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文章已经被阅读了 16 次) 时间:2001-11-08 14:26:22 来源:无翼天使 (无翼天使) 收藏
1974年7月12日
一场急雨洗刷了夏日的沉闷,空气显得凉爽适人。
这正是一九七四年七月十二日上午九点零十分,一个小生命提早来到世界,诞生在武汉十一医院妇科三楼九号病床。
母亲经历了沉重的怀孕岁月,又渡过了苦痛的分娩过程,当她听到孩子的第一声啼哭,挂着泪珠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奶奶是以异乎常态的繁忙、焦急来充实她老人家日期夜想的兴奋的。她为孩子的出世作了充分的准备,又为产后的母亲,准备了丰富的营养。
孩子的父亲呢,是怀着一颗惊恐担忧的心赶回武汉的。虽说他得知“母子平安”的信息但仍然有留着那种幸福的忧虑。
晚上,奶奶说:今天多了一个人,四个人住在四个地方。
1974年7月14日
今天九点,我第一次看到了我的孩子。这个只有5斤重体重的小家伙,宽广的前庭,稀疏然而黑黑的头发,双眼皮,大大的耳朵,大大的嘴巴。虽说很丑,但毕竟是自己的孩子。
同病室的人都说:“男孩子嘴大好,嘴大吃四方嘛。”
今天我是那亲的忙碌,自行车是以极限的速度飞到汉阳**厂的。在医务室,***详细地问了孩子出生的情况,她显然十分高兴,连连地说:“我猜对了吧,果然是个男孩子。”
从车间里闻讯而来的师傅们把我围了起来,问这问那,甚至向我开玩笑要糖吃。我很腼腆,笨拙地应付着。这许多的问题,比我在大学的学术答辩中遇到的还难回答。
叔叔还没下班,就开溜了,和我一起到了医院。
小家伙才出世二十几小时,就得了伤风,大嘴巴出力地呼吸着,妈妈急得进进出出的。
1974年7月15日
低矮简陋的小屋里,第一次充满了强而有力、生机勃勃的婴儿的笑声。三十几年来,我们家都有没有响过这种令人欢乐的哭声了。
**说:“孩子的脸是看不完的电影,孩子的哭声是最好听的音乐。”这是有体验的初次当父亲的话。
小东西的每一阵啼哭,都是一次集合令,奶奶、妈妈和我—-也就是我们全家都围拢在床边,又是哄,又是拍,又是换片子,又是喂开水,两代人为下一代兴奋地忙碌着。
1974年7月17日
这几天,天天都是门庭若市,宾客盈门。邻居们一个又一个来看小毛毛,**厂的领导同事来看他们的杨师傅和小家属,**厂的奶奶们来看牛师傅和她的小孙子。
祝贺的红糖水甜了来客们的嘴,他们衷心的祝福,甜了我们的心。
近晚,叔叔一家子都来了,送来了礼物,带来了祝贺。回去的路上却遇到大雨,个个淋得透湿。
1974年7月18日
(略)
1974年7月19日
小东西为我们的生活开拓了领域。
购买的物品有奶瓶、葡萄糖、炼乳之类,将来还会有玩具、图书和各种培养、训练他的设施在放着机械和文学方面的书堆上又增添了《儿童保健》、《育儿常识》等新的书籍。爸爸和妈妈开始阅读,讨论儿科的学问。奶奶常常一边做着事,一边蛮有兴趣地听着。这些科学道理和她所知道的“奶不能倒在地上”、“热灰不能铺在尿上”的传统完全不一样……
1974年7月20日
孩子出生一个礼拜了,给他起个什么名字呢?
