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文章已经被阅读了 111 次) 时间:2001-12-03 09:38:29 来源:Mark Song (宋雨霖) 转载
第廿一篇:可怕的饿
若问人痛苦的感觉之中,何者为最?这问题相当难回答,痛苦就是痛苦,如何比较﹖曾因为寒冷而整个冬天脚没有暖过,寒冷自然可怕,但也曾在烈日下晒得皮肤像酱油一样闪光,雨淋下来会滑下去,灼热何尝不可怕?
不过,在众多的苦楚中,饥饿是极可怕的,饿过肚子的人,应该知道它的可怕程度。
在正常环境中生活的人,对于饥饿的认识,无非是迟个三五小时吃饭,肚子饿得咕咕叫之类。这样子的饥饿,不算是饿,因为心里十分明白,任何时候,自己想吃,都可以把肚子塞得饱饱的,心理上没有恐惧感。
可是,知道今天要饿,明天还是要饿,而且饥饿的情形,不知要延续到何年何月之际,心理上先起了恐慌,再加上生理上实实在在的饥饿感,那就极其可怕,经常连睡梦之中,都梦到在吃东西,而醒了之后,又是无休无止的饿,几乎永远没有饱的时候,那就像是跌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一样,不知何时才会贴地。
所经历的饥饿,是一九五五年「全国粮食实行统销」制度之后的事。这一段时期的粮食恐慌,比起后来「三面红旗」、「大炼钢」时期来,真是小儿科了。那时,还只是粮食少,后期的,是根本没有粮食,所以才会饿死了千万人(正式的公布)。
粮食分配说少吗?城市人听来觉得怪异,按重量,每人每月,五十五斤。五十五斤粮食,粗细粮各半,照现在的食量,可以吃半年,可是在完全没有副食品的情形之下,硬是不够,廿天,至多廿二、三天,就用完了,而且,还是克制着用的,那廿天,也是半饥饿状态之中度过的。
余下来的十天怎么办呢?就只好自口己设法,南瓜是不用粮票的,煮上一大碗,当时倒有吃饱的感觉,可是两个屁一放,两泡尿一撒,不到半小时,又已经饥肠辘辘,肚子咕咕乱响了。
于是,捉老鼠,不管田鼠家鼠,捉了就是,肉食,大可充饥,营养又好——便开始捉老鼠吃,倒不是为了它的肉,而是为了它的肝,营养不良,有一种怪病叫「夜盲症」,日间好好的,什么异状也没有,可是一到晚上,视力减退到接近盲人,不方便之极。动物肝脏中含有丰富维生素甲,直接有疗效,下午吃,晚上就可以看得见。
野狗是早已被吃光的了,连野猫也抓来吃,一个温州人且详细教了如何煮猫肉的方法——先用红茶来煮之类,但还不是煮熟了洒把盐就算。
田里农作物多的是,可是不敢去偷来吃,真正饿急了,非偷不可,也不敢举火,有人教:黄豆生吃,只要能忍得住那股豆腥味,营养可好,于是训练自己,嚼吃生黄豆,也曾吞过没有成熟,其味又涩又怪的棉桃……总之,凡是可以通过口部,进入胃部,止住饥饿之感的东西,一律照吞。
在这样饥饿状态之下生活,有一天,发生了一件至今印象犹深的事。那天,正在田间闲步,看看有什么可以找来吃的,忽然一股异香,飘然而至。那香味之诱人,简直无出其右。当时,一时之间,可想不起那是什么香味,竟然如此动人心弦,只是自然而然,循着香味,走了过去。
走了相当远,足有三百公尺左右——人的嗅觉,在非常时期,竟然如此灵敏,真有点不可思议。
越向前走,香味越是浓烈,可是还是什么也没有看到。香味诱人之处,也可以分辨得出来,那是肉香,闻到之后,口中满是唾沬,而且还在不断涌出来。吞了好几次,还是满口都是。
终于,看到香味的来源了,在一个深约一公尺的沟中,有一个人,用石块支了一灶,放着一只土盆,下面生火,盆中是一盆猪肉,水正滚着,肉在汤中,那闻到的异香,就是煮猪肉的香味!
当时,视线盯在那盆猪肉上,再也移不开,记忆之中——跟上一次吃猪肉,怕是千年之前的事了,当时那副可怜的馋相,一定极其骇人。
真是运气好,那个在煮肉的,是一个乡民,偷宰了一只小猪,正准备煮了大吃一顿,忽然来了一个穿干部服的陌生人,把他也吓个半死,赶紧装了一碗大肥肉,爬上沟来,请我吃一碗。
当其时也,连半句客气话也讲不出,立时接过,狼吞虎咽,当久违了的动物脂肪的香腴滋味,充满全口,迅速扩展至全身之际,真是感激得流下泪来,再也没有任阿一种感觉比那种感受,更使人有满足感的了!
不过是八块有肥有瘦的猪肉而已,可是那滋味,真正可以说是毕生难忘,那种又香又滑又丰满又腴的感觉,自此之后,再也没有试过。
在那次之后,虽然又隔了许久才再吃到猪肉,但总不及第一次的滋味,真要感谢自己的鼻子,居然能在半公里之外,闻到那诱人的香味!
