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文章已经被阅读了 96 次) 时间:2001-09-29 22:47:32 来源:厚颜 (厚颜堂主) 原创-非IT
主题:告别雕刻时光
版权所有:邢汶 原作 提交时间:21:04:09 09月29日
告别雕刻时光
邢汶
每当三月来临,北京就开蠕动起来。
且不说未名湖的坚冰迅速消融,两三片去年的枯叶旋转下沉,直到湖底,还可以看见叶面上清清楚楚的脉络,也不消说孤独的男生躺在博雅塔下的草坪上酣然入睡,怪罪他在高中梦想了三年的北京大学在发给他最新教材的时候没有奉送个女朋友,更无须说清脆新鲜的大一女生唧唧喳喳地在林荫道走过,旁边负责军训的教官啪地敬个英俊的军礼。
仅仅是北大东门外的一条清幽的青石板路,就足以让人仰天长啸的了。
就是这条小路,铺就了水泥北京和钢筋首都里的一块家园。
我可以穿着拖鞋,在更黑一些的夜里,刚刚走出东门,就可以感觉到三月的醉意。在夜里,这醉意更让人迷惑。
带着醉意继续奋勇前行,就走到了雕刻时光的门口。
在雕刻时光的门口,我碰见了一个这样的女孩。她显然不是北大的学生,因为她一脚踩在雕刻时光的台阶上,一边问我:“您知道雕刻时光在哪儿吗。”
我问:“什么雕刻时光?什么意思?”
她说:“就是这里的一个酒吧呀,好象挺近的。”
我明白了,在这样的三月,不可能只有我一个人享受这种醉意。于是我告诉她,我当然知道这个俗不可耐的酒吧,我也要去那里消遣,不如我带你去啊。
她很感激。我们就边聊边走。她问我,你是雕刻时光的常客吧。
我说,偶尔也去看看。
她说,你是北大的学生?
我说,我住在北大。
她说;你是哪个系的?
我说,以前,我以不能成为北大的学生而沮丧。
现在呢?她觉得好玩。
我说,现在,我以成为北大的人而羞愧。所以我永远是不幸福的人。
她哈哈地笑起来。她笑的很亲昵,在这个黑色的人行道上,还挽了挽我的胳膊。看起来她是同情我这个“永远不幸福的人”了。
我就带着她走下了台阶,穿越比夜色还黑一些的巷子,走到北大北门,绕过圆明园,足足走了半个钟头,又回到了那个台阶上。她愣愣地看着我。
这里就是了。我说,在她说话之前,我推开一扇隐蔽的门,我们几乎是一起听见了轻柔的吉他声,很忧伤。
雕刻时光隐蔽在这条青石板路的一个角落,如果你专心寻找,看不见任何灯红酒绿的标记,无缘的人只能擦肩而过。如果你是不慎闯入,如青萍之与流水,邂逅相逢,那么,缘分随之而至。
我是这样给青萍解释这个道理的。也许是当我知道了她叫青萍之后,故意拿她的名字做比喻,她有些窘。本来,她是怪罪我的,我害得她绕了半天路,现在她要解释一下:
“其实——-其实呢,晚来半个小时也没什么,就是——-我怕天这么晚,回不去了。”
“糊涂!”我严肃地说:“来雕刻时光的客人,如果不在这里坐上六个小时以上,岂不是白来了。”
她接过一杯柠檬茶,抿了一口,轻笑说;“为什么是六个小时?这么精确,又有什么说法吗?”
我告诉她:
如果你有足够的耐心,六百万年内,一只最愚蠢的老鼠可以在北大获得法学博士学位。
如果你有足够的耐心,六万年内,一只智商一般的长颈鹿从国外留学归来了。
如果你有足够的耐心,六年之内,一个才气平庸的年轻人会成为一个作家。
她插口说,你太谦虚了。你的才气一点都不平庸,我很佩服的呀。
我怅然地看了她一眼,喃喃地说,是吗?