面对这个问题,家里人都采取了不必要的过分慎重的态度。
奶奶起不上什么名号,她只是老唠叨着要个好名字:又好听,又好喊,又有意义。什么好呢?她却说不出。
这种苛刻的条件,以至竟然无人敢揭榜。
妈妈给他取了个临时的名字叫:憨头。
小东西的眼睛灵活多了,能够到处转动,常常一个人躺在小床上颇有兴味地吮着小拳头。
1974年7月21日
小憨头名符其实:异常憨。每天的绝大部分时间都有在沉沉的憨睡之中。他现在只会四件事:吃奶、睡觉、大小便、哭。
1974年7月26日
七月二十六日,今天是孩子的命名日。
我们对提供出来的一串候选名字,进行了谨慎地、认真地思考和选择。好象一个名字的优劣将预示他一生的命运似的。
(略)
1974年9月2日
欢乐之后紧接着的悲哀和焦急是加倍的,异乎寻常的沉重和艰难的。我们的小浩病重住院二十天。从十一医院到儿童医院,从家里到病床,距离是短近的,而人精神上所经历的痛苦是悠长的。小生命经受了严峻的考验!
孩子的奶奶消瘦了,面孔是那机关愁云密布,她的繁忙如常,仍然显得无力。
孩子的妈妈被焦急折磨得常驻常常烦燥起来。难道当妈妈的都得经过这样的磨难?从怀孕到出生,从出生到长成,这该是一付多么沉重的负荷,母亲是最直接的承担者啊。
孩子的爸爸常常焦急到了失望的程度,但他依然默默地做着一个男子汉不熟悉的一切。
家里,冷火秋烟,尘灰厚积,零乱不堪。一人害病,使整个家庭失去了生气。
打针吃药,成了小生命到这个世界上最先体验到的痛苦。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今天终于大致病愈,出院了。对于我们这个小小的家庭来说,今天,是一个节日!
1974年9月4日
时间翻着书页。在焦急与烦忙中渡过了我的全部假日。一串多么富有意义的值得记忆的日子啊一串令人惊悸不安的提心吊胆的日子啊!
–静静的产院,病床上躺着衰弱的母亲和早产的孩子。
宽阔的路上,从六渡桥到儿童医院,脚踏车飞快地疾驰着,今日挂着水瓶,明天挂着鸡汤,后天挂着水果……
双手急搓着,大盆的衣服、尿布……
家里,凌乱无序。一碗冷饭,放了三天,还仍旧放在碗架上,邻居杨太婆关心地送来一壶水……
积满尘灰的日历早已是逝去的岁月,谁也懒得伸手去撕下它!
奶奶的脸上又刻下了一道道深深的皱纹。
晃动的输液架;长长的注射管;一阵嘶裂人心的哭喊。
青霉素、琏霉素、四环素、卡拉霉素
维生素、大蒜水、止泻剂
一切,总算过去了!
明天,我就要回县上班去了,望着还十分衰弱的妻子,望着已经苍老的母亲,望着静静睡着的孩子。我是那样地依恋!快快长大吧,我的孩子,愿你是一只雄健的鹰!
1974年10月20日
妈妈的乳汁、维生素、钙片、牛奶、葡萄糖;充足的阳光、水分养育了这嫩弱的小生命。孩子一天天地大了,一天天地胖了,今天是小浩来到这个世界的第100天。
小眼睛灵活得多了,他常常大睁着眼睛四处观望着这个陌生的新奇的世界。
小手臂伸长了,总是不停地胡乱地挥动着。
双脚变得有力了,不甘心于睡下或是坐着,老是要站立起来,要蹬着,一刻也不休息地弹动着。
脸庞也大些了,嘴巴得小了一点,但依然是比较大的。
不再怎么哭了,听到他的哭声是少有的事,老是爱笑,谁一喊他或是一站到他面前,他就甜甜地笑了,在我们心里,这笑容是一朵多么美的花啊!
也有很少变化的地方,头上的发仍然是稀疏的,还有宽广的前额。
按照传统的方式,到照像馆拍了一第百日留影。快门刚刚卡打一响,他竟坐在椅子上洒了一大泡尿。奶奶把他抱在手里,笑得前合后仰,以至笑出了眼泪。
大张着嘴
大睁着眼
世界上的一切
多么新鲜!