第廿二篇:到内蒙
在苏北的农场初具规模之后,上级要抽调人手到内蒙古去办农场,决定在新场址种水稻,调人的消息一传出,就奋勇报名。
生性好动,对于没有去过的地方,极其向往,当时来苏北农场「招兵买马」的外地单位甚多,有内蒙古的,有青海省的,有新疆的。当时订下的「旅行计划」是由东而西,由南而北——先到内蒙,住上一两年,再到青海,然后,再到新疆。这个计划,自然未能实现,在内蒙过了两个冬天之后,关山万里,到了香港,一住就近三十年,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报名去内蒙,一下就准,心里大是高兴,可是没料到出发之前,吃了一次大大的苦头。所有到内蒙去的人,都要接受防疫往射,心想打一两针,也不算什么,怎知一打就打了十五种防疫针,连鼠疫防疫针都要打,一种针防一种病,十五针打下去,不但手臂、屁股疼痛,而且反应起来,发了三天高烧,烧得全身骨头发酸,真是苦不堪言之至!真不明白为什么要打那么多针,难道内蒙草原上疫症横行乎!到了那里,也不觉得怎样,这十五针之苦,恐怕是白吃的了。
从农场到镇江,一路坐火车北上,由于带了一批劳改犯人,列车是专车,不载其它旅客,而且开开停停,没有正常班次可言,这才是十分有趣的行程,有时在一个地图上都难找得到的小地方,一停就是半天,对这地方的风物,自然可以从容了解,对这个地方的特产,也可以尽情欣赏。最记得是两次吃鸡,到符离集,烧鸡已吃得连舌头都咬破了,到德州,往店里一坐,鸡拿上来,顺手一抖,所有鸡肉都抖下来,手中只剩鸡骨,更是香味滑嫩之极。
火车出了关,来到了关外,风物更是大不相同,所发的御寒衣物,绝不够用,又增发老羊皮大衣一件——这种老羊皮大衣,只有皮板,没有布面的,毛长三四寸,重量惊人,至少有十多二十斤(肥马轻裘,重到这样,自然不是什么好货,那是粗毛巾似的粗毛)。不过,老羊皮大衣,真有御寒作用,白天可以穿,晚上可以盖。重,还不是它主要的毛病,最大的毛病是它有一股极浓烈的羊膻臭,一节车厢之中,几件老羊皮大衣一抖开来,那股膻臭,几乎能把人熏死!然而什么事都讲习惯,久而久之,也全然不觉得了。
出了关,一路向北,拿着地图看看,越向北去越是冷,在郑家屯,火车预算要停七八小时,就雇了马车去逛,第一次戴上了大皮帽子,冒着寒风,听赶车的「拍拍」挥着皮鞭,心中大有「异地风情」之感。总共搭了一个多星期的火车,才到了火车的最终目的地:黑龙江省的泰来县。
从泰来县到位于蒙古自治区的扎赉特旗,就要靠原始的交通工具了,骑马,体弱者乘搭马车,而大多数人是步行。
那三天行程,第一天是骑马的,真是兴高采烈之至,因为是生平第一次,蒙古马个子不高,十分容易上马,只可惜马多鞍子少,都是在马背上铺上一条旧毡,就骑了上去,一路快慢驰骋,真是得意非凡,恋在马背上,怎么也不肯下来。
等到入黑投宿,一下马,才知道不对头了,屁股痛得如同刀刺针扎一样,两条大腿内侧,全都磨到出了血,连站都站不稳,根本一步都不能走了。那次受伤的,来自南方的人,超过十个——全部在北方大汉的哈哈大笑中,弄得狼狈不堪,要人扶着才能行动。
第二天,自然没有了在马上的顾盼雄姿,而全都成了哼哼唧唧的病汉,坐在车上,接受北方大汉嘲弄的目光。
这是一次十分难堪的经历,但是人,什么都可以锻炼出来,想当年,第一次穿草鞋,还不是一天下来,脚上多了十几个血泡?第一次抓锄头,一天下来,掌上的血泡也是一层叠一层,屁股磨破了,又算什么,一到定了下来,忍痛日日骑马,不到半个月,也就没有事了。
内蒙古生活,不能没有马,而马又多又不值接,印象最深的一次,忽然来了一群马,大概有七八十匹,自然留下来养着。若干日之后,内蒙牧民,找上门来,说马是他们的,说得出烙印的样子,自然马归原主,不过代为饲养了许多天,草料费,总要算一下,一算之下,大约也不过三五十元人民币,牧民一商量,宁愿不要马了,马之不值钱,可想而知,贵的是鞍子,有一副马鞍,就神气非凡,其人一定大有来头,所以骑的大都是无鞍马,此所以会屁股磨到「大出血」也。
在内蒙,还有一个大好处,就是不忧肉食,食堂中出售马肉,三分人民币一大碗,味道和牛肉殊无分别,不过肉质较粗,营养想来也差不多。最不好的,自然是寒冷,那种冷法,真是超乎想象之外,好在御寒设备够,冻死的人反倒极少。知道寒冷而有预防的准备,比暗箭式的突袭寒流,要好得多了。
第二十三篇:塞外冰封
常听得的笑话是:在关外,小便要带棍子,因为尿一撒出来就变成了冰,不带棍子敲不行。
小便要带棍子,自然比较夸张,而且也没有什么人,会在摄氏零下三四十度的低温下,冒寒风而小便,若真有这样的人,只怕一尿未完,那话儿已冻僵了。
但,以一个一六五公分身高的人,在严寒的日子中,吐一口痰,痰落在冰上之前,已经冻结,所以一到冰上,就散裂成为冰屑,这都是千真万确的经历。
沸水泼出去,看它流着流着就结成了冰,水流的形状还在,洗了衣服晾出去,以为干了,一折,竟然断成了两截,原来不是干了,而是冰硬了。
在这样的严寒天气之下,人的活动,自然也减低到最低程度,那地方是北纬四十九度,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九十八天到一百天「无霜期」,其余,气温皆可降到摄氏零度以下!
