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匡传奇(七) - 小小天下 - Mark Song

(这条文章已经被阅读了 55 次) 时间:2001-11-19 19:27:45 来源:Mark Song (宋雨霖) 转载

第十九篇:诡异绝伦的笑容

曾提及过,至今为止,有三次面临生死大关,两次是差点淹死,已经说过,还有一次,是差点冻死。地点,就是黄海之滨筑海堤的时候,时间是农历十一月中旬,正确的日子记不得了。
那天,整个上午,都风和日丽,气温大约是摄氏六七度左右,劳动之际,一件单衫,尚且冒汗。
午饭过后,接到一个任务,和另一位同事,带十八个人,去领粮食,粮食总数是两千斤,来回三十里。那是十分舒服的工作,四小时左右可以完成,沿途还可以偷偷懒。出发之后,不急不缓,到了粮站,领了粮食,才一回程,就觉得不对,走出不到两三里,就满天乌云,北风呼号,越走越是冷,冷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
所有二十个人,身上都算是有棉袄的,生活条件差,大都是穿的「空心棉袄」–即棉袄之内,再无别的衬衣。而且棉袄也是旧的了,棉花硬而穿空,有的部份,棉花早已不见,自然不足以御寒,而这时,每一个人都感到了严寒。
而天色越来越黑,看起来下午和黄昏一样,荒地之上,只有我们这一行人正走着,除了呼啸的北风之外,没有人出声,也没有人停步,天地茫茫,这时真感到了人和自然相比的渺小。而更严重的,还是那使人感到极度痛楚的寒冷,脸上是早已麻木了,手、脚也失去了知觉,寒风吹在身上,如同一刀一刀在刺上来一样。
我和那位同事是空手的,已经自然而然,开始跳动跑着,以求不被冻僵,而那十八个人,每人都挑着上百斤的粮食,无法跳动,仍然是一步一步走着。四周别无房舍可以避寒,前进和后退,也差不多路程,只有硬着头皮向前闯。
突然,有两个人倒了下来,这两个人一倒,负责带队的自然要去看,只见那两个人倒在地上,身子蜷曲,可是脸上,却带着一种诡异阴森莫名的笑容。这时处境如此糟,这两个人还在笑,真是无法不发怒,当时声嘶力竭大喝:「他XX的快起来,还笑,有什么好笑的!」
那两个人对于喝骂声一点反应也没有,伸手去推其中一个,触手冰冷僵硬,当时,只听得一下惨叫声–也弄不清这下惨叫声是我一个人发出来的,还是其它人在那一剎间,发现这两人已冻死了,一起发出来的。
随着那一声惨叫,立时决定:放弃粮食,向前狂奔,找地方逃命去!另一位同事还以为不可,拋弃粮食,罪名十分大者也,当时就骂了一连串脏话,已经不顾一切,向前飞奔而去,所有人自然也一起向前奔,一路奔,一路有人倒下。
所有倒下的人,毫无例外,脸上都带着那种诡异的,像是在嘲弄什么的,阴森森的笑容。开始有倒下的,还去看一看,到后来,求生的本能驱使着,除了拼命向前奔之外,外界的一切全不知道了,只知道拼命奔,在刺骨的寒风中拼命奔。
我第一个撞进了一间屋子,那同事跟着也撞了进来,把屋中的乡民吓得不知所措,不过一下子,他们就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一个中年汉子抱着干草,塞进灶中,示意我们近火来坐。
两个人坐下之后,身子抖得像酒糠一样,望了望对方,脸色青紫,嘴唇发黑,自己的样子当然也好不到那里去,心中只想到一点:不要笑,不要笑,一笑就是冻死了!
一个中年妇女就是一声不出,灶上一生了火,她就舀水进锅,一小碗一小碗给找们喝,从人口冷到入心入肺的冻水,慢慢喝到温水,最后喝到近乎滚水时,才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算是捡回命来了。
在乡民家中躲到第二天下午,才有拯救队带了棉衣棉裤来,离开时,无以为报,送了乡民二十斤粮票。乡民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什良话,只当问及何以死人还要笑时,那中年汉子回了一句:「反正死了,笑着总比哭着好。」竟大堪回味。
事后,知道那一天,气温骤降至摄氏零下十四度,那十八个人,无一幸免。整个工地上,冻死的当然不仅止那十八人,正确的数字,谁也不知道,就算不在路上,窝棚又何足以御严寒?单是在毛坑中冻死的,队中就有三个,两三个窝棚的人,挤进一个窝棚,再把所有可以御寒之物,全部用上,还是有人冻死在人堆中的。
怪异的是,寒流两天就过,气温又到了零度以上,死的死了,也没有人埋怨什幺。那次得以幸免,一来靠年轻,能在最后关头,冲进了乡民的屋子,二来靠乡民懂得如何救活–先喝冻水,渐渐加温到热水,不然就算不死,会有什么后果,也真难说得很。
至于那种诡异的笑容,一直在问人,有经验的人说冻死的人,一定如此,说不出所以然来。
一位医生说,多半是由于冻死的人,肌肉反常的僵硬,所以形成脸上肌肉变形,看起来像是笑一样!
那种笑容,噫!