—-题小浩百日照
1974年12月5日
今天是第五个月的一天,小浩已长出了他的第一颗牙齿。
1975年5月1日
冬去春来,万物葱茏,大地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充满了活力,充满了生机。
日历一张一第很快地掀过去。一九七五年又是第五个月了。
天空淅淅沥沥地下着雨,不能出去,而准确地说也压根不想出去。家里是欢乐的、温暖的,丝丝空气也都渗透着甜味。今天是劳动节,奶奶厂里放假,妈妈厂里放假,小浩从托儿所回来。我们一家四口三代就到齐了,团聚在一起。不知别人如何估量家人的团聚,我们认为每一分钟都是难得的、幸福的。
丰富的午餐,饭后的闲谈。这和过去的每一个节日都没有区别,只是小浩的参加为今天的节日增添了浓郁的气氛。
我们围在小浩的车椅边,看他玩,听他叫,逗他笑。他已能有力地挥动着小胳膊,已经能敏捷地从车椅中站起来,已能对你有意识地微笑,已能眯眼睛,摇狗头……
我们衷心地为小家伙每一点微小的进步高兴。
1975年5月15日
案头上摆着小浩的又一张照片。这一张显然是大孩子了。目光灵活,动作敏捷,表情丰富,神气十足。
刚生四颗牙
呀呀已学语
幼稚未足奇
谁个不如此
1975年7月2-3日
星期三、四,又是妈妈倒班体,又恰好我病休在家。按理说,该好好休息一下。可偏偏小浩又病了,晚上发烧,又哭又吵,折腾得一家人都没睡好。两天都抱着他跑儿童医院。
我们把他的住院单、治疗费全留着,将来和他“算账”。
1975年7月6日
小浩子的奶奶已在掐着指头算着孙子一周岁的日子,开始盘算如何“庆祝”了。小浩子的妈妈一下班就忙着坐在缝纫机上制作“清清净净”的黑衣裳,希望带给他一生的顺畅。
多么良善的愿望呀!
小浩子的爸爸呢?一有空就和奶奶磨牙齿,给她上政治课,讲勤俭节约,讲限制资产阶级法权。
妈妈总总是慢慢地悄悄地站到爸爸一边。
奶奶被“孤立”了,于是只好放弃她的计划,同意不讲排场,不加庆祝,只给孩子照一张像纪念。
我也懂了一些新鲜东西,譬如什么“步步糕”(步步高)之类。
1975年7月12日
我从县城回到家里,打开房门:屋里静悄悄的。衣物照旧凌乱地到处丢着。奶奶上班了,妈妈上班了,小浩也“上班”了。
没有任何节日庆祝的气氛,望着,我笑了。虽说今天是小浩一周岁的纪念日。奶奶终于被我们说服了。
晚上,我们坐在屋里,喝着茶,和小浩子一起吃着糖果点心。他穿着一身青。实在说不,这种装扮完全丑化了我的孩子!
从在木马上照了一张像。
1975年 日期缺
奶奶出身贫寒,在她五十几年的生涯里,饱经沧桑,含辛茹苦。那一双布满老茧的双手,便是她一生勤劳的见证。
我们长大了,而且建立了家庭,她老家应该有一个安宁幸福的晚年。
最近传达了关于老工人退休的有关规定。我们车轮似地向奶奶进行宣传。好几次,她和我们争得面红耳赤。
到底又是她老人家失败了,在一千条理由中只有一条:带好她可爱的小孙子,就把她说服了终于看看睡在摇篮里的小浩子,咬咬牙,退休了。
门上贴着厂里送来的“退休光荣”的贺信。
墙上挂着大红花。
桌上放着纪念日记。敲锣打鼓,一汽车送到了家门口。
这一天,就连小浩也似乎也特别地高兴。奶奶对她失去了的工作和劳动集体好像十分留恋,脸上是一种微微高兴然而混合着很大难过的表情。
1975年12月12日
沿着江汉平原,汽车疾驶了六个多小时,我从沙市学习回到了武汉。几天的别离竟如此地使我牵肠挂肚。总在担心家里出现什么事情。
一跨进家门,果然出了事故,小浩子的头碰在隔壁小王家的脚盆上,伤了一个大口子,流了好多血,缝合了两针。小浩子嗓子都哭哑了,显出十分畏缩的样子。
奶奶难受极了,两天都没吃好饭。妈妈说:“怕什么呢?孩子是跌大的。”我知道,这是她在安慰奶奶。
今天很早就熄灯睡了,但是谁也是很久都没睡着的。
1978年9月25日
物换星移,75年12月放下笔,今天重新提起,两年零九个月过去了。
从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家庭和我自己,发生了多么巨大而深刻的变化啊!