蒙古人自然是住蒙古包,在大批南方人来之前,农场方面,为了照顾南方来的干部,盖了一批房子,房子的御寒设备极好,墙是夹心的,可以生火,把墙烧热,屋子之中有烧煤的炉子,还有炕,在室内,可以穿单衣,比起苏北来,好得多了!在苏北,一个冬天脚未曾热过,在内蒙,只要不出去,或出去的时间短些,一进屋子,总是暖的。
初来步到,自然不肯关在屋子中,总要出去走走,有一次全副「武装」,只露眼睛在外,足登毡靴——一种用羊毛毡制的靴子,内塞以乌拉草或马鬃,保温作用极高。老羊皮大衣,狐皮帽子,戴护耳、口罩。有一件最麻烦的事是无法戴眼镜,戴了眼镜外出,不到一分钟,镜片上便是厚厚一层冰,什么也看不见,要镜片不结冰也可以,那就不能戴口罩,只怕连鼻子都会冻掉,真是世事两难全!
虽然穿了那么多,可是在外面时间久了,也一样遍体生寒,双臂都冻至麻木,进屋子之后,还要远离火炉,不能立时烤火,等自然温度使身子发暖,才能恢复活动。
有一次,在厨房,看见炊事员用斧头,用力在劈砍一块像花岗石一样的东西,不知他在干什么,看仔细点,才看到原来那是一块豆腐,冻成了像石头一样!
也就是那种有燃料时温暖如春的屋子,惹了一个大祸。这种屋子,有燃料时固然好,一旦没有了燃料,那就和冰窖差不多。一次,大风雪阻了路,煤运不到,燃料中断了,不到二十四小时,本来身贴上去暖烘烘的墙上,出现了厚厚的冰花,虽然炕还勉强可以烧热——用玉米芯子烧——但是就算盘腿坐在炕上,也冷得发抖,总不能一直躺在炕上不动。炕上热,不能提高室中的温度,热水瓶滚水冲进去,塞上塞子,到第二天,整瓶水都结成了冰,把瓶塞顶了出来,这只热水瓶一直到夏天来临,才能再用了。
在这种情形下,实在冷得无法可施,就出去找燃料,草虽然有的是,可是不经烧,无济于事。想起不远处有一道小河,河上有一道小木桥,是十分粗糙搭成的,河水早已冻到了底,过河可以不必用桥了,于是,带了工具和几个人,把那座桥拆了,化成一堆木柴,搬了回来,烧了三四天,煤也运来了,就此度过了难关。
本来,认为那是小事一桩,顶多来年春暖花开,再去砍几株树,把桥搭起来就是,谁知道上头一知道,真正乖乖不得了,一提到原则上来分析(「文革」时的「无限上纲」),得了一个罪名:「破坏交通」是「反革命罪行」,于是斗争会开之不已,最后,被隔离到十里方圆没有人烟的一间小屋子之中,每隔两星期,这一次粮食来,带回去几万字「检讨书」,每次来人,见居然还活着,都大有讶异之声。
那一段日子,由于不知结果会如何,心理上的负担极重,不然,独自一个人过着鲁宾逊飘流记式的生活,倒也可以说十分逍遥自在的。屋子虽小,但也有炕,而且,自砌火炉一具,又割了大量干草,收集树枝作燃料,不怕冷不怕饿,唯一讨厌的是每到晚上,工定要用十分结实的棍子顶住门,饿狼围着屋子叫个不已,令人胆战心惊——真不明白很这样威武的动物,何以会叫起来这样凄厉,令人有阴森到毛发直竖之感的叫声。
对了,我是因为狼,两次得罪了大队党委书记,所以才被小题大做,定了「破坏交通」的罪名,这两件事情,经过倒也十分有趣,值得比较详细一点说一说。
内蒙草原上狼十分多,第一次夜里听到狼嗥,惊恐莫名,但是人多聚居之处,狼很少闯进来,若是人少,在野外,那就要小心,遇上肚子饱的还好,遇上肚子饿的很,那就险上加险。
在雪地上,饱狼的脚印是直的,饿狼的脚印,呈「之」字形,必需要能分辨得出,才能够趋吉避凶,得保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