媚俗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文件用语、报告用语、公文用语完全成了“规范化”的报道用语,虽然内容不同,但形式却雷同———拒人于千里之外,记者已经没有自己的表述方式和语言词汇了。见了高官,立即脸上堆笑,心里虚弱;而对老百姓却摆出“无冕之王”的神态,打起官腔。
另一种是在娱乐圈、影视圈、体育圈中混个脸熟,是写花边新闻的高手。结婚离婚隐情、出场斗殴牢骚,凡是明星大腕的种种或真或假的传闻,都可以大肆渲染,搬上版面———“狗仔队”的队伍也因此显得异常热闹拥挤。这就是我们常常在电视见到的那种。米卢与某一女记者在宾馆的交谈时,随手在一张小纸片上画了什么,有记者在附近窥察。他们一走,立即趋步上前,捡起那张潦草的纸片,从上面嗅出了可能的“布阵”,并写成了七八百字的消息———我真的佩服那灵敏的嗅觉。服了。
你为什么不能与米卢同样以体面的方式交谈呢?这不仅仅是性别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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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官的官僚作派的形成,自然与一些记者前后奔忙没有关系。在权利场中,想趋炎附势、前呼后拥的人很多。
但许多明星大腕却是被记者“惯坏”的。他们需要炒作,需要包装,不会甘于寂寞;而一些读者也需要消遣———这就是一种需求关系?于是,我们把自己定位在“狗仔队”中———面对“狗仔”,连大腕老板的“马仔”都显得神气活现起来,常常对记者幺三喝四:“走开,走开!”“让开,让开!”这不可悲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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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对新闻界这一群体,态度是复杂的。
不能排除偏见、歧视———当我们一旦走出这一职业的乐园再回头看时,感觉更加明显。对你真正尊敬热爱的是少数。属于你的生产工具,就是那支笔那台电脑那台摄像机和照相机———或者节目主持人的那张靓脸那副金嗓,普遍装嫩或装傻的神态。而这,任何与新闻这一职业不相干的人都可能拥有。这些对你是“饭碗”,是谋生的工具,对别人却不是。极而言之,你没有任何特殊,任何本钱。
而真正你拥有的,是你的阅历你的思想,是在相当的程度能够决定怎样写写什么。
这难道还不值得珍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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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闻单位有大小、地方和中央之分;但记者应当没有大小之别。不能说在大新闻单位出来的都是大记者,小报从业的都是小记者。一些行政级别很高的报刊发行量日渐萎缩、影响越来越小便是证明。“强”与“大”组合在一起是个错误。大不一定表示强。
但感觉往往会使自己产生错位。在大新闻单位从业的,就觉得大,讲话的口气就不同凡响。一些地方报台很难挤进重要的采访活动,在大的挤压下,晚报专业报文化报的记者,往往也甘自从小处着眼,小处着手,“活”不出自己最精彩的状态来。这就是记者群体的和谐与不和谐。
其实,更多的读者还是通过你的报道认识你的。自信与实力比什么都重要。
另外,还有职务的升迁,主编副主编社长副社长,记者与采写就渐渐分生了。生活不知不觉地被另一种方式占有。还有,与日俱来的官气。不能说哪一种状态更好。生活在一个办公室里,不管装饰得多么豪华,多么自负多么张扬,当你的笔只能够写“同意”、“已阅”之类批示时,天空永远是狭小的。
从政为什么一定要“投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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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简单地说成是“换一种写法”。
风格的自由,首先是心灵上、思想上的执著。写作上的形式风格只是一种表达的自由选择。
自由是人生的渴望,是意识的觉醒。即使在忍辱负重完成任务时,这种念想也不能泯灭。
国人常说活得累。累了得歇歇。人于是有一种隋性,思想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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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调查研究,比如采写综述或通讯,比如评论或漫议,如果我们在某时某地的新闻采写上有较大的回旋余地,就要努力争取,做到淋漓尽致,把心灵的自由、风格的自由发挥到极致,使自己笔下流出来的文字既亲切生动,又有一种令人震惊的深刻。
这时,就要问,你有没有这个能力?能不能及时把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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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记者写出来的报道应该有自己的风格,当然不是每一篇。因为新闻有很多限制,上面我已经说过,这无论在哪一个体制中都是如此,不去讨论。自由撰稿人其实并不自由,他要挣钱谋生,而靠文字挣钱又不太容易———新闻不能像写小说一样把文字无穷尽地码下去,还要到现场采访。如果能像斯诺一样,年轻时到华尔街做几笔投机生意,发了大财,有了经济保障后,再去实现自己新闻的理想,再去西行漫记,那当然是最好了———这是完全的自由撰稿人,或者说完全自由的记者。不期望完全,但有一点自由的风格总是可以吧,比如说,新闻写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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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的风格应当是健康的,有活力的。看看那些中学生写的,看看那些网上的文字,再对比一下自己的报道,是不是少了些冲击力?少了些风采与神韵?
还是需要终生学习,终生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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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一年前到新疆。从乌鲁木齐到伊宁买的是往返机票。在伊犁河谷的尼勒克县听说可以走沙石路,翻天山大坂返回乌鲁木齐,我立即想走这一条路。往返的机票没法退,租车得花一千多元,过天山还有一定的危险,这些都没法阻挡我的选择。不是乌孙人的墓地、不是天山岩画、不是天山中的古丝路,就凭哈萨克人说的那句话“谷地美得惊人”,……几年前,我得严重的心脏病,从办公室直接送进了急救中心,那是一个狂风暴雨之夜。整整半个月,医生甚至不让我坐起。我更感到自由的宝贵。
金字塔形的冰峰近了,银丝似的雪线近了,凛冽的风和着雪粒,沙沙地响。在海拔近四千米的地方,有一个卖雪莲的女孩迎着我们跑来。到冰大坂时,我对司机说,下车走过这一段。他说你穿着单衣行吗?我说没问题。
走在雪地上,蓝天很近,冰川很近。俯瞰山谷,有一只鹰在盘旋,翅膀上的阳光金属铂片似的闪光。空气稀薄。我想起了1984年作为随队记者,参加我国首次南极考察登上南极半岛的情景,那里的风光也十分壮丽。你觉得自己很渺小。这是一种真实的心态。
人生的每一程都有一个翻越,都有一个大坂。在“走过”这一刻,你是自由的。
(朱幼棣)
注:专栏刚开通,试发一文,如文章格式紊乱,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