我写这些零碎的文学,只是想给孩子们留一点他们幼年生活的痕迹。让他们在成年之后知道自己无法得知的童稚生活,作为我给他们的财产,也是让我们垂垂老年,回忆自己的生活,检点自己在怎样做一个父亲。
小浩已经四岁了,在我遗忘了文学的时间里长大了。现在他已是挂着冲锋枪,雄纠纠的兵士了。从今天一步跨过两阶梯回想他的蹒跚学步,竟会想不起他是怎样长大的,经历过哪些阶段,就像田里的幼芽,你无法分辨他每日的变化。
还能记起一些的是他的幼小的创造:例如将锅盖自作聪明地称为“锅KANG”,脚走酸了,他叫做脚走昏了。
在艰难的成长中,他还是经常打针、吃药、流鼻血……让全家人为他操劳,为他担心。
一棵嫩弱的生命幼芽!
尽管这样,小浩还是升格一级,如今做了哥哥了。两年前的一个4月8日,我的第二个孩子诞生了。
人们都说生得合适—-一个女孩!依照通常的说法:一儿一女一枝花。品种齐全。
我们叫她小砺,如今已经两岁了,是一个任性、倔强的烈性女孩子。
她带奶奶,带给我们的麻烦,给我们的折磨要九倍于他的哥哥。她的佝偻病让我们乃至四邻增加了多少烦燥不安的不眠之夜。她的无休止符的哭声是经常扰乱这个家庭宁静的噪音。
她有许多的怪癖:一天到晚地玩弄肚脐,左手使用汤匙和筷子,屁股打肿了也不告饶……
我并不重男轻女,仍然是十分钟爱我的两岁半的女儿。她的一切令人恼火的缺点和天生的怪癖都不能丝毫减轻我把她作为千金。
我从县城回到了武汉,回到了家庭里作为一员,回到了亲人们中间,放下了粉笔头,拿起了绘图笔,从老师变成了技术员,每天晚上,我都能见到孩子们,和他们的接近多了,情感更亲密对他们的观察更细微了。
我仍然要写下去。
1978年9月26日
学龄前的教育刚开始两个月,接着我就出差到山东去了,又霎着便是奇热的夏天, 小浩的学习顿告中断,放了两个月的暑假。
整整四岁的时候,开始学习认字,两个月认了260个字。这成绩是喜人的。他的良好的记忆和带文学性的语言是我们心中感到高兴的。我们同样感遗憾的是,对数学他却迟钝得不堪设想,这又使我们异常焦急。
1978年9月27日
又开学了。
小浩开始按照国家规定的教育开设了语文的数学。使用的全国统一教材。
进程是艰难的。汉语拼音对于孩子是全新的课题,他接受得很慢现在初步掌握六个元音。
数学是书写阿拉伯字,但两个晚上却没写好“1”字,或长或短歪歪倒倒。他出现了厌倦感,这是必须注意的。
小砺才两岁五个月,没有吸收她入学,但她自愿作为旁听生,无心插柳柳成荫,她居然学会了”l”和”b”哩,这个小机灵鬼。
1978年9月30日
想不到又出了一趟差,到河南绕了一大圈子,返法的日子是在计划中提前了。
我提着红得像孩子们脸蛋的一满袋苹果走进屋里,奶奶和孩子们都在睡午觉,老小三个,偎着一头脑,睡得正甜哩。
我蹑手蹑脚悄悄地走进屋里,也加入了这午觉的行列。虽说旅途十分劳累,但我翻来覆去躺了半小时没有睡着,自己心里知道:我想看看孩子们。
于是, 我索性起来了,起到他们床前,奶奶已经醒了,便和我谈起话来。不一会儿,小砺先醒了,我把头凑过,她竟像不认识似的,呆呆地朝我打量了好半天。
“不认识了,快喊我呀!”我说。
她一下子抱住我的颈子,大声地喊着爸爸,就这边那边地亲起来了。
小浩依然很熟地睡着, 毫无马上就会醒的表示奶奶便对着他的耳朵说:“浩浩,看谁回来了。 ”“浩浩,你爸爸回了。”听到后一句话,他呼地一下子从被子里钻出来,对着望了望,又不好意思地钻进被子,过了一会儿,把脑袋伸出来, 喊了声爸爸, 接着双手抱住我的脖子亲吻起来。
离家半月,又在孩子们中间,我心里蜜一般甜丝丝地。
我把衣料、红枣、苹果、胡椒摊满了桌子和床头,像个推销货物的商人。
1978年10月6日
门前的两棵树当中,增加了一条结实的绳子,小浩双手手紧紧抓着,吃力地晃动着身子小砺羡慕地望着。
这是新添置的体育器械—-是叫单杠还是叫晃绳呢?
