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文章已经被阅读了 88 次) 时间:2001-12-03 17:53:10 来源:李黎明 (1272831846) 原创-非IT
自20世纪的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白话新诗已有近百年的历程。新文化的成就在严肃的文学史家眼中不可能有太高的地位,现代诗歌更是被人瞧不起。诚然,现代诗歌无法与古典诗歌相提并论,也许没有过多值得称道的,因而有不少人感叹:“当代无诗歌”,甚至有人刻薄地说:“当代只有诗歌作者而没有诗人。”我们这个“诗歌的国度”果真衰落了吗?新诗里没有传世之作吗?对于前述论调,我不敢苟同。如果要说“当代无诗歌”,除非把“当代”一词限定在九十年代,因为此前的数十年间──仅仅在七八十年代就出现了一批优秀甚至堪称杰出的诗人,北岛就是其中之一。
伴随着《今天》的横空出世,北岛的诗歌曾风靡了神州大地,为新时期的思想解放运动推波助澜。若干年后,北岛的名字又曾在斯德哥尔摩的上空响亮地飘扬过,为中国文学增添了一份骄傲和自信。虽然北岛后来没有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虽然由于种种人为的因素导致北岛和他的诗歌在今天已很少被人提起,但是,北岛的诗歌并不会因此而减少丝毫的魅力。北岛的众多杰出诗篇中,《回答》无疑是最出色的。
《回答》写于1976年,是作者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年代里种种罪恶历史所作的控诉和“回答”。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
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这首诗起笔突兀,开头两句是对历史的深刻反思,将荒谬的时代总结为两行警句,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使读者刻骨铭心。卑鄙者畅通无阻,无所不为,无所不能,往往是社会上最得利也最得意的人。那些恪守道德、坚持理想的人则处处碰壁,走投无路;要是像遇罗克、张志新那样敢于坚持真理不肯退步则必死无疑──后两句就是殉道者们追求理想(“镀金的天空”)的悲惨结局!他们在精神上信奉道德的力量,在现实中却是无能为力的弱势群体,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这两句话绝不是愤世嫉俗的偏激之辞,更不是耸人听闻的夸张之语,而是诗人对历史和现实的提炼总结。早在两千多年前,我们的诗祖屈原也发出过类似的感叹:“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卜居》)诗人与诗人的心是相通的,也许北岛概括得更简洁明了。世界就是这样充满罪恶,这样颠倒黑白,以前如此,现在如此──从来如此。这就是历史。
冰川纪过去了,
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
好望角发现了,
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竞?
第二节是用象征的手法描绘现实。社会是如此冷漠,以致于到处都是冰凌,透肌入骨;人与人之间,甚至父子之间、夫妻之间、兄弟之间都没有一点感情可言,互相不敢靠近,缺乏信任。这还是正常人的社会吗?世界是如此混乱,光明正途不能走,偏偏在狭路上拥挤,互相斗争,像乌眼鸡一样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两组鲜明的意象,两个强烈的疑问句,无情地揭开了那段历史的真相──这是多么的荒唐!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
只带着纸、绳索和身影,
为了在审判之前,
宣读那些被判决的声音:
告诉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
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
第三和第四节描绘了挑战者的英姿。纸──上面写着挑战宣言;绳索──挑战者作好了献身的准备和决心;身影──敌人只能捆住我的肉体,无法控制我的灵魂。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哪里有专制,哪里就有反叛。带着为真理、信念而献身的智慧和勇气,挑战者向罪恶的审判者发出了挑战的呼声。这是一种大无畏的英雄气概,沛乎塞苍冥。“我不相信!”──这是从迷雾中走出来的人们对“文革”的第一声艰难的呐喊,也是觉醒的青年一代对历史的坚定回答。假定的“第一千零一名”,表达了挑战者无比顽强的决心和执着的追求。
我不相信天是蓝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声;
我不相信梦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第五节连续四个排比句,连珠炮一般发起了猛攻,犹如排山倒海,有雷霆万钧之势。前两句是对空洞的社会理想和统治者的谎言的否定;后两句是对崇高信念与客观规律的肯定。一前一后,一否定一肯定,表明了怀疑与信仰的分野。在那样或这样的社会里,有什么可以值得我们信赖?是否还有美、善、真理、正义、良知、爱情值得我们去追求?而当这一切都不可靠时,我们的精神世界又靠什么去支撑?这些问题实在是太大太复杂,根本上也不可能求得标准的答案,但是我们又无法回避。可以说,怀疑与思考就是一个寻求意义的过程,就是人生价值和尊严的所在。“我不相信”与伟大哲人“怀疑一切”的怀疑精神一脉相承。
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
就让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
如果陆地注定要上升,
就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
这一节表达了对于民族和全人类历史苦难的独自担承精神──这就是英雄。这种强烈的忧患意识,这种浪漫主义的胸襟和气度,足以惊天地,泣鬼神。这是何等的悲壮,简直是上帝才具备的品质!这与佛教的“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基督教的“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献身精神是同构的。惟有这种精神,才堪称──伟大。那些津津乐道于一地鸡毛蒜皮吃喝拉撒睡、矫揉造作地无病呻吟风花雪月的“小男人诗歌”、“小女人散文”,只配装饰老鼠的地洞。什么是诗?什么是第一流的大作?我从这首诗里找到了答案。
新的转机和闪闪星斗,
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
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
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
最后一节通过新奇的联想和复合的意象,将诗请升华到具有历史哲理内蕴的高度。这既是悠久的历史上人民对理想追求的形象写照,又是对未来人们永恒的向往所作的形象暗示。
这首诗通过多重意象的组合,将历史、现实与未来融为一体,简直就是一声穿越历史的回答。这声回答,震落了中华五千年历史的尘埃,唤醒了亿万昏沉的人民,重新激发了华夏文明的活力。在《回答》面前,谁还敢瞧不起新诗?仅此一首,就可以压倒古代的许多名家甚至大家!
“北岛时代”虽然过去了,但北岛的诗歌永远不会过时。他那种强烈的怀疑精神、批判精神与挑战精神在中国诗歌史上独树一帜,可谓前无古人,也很难后有来者。虽然现在就把现代诗歌的头把交椅让给北岛还为时尚早,但我相信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历史是公正的,但历史需要时间。”
中国的诗歌宝库中有无数璀璨的珍珠,这是我们民族乃至全人类共同的宝贵财富。更让我们自豪的是,这座宝库在变得更加丰富。北岛那些格言式的诗句,如“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那就把我算做第一千零一名”、“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个人”、“决不跪在地上/以显出刽子手们的高大”(《宣言》)、“一切希望都带着注释/一切信仰都带着呻吟”(《一切》)、“走吧,/路呵路,/飘满红罂粟”(《走吧》)……这些诗句在历史的长河中经过淘洗后,必定会陈列于诗歌宝库之中,永远放射出灿烂夺目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