第二十篇:盐场见闻录

在苏北海边,有一次赶路赶得口渴,恰好经过一条小河,看看河水甚清,乡下日子,口渴了就饮河水,还会有什么健康饮料不成?所以一见小河,立时俯身,整个头埋进河水之中,同行者一把没拉住,已经喝下了一大口河水,那一口河水入口,整个人一震,几乎没有一头栽进了河中,待得直起身子来,张大了口,除了喘气之外,什么声都出不了,那河水之咸苦,简直不是任何文字言语所能形容!
同行者顿足不已:「你这人,怎么见水就喝,这是盐河!通到盐场去的,引海水到盐场去晒盐的,你–」
当时喉际,像是有火在烧一样,如何还分辩得半句,幸而河上恰有小船摇过,同行者叫道:「这蛮子不懂事,喝了一口盐河水,老乡帮帮忙!」
(江南人到长江之北,是「蛮子」,到了岭南,又变成侉子了。)
摇船的靠了靠岸,舀了一瓢清水,简单地吩咐:「一口气喝下去,会拉三天肚子!」
一口气将那瓢清水喝了下去,后来,果然大泻三天,而且,脸上积下来的盐花,好几天都洗不去,连喝清水,都像在喝盐汤一样。
那条盐河,是通向中国有数的盐场,准北盐场去的。不多久,就眼看总务科的一个管理员,去盐场要求供应食盐,见识了盐场中的一切。离盐场还老远,就看到了一堆一堆,又高又大的物体,上面铺着芦席,乍一看来,像是无数小型的金字塔一样,每一座,高度超过二十公尺。再也想不到,那是盐堆,俗语说「堆积如山」,那真是堆积如山,一点也不夸张!
这些盐堆,据说有自清朝就堆起来,未曾动过的,一路上,蔚为奇观。
然后,就看到了盐田。引海水晒盐,那是小学课本上都有的,可是一看盐民收盐,又不禁傻了眼。一方一方的盐田,海水深可没膝,一大铲一大铲的盐,竟是从海水中铲起来的–一直以为是,海水全部蒸发晒干了,盐才可以出现,原来大谬不然!
盐田在引进海水之后,还要「下种」,就像种田一样,盐种是十分细小均匀的盐粒,洒下去之后,海水中的盐份,就依俯着这种盐种结晶,变成了大上几十倍的颗粒,然后,再由海水中捞起来,真是不经一事,不长一智。
在盐场住了三天,本来还可以住多几天的,但是被勒令立即离开,驱逐出境。
倒也不是犯了什么弥天大罪,而是看着盐的结晶好玩,闪闪生光,十分奇特,所以把一根有很多桠枝的树枝,浸入盐田中,过了一晚,取了出来,树枝不论粗细,都附上了盐的结晶,可爱好看之极,正在到处炫耀给人看之时,喊打之声已经四起。
原来给这根树枝一浸,这一方盐田中,就不再出盐,或是只出灰黑色的劣质盐了,所以,盐民上下,尽皆大怒,想与他们理论,说不会有那么严重的后果,又怎说得过他们,只好抱头鼠窜,落荒而逃,那根满是盐花的树枝,自然也在混乱之中,下落不明了。
不过在那三天之中,见闻倒也不少。盐十分重,初见壮汉,挑了两小挑盐,还走得十分吃力,感到惊讶,自己一上阵,才知道厉害,每挑皆在一百六十斤左右,根本站都站不直,别说挑着走了,而盐场上的女工,也有可以挑起一百四十斤者,一挑一挑的盐堆起来,就是一路上看到的「金字塔」了。
盐民的年龄,十分难凭外表来判断,由于长年累月和海水、盐、海风接触,个个皮肤又黑又粗,一个十八岁的少女,可以看起来不像三十八岁,而像五十八岁,生活之清苦,真正令人吃惊。而同样是靠盐为生,盐商的生活豪奢,是历史上著名的!
盐的成本极便宜,只及售价的百分之一,其余全是各种各样的税,所以走私盐是极佳的营生,也不知造成了多少帮会、多少残杀。在盐场中,见到一位老人家,据说是当年走私盐的,而且还是盐枭的首脑。(官方把走私盐的人称为「盐枭」)
当然,想在他的口中探出一些盐枭活动的情形来,可是老人家不甚肯说什幺,只有一次,买了酒请他喝,他才敞开上衣,给我看他胸腹间的疤痕,一道道的疤痕交错,而且虽然已结了疤,还给人有皮开肉绽之感,十分可怖。
他一面喝酒,一面叹:「多少人全死了,活着就算了!哼,不明情理的,以为走私盐能发财,只见过走私盐死在道上的,没见过发财置了地的,一趟私盐,从海边走到洪泽湖,三百斤不失不散,赚得了三块大洋?那还是用命拚来的!」
言来欷歔不已。由于有这一段经历,所以有一篇早年的民初武侠小说「盐枭」中,倒是有不少场面,全是十分真实的描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