为了小浩锻炼身体,由他奶奶设计并制造的。这个东西受到了两兄妹的欢迎。
1978年10月7月
宁静的夜晚,家里的空气都是甜蜜的。
吃过晚饭,洗了脚,大家坐下来休息,收音机里还在广播安徒生的童话《卖火柴的小女孩》。
小砺对那遥远的小女孩的命运漠不关心。小浩听到在广播这个故事,已端端正正坐在桌子旁边。
扑闪着大眼睛,他认真地听完了近半小时的播送。我注意到他脸上的表情,或喜或忧,或迷惘或充满希望。
我在很久以前就给他讲过这个故事,出差到山东济南时,我寄给过一本这个故事的小人书。对于这个故事的内容,他是熟悉的。
听完之后,他马上跑进内屋,坐在床上讲给他奶奶听。他讲着大雪天,讲着小女孩的妈妈病在床上,讲着没人购买她的火柴,讲着她微弱的最后的呼喊……
“哇—-”的一声,他失声痛哭起来,豆粒般大的泪珠断线般地滚下来。
几十年前,在寒冷遥远的丹麦的作家安徒生用他的著名故事,深深地打动了中国一个四岁孩子幼小纯洁的心。
一个多么爱动感情的孩子呀。
1978年月10月12日
技术革新也在我们屋前的园子里进行着。
那个自制的体育器械,吸引了左邻右舍的孩子们。他们兴致勃勃地围在四周年纪大一点的在上面大显身手,年纪小的也跃跃欲试。
奶奶又把单杠发展了,从上面吊下了两根绳子,横安一块木板,为了安全又加装了几根绳子,以提高它的强度。这就是一个舒适的秋千了。
小浩和他的小朋友们,每天都要在上面自由地荡,欢快地荡漾……]
一张张欢笑的脸,多像一朵朵盛开的花啊。
1978年11月26日
十一月二十六日,江汉关的大钟音乐般地敲打了八响。“东方红十六号”一声震耳的长鸣缓缓地离开汉口码头。
我和妈妈拍着手,小浩站在四楼的船栏边和我们挥着告别。
小浩开始了他一生中第一次远距离的旅行。他外公去出差,他和外婆一起到“大上海”去。
几天来,都有是为他的出行作准备,设计穿什么机关样的衣服,才不致于到十里洋场成为“土克西”,教他见到另人该如何称呼,讲究什么礼貌,带点什么东西在船上吃……
小砺听说哥哥要到啥地方去,要嚷着要去,她自然只能嚷嚷而已。这样的事还轮不到她的头上,两岁半—-实在太小了一点,连四岁零三个月的哥哥还差点不够格哩。
1978年11月28日
我们的小浩正在万里长江上乘风破浪。家里的人,晚上灯下在为他计算着行程,还没有到上海,奶奶已在开始怀念她的孙子了,最大的担心是怕他害病。
两个不懂事的孩子走了一个,小砺便显得相当孤单,家里的气氛也陡然安静了下来真是若有所失呀。
1978年12月2日
小丫头特别娇气,她似乎知道哥哥走了,她是惟一的宠儿,加倍地娇了起来,整天要人抱。
天天在一起并不觉得怎样,哥哥一走,她便失去伙伴,到前面的芳芳家里,到小倩家里,到处找她的哥哥,像过去她们兄妹捉迷藏一样,可是却每次都只是失望地回来,告诉奶奶:哥哥不在。
后来,她终于明白了,她是打不到哥哥了。问她:“哥哥呢?”她说:“到上海去了。”“你怎么不去呢?”“我爱吵唦!”咳,还有自知之明哩。
吃饼干的时候,她留几块,等哥哥回来吃,吃米泡的时候,她少抓一把,留着哥哥回来吃这真是作妹妹的一片心意。
1978年12月4日
今天接到一份南京拍来的电报:“浩乘加4轮回转宁”。何谓加4轮,真是难解的密码!问客运处,答曰不知,查邮电局,答曰不晓。我和妈妈只得乱猜瞎测了。是四号加班轮?是加快4号轮?是东4轮的笔误?妈妈说是4号乘4号轮,故曰之加4,真是信口开河。
回家告诉奶奶,奶奶又是一番猜测,她最担心的是小浩病了:没去上海,随外公南京而返?
天晓得,后天东4轮来汉,接接看吧。
1978年12月5日
小大砺个子矮,但脚力还是强健的,今天她和奶奶,从叔叔那里一直步行到家,信致勃勃, 精神饱满,这种长距离的徒步,对她来说,简直就是一次长征。
这些日子,她着实胖了些,脸上的肉已鼓了起来。
1978年12月6日
我到十八码头去了三趟,轮船晚点了近四个小时,中午十二点半,在人们的望眼欲穿中东方红四号轮缓缓地靠近码头。在上岸的人流中,我一眼就看见了小浩,似乎消瘦了许多,风尘仆仆,但还是很精神的。
和外公分手后,我用自行车把他推回家来,一路上,他滔滔不绝地给我讲旅途见闻:上海的房子很高,他要抬起头来望,用手按着帽子,在杨埔公园骑了马,是机器的,能动;看了动物,有老虎、狮子;他和外公从上海坐快车到南京……他已经能详细而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思想,准确地讲述自己的行程。
到了家里,他叫着“到家了”,飞快地跑向门口,抱着奶奶亲吻着。小砺不知所措地望远方归来的哥哥。
他又给奶奶重复对我的讲述,还讲了他吃西餐,用刀子叉不起面包,喝了一大碗汤。
他还透露了消息,外婆给妈妈买了件外套,是红色的。
看来旅途是劳累的,晚上很早就入睡了。我看着他缩在床上,听着他匀称的呼吸。
1978年12月8日
这个混帐的小丫头,醒了以后,无缘无故地大哭起来,怎么也无法哄好,用严厉的手段:打,对待她也无济于事。把她闩到门外,她拼命地往里挤。她要喝水,给她倒了水,她又不要这种杯子,换了杯子,她又不喝;要下床来,穿好鞋子,她又不在地上走……虽然千方百计,终是无计可施了。我狠狠地说:“真是要掐死她!”
我并不迷信,但是“生就的脾气长就的相”,怕是对的吧。为什么我的两个孩子性情这样不同。小砺一生下来,仿佛就是这个坏透顶的脾气。
1978年12月9日
清晨起来,小砺还在熟睡着,脸孔是安静的,稚气的。两颊红通通。我完全忘了她昨晚的一切坏印象,看着我的小女儿是那么可爱。
下午,我问她:“昨天晚上,爸爸打了你没有?”“打了,不疼。”她回答,简直若无其事,她亲热地抱着我。
“还爱哭不哭?”我问。
“不哭!”她回答。
我知道,这种保证是没有意义的。它是不能兑现的空头支票,她要哭的时候是阻拦和恐吓不住的。
这种小坦白痞子,是承认错误,坚决不改的。
1978年12月9日
今天外公他们来作客,介绍小浩这次出差的情况,给他高度的评价,说是一个少有的听话的孩子。在上海惹的惟一的一次祸是流了一次鼻血,把被子、床单、棉絮全污染了。当然这并不是他的过错。
1978年12月18日
家里越来越不宁静了,两个小兄妹的笑声、哭声、闹声,此起彼伏。就是突然来电,电灯照亮了,也有一阵热烈的欢呼。妈妈说:“屋上的瓦都震动了。”
我们结婚的家俱遭到了无情的毁坏:双线夹板床划了一道道伤口,桌面上是纵横的线条,方凳子变成拖车在地上拉来拉去,布满了条条皱纹,书架上的书被撕去了封面,拉掉底页,常常张冠李戴……真是没法子,只得一笑了之。
1979年1月6日
今天,我以父亲的威严,用最严厉的手段教训了两个小家伙,三百的钢尺是专政的工具,向两个小屁股施展它的厉害。
小浩很快就到达了屈服极限,噤若寒蝉地躲到了一边。
小砺是顽强不屈的,她双手护着屁股,但哭声不止,并不表示认错。
我愤怒而气急败坏,不允许孩子在父亲面前的放肆。我相信拷打的痛疼将会折服最倔强的脾气,但是……我失败了。小砺表现了她最大的顽固。
我和自己两岁的小女儿激烈地对峙着。
她的保护人出来袒护,出来卫道了,奶奶是最大的保护伞,在她老人家的怀抱里是绝对安全的。
1979年1月20日
小砺常常弄得我们啼笑皆非。
今天中午,她从小椅子爬上藤椅,爬到五屉柜上,把奶奶、妈妈、爸爸的牙刷上全挤满了牙膏,给我们提供方便,为我们服务。由于工作的不熟悉,牙膏一条条地挤得满柜皆是,一氟化钠牙膏,用去了一大半。
她的举动是模仿大人干的,不能说是错误,但又不能说是正确吧。
1979年1月26日
真是糟糕,今天是春节前的第二天,我们的小浩又病了。像去年春节前一样,我抱着他上医院,请肖医生到家里,好在今年的年底治好他的病。青霉素针剂发生了作用,体温很快恢复了正常。
1979年2月2日
小浩是个电影迷,他的浓厚的兴趣是异乎寻常的。为了看一场电影,他要向我们说好话,要用眼泪斗争。到了剧院门口,他担心不到一米不让进门,进去以后,怀着紧张而忐忑不安的心情张望着银幕,害怕被服务员驱逐出场。
为了鼓励他多吃点饭,奶奶总是说,多吃饭才能长高,长到一米,就能大摇大摆走进影院了。
当你问他看过些什么电影,记得可清楚了,他会扳着指头告诉你:《小兵张嘎》、《年青的一代》、《两个小八路》、《女跳水队员》、《大闹天宫》、《猎字99》、《风浪》、《屈原》……
1979年2月6日
小砺的发音远远没有小浩在相同年龄时准确,以至哥哥老是嘲笑妹妹的发音不准。
他笑她把下雨了说成下吾了
把床上睡说成堂堂睡
把新衣服说成金衣壶
把奶奶喊成外外
1979年4月7日
春来冬去,不觉又是莺飞草长的四月了。
做爸爸的人大都是粗心的,今天晚上,已到睡觉的时候了,妈妈还在用绿色的灯芯绒缝制机关报衣服,用金线装点的衣领和袖边。为什么要这样挑灯赶夜活呢?
我这才恍然记起,明天就是砺砺的生日,做母亲的人考虑得要细致许多。
1979年4月8日
我从中学飞快地骑着车子赶到家里,六点一刻,晚餐已经开始了。
今天的寿星佬小砺穿着新衣裳低着头津津有味地吃着饭,她完全不知道自己今天的地位。
八点钟,我筹备着给砺砺的晚会:哥哥朗诵诗歌,妈妈唱歌,然后大家吃麻糖、喝茶。但节目落了空,只欣赏了香喷喷的麻糖。
小浩还楼上读着他的“ a o e”,小砺就已经进入甜梦中去了。
1979年8月18日
竟然又是四个月过去了。连小浩也渡过了他五周岁的生日,小砺已是三岁零四个月的大姑娘了。
做爸爸的不仅粗心,而且没有耐心,这日记也不是日记,也不是周记,也不是月记,差不多快变成年鉴了。
值得我大书特书的是,五六两个月,小浩恢复学习生活,由于他的勤奋学习,也由于我的教诲有方,在不到六十天的时间,他已学完了初小课本的第一册。成绩可以说是惊人的。只是他对于数学,缺乏先天的爱好。那些阿拉伯数字对他竟像催眠剂似的。
他的第二个老师,便是那台珠江牌半导体收音机。每天到了十点钟,他就规规矩矩坐在桌旁收听《小嗽叭》节目,并且骄傲地自称为广播电视大学的学生。
他已经不是无知的、愚昧的了。现在他能够背诵十多首诗歌,结结巴巴地看些儿童读物了晚上,我们总是一家人欣赏他的诗歌朗诵。
1979年8月21日
夏夜,星光闪烁。
我悠然自在地躺在竹床上,左边是小浩,右边是小砺,给他们讲故事。什么龟兔赛跑之类的故事已经讲完了,自编的也编尽了。现在,搜肠刮肚也没有什么好的可讲。
望着无穷尽的天空,隐隐的天河。我想起历史,于是这个夏天的晚上,我开始给他讲历史故事,讲成语故事。小浩很快地记住了。
他那小嘴巴,会告诉你:一箭双雕、一鼓作气、黄梁一梦、画蛇添足、画饼充饥拨苗助长、刻舟求剑、自相矛盾、削足适履、张冠李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井底之蛙叶公好龙、愚公移山、塞翁失马……
1980年4月7日
到学校去,接受官办的,正规化的训练,恐怕算是孩子跨入社会的第一步吧。从家庭走入社会,从个人进入集体。这是一个大跨步。
从今天起,小浩就已是小学的一个准学生了。他将在学前班接受教育。他是兴奋的,盼望成为学生,他羡慕那些背着书包的神气的孩子们。
为了今天的上学,昨晚奶奶在灯下眯着眼睛补黄书包。爸爸送他个文具盒,买了一盒小蜡笔。妈妈帮他削铅笔,给他买了两个练习本。妹妹很羡慕他,也吵着要“上学学”。
交了三元钱的学费,他能学到什么呢?
1980年6月28日
已经交了三个三元学费了。小浩的学习生活很好,他很喜欢他的学校,他的班级,他的同学们。
每天回来,他都要讲他新生活,他的小伙伴,讲他的经历:做了眼保健操,练了基本功,上了自然课,唱了歌。
他经常一大串地说着同学们的名字,他们的事丰富着他的生活。
1980年6月30日
临睡前,小砺跑我身边,对我说:“爸爸,不要把手放到口里呀,手上有蛔虫卵!”她在用她的知识开导不懂科学的爸爸。
全家人听着,哗然笑了。
她的这点卫生常识,显然是从她哥哥那里贩来的。
1980年7月2日
燥热的夏夜。深夜三点,划过长空的道道闪电,山崩地裂似的沉雷,排山倒海般的大雨。
小砺惊醒了,她恐惧地紧紧抱着我,仿佛爸爸是个什么都不怕的保护人。孩子,错了,爸爸没有保护你们的力量和本领。
你们希望于自己。
1980年7月24日
交了一个,又交了三元,一共交了四个三元。七月二十四日,放假了,渡过了他的人生的第一个学期。
下班回来,我尚未落坐,小浩就兴冲冲地跑进屋里,吵着叫我看他的成绩,他得的奖品,他的作业本子。
嗬,成绩还不赖哩,主课都在八十分以上,语文的成绩更好,体、音、美只在及格线上。
奖品是一个笔盒、二只铅笔、一块橡皮。
至于本子,他只告诉你,得了九个100分,而那个不光彩的60分只字不提。
每一个人的学习大概都是这样开始的。作为父亲应该怎样地教育引导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