她说,你是不是想说,如果我有足够的耐心,六个小时之内,天就会亮了啊。
我沉默了半晌,有些伤感地说:“不,不是你,而是如果我有足够的耐心。”
那么会——–她困惑地问。
我慢慢说,如果我有足够的耐心,六个小时之内,就能等来一个爱上我的傻女孩。
她脱口而出;可是我一点都不傻呀。
说完,她赶紧捂住嘴巴,瞪大了眼睛。
青萍就是这样被我的绕口令给绕进去了。她常常揭露我的狡猾,却从来没有后悔过我们的相识。凌晨,我送她走着回北京地质大学女生宿舍,我们牵着手,三月的北京,就是这样开始变化了。
很多人知道北京的三里屯,那里酒吧林立,聚集了批发的音乐人和零售的白领女孩。路过三里屯的时候,我往往想起小时候看到的:田野里,大片的高粱,红彤彤的直立着,里面隐藏着许多事情。我保证,这里只可能隐藏事情,而不可能有故事。如果说,三里屯因为靠近使馆区而更加富丽堂皇,我无话可说——谁让我不懂洋文呢。但尽管我不懂洋文,也知道,毗邻美国大使馆的三里屯,用金钱和迷梦堆积起来的三里屯,飞扬跋扈的三里屯,到处流传小道消息的三里屯,不能让我热爱,也不能让我尊敬。
允许我挂单记帐,是我热爱并且尊敬雕刻时光的第一条和最后一条理由。
老板从来不打探我的收入,也不追问我结帐的时间。我在隔上一个月或者三个星期给老板结帐的时候,他也从来没有仔细地数过,而是点点头,把几张钞票很随意地扔进柜台里。每天凌晨时分,我带着三月的醉意回到学校,总发现东门的值班室里亮着灯,两个保安在聚精会神地下斗兽棋。
我经常去找青萍。如果是周末,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她总是在不停地洗衣服。如果不是周末,我第一眼肯定看见她正在激动地大声朗诵洋文。
看见我来了,她就放下课本,或者放下手里湿漉漉的衣服,坐在自行车后面。
我们就走得远远的,只要看不见池塘和树林,我们就一直这样骑下去。
我们认识的当天,我牵了她的手。但此后就进展缓慢,过了三个月之后,我带她去了圆明园废墟深处的树林里,在她跌跌撞撞的时候,我第一次将她拥入怀中。
她想了想,说,何必这么费劲,你如果想要,就告诉我嘛,我又不是不给你。
我亲吻她,她的嘴唇比早晨的露水还要清新。我们一起紧张、窒息、发抖,一起瞪着大眼看着对方,即便是在最深的亲吻中,她的眼睛还是瞪得大大的。
我们的灵魂,以及身体,都是最新鲜的,当我们拥抱的时候,从来没有一点惭愧。
1999年之前的北京,世纪末,我们生活得多么放心啊。
青萍想毕业后开一家酒吧。她认为这是打发人生的最好的方式。
我们坐在雕刻时光的角落里,经常小声地探讨这些问题。她的一只手用来喝茶,另一只手却永远放在我的手里。她说,一定是中国古典特色的。
我说,就象相如卖酒,文君当炉。
她说,有特色还得赚钱,每年都出去旅行。
我说,比如漫游江浙,信步岭南。
她说,我爱你。
我说,我也爱你啊。
三年级的时候,青萍开始为一些翻译公司兼职,于是在雕刻时光里,她开始买单。
而我迎来了一个崭新的贫穷时代,我已经知道,致富并不希奇,贫穷才是传奇。我就是北京的一个传奇故事。当我的同学们在外交部、跨国公司和海外大学里龙腾虎跃的时候,我却陷入了穷途末路。每个月300块钱的房租都成了问题,夏天到来的时候,我已经穿不上一件稍微体面的体恤衫。青萍说,这么热了你怎么还穿大皮鞋呀。
我被她问臊了,说,第一我喜欢,第二你管不着。
我还是去雕刻时光,拿着一支圆珠笔,一个破笔记本,要一杯最便宜的菊花茶,每天晚上我要记录我对青萍的爱和思念,尽管离得很近。更多的时候,我记录下的对生活的理解,那些每天都在成长的理解,在过后的几年里,陆续被读者看见了。
穷途末路倒也罢了。
青萍为我购置了一双凉鞋,一件鳄鱼牌的体恤衫,甚至给我的前襟上别了一枚亮晶晶的胸针。她说,要带我去三里屯。
我说,你不要雕刻时光了?
她说,什么都要!
不停地有外国友人擦身而过的时候跟青萍打招呼。青萍说,那都是她兼职翻译的时候认识的朋友。她叽里咕噜地跟那些友邦人士飞快地聊天,而我则在一边茫然地听着。她笑嘻嘻地转过头来对我说:“这些老外就喜欢说唱的摇滚乐,真可笑,那些乐队唱歌的时候跟说话似的。”
过了一会,果然有“跟说话似的”乐队登台演出了。弹吉他的小伙子长得挺帅气,长长的头发遮住了眼睛,怪让人心疼的。
青萍说,这人我认识。哄女人一套一套的,谁也逃不脱他的甜言蜜语,而且英文讲得很棒,专门找外国女人。
其实青萍的洋文讲得更好。她甚至可以一边嚼口香糖一边流利地说着地道的牛津味儿英语。拿出一张英文的《中国日报》,她在一分钟内就能发现最隐蔽的角落里的拼写错误。她还有这样的本事:她打着轻微的美国呼噜,说英国梦话。如果我不小心把什么东西打翻了,她惊跳起来,第一声是:
what’s the matter?
1999年初,即将毕业的青萍跟我商量,她想出国。
我说,去哪儿啊。
她说,加拿大。
加拿大?那该是多么遥远的地方啊。加——拿——大……
她那么地道的洋文现在终于有用场了。在此之前,我一直误以为她只是闲得无聊,不学点洋文去干吗呀?现在我知道在大学里必须要学好一门外语,可惜现在晚了,我都这么懈怠了,中午11点半才能起床,晚了……
我说,去旅行吗?什么时候回来啊。
她说,去读MBA,需要三年多吧。
什么是MBA?
她说,就是工商管理硕士。现在很热门的。
哦,我明白了。
她说,我真不放心你自己在国内受苦。等我回来就好了。我会想你的。
我说,没事,我不受苦。我可以写文章。
我说,写文章也可以卖钱。
后来,我遇见一个美女作家,她因为经常混迹于洋人中间而常常忘了中国话为何物。当她知道我曾经有个女友到加拿大读MBA去了,兴奋得花枝乱颤。她说:“就是,放着MBA不读却要嫁给你这种又穷又酸又神经的文人,才是有病呢。我保证,她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这位四十多岁的美女作家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我,笑嘻嘻地说:“不过,我也是MBA。”
我吃惊。她解释说:“我是Married But Available。”
我这人有时候笨,有地方笨,但并非所有的时候和所有的地方都笨。这句英文我明白了,虽然也是MBA,但翻译过来,就不是什么工商管理硕士了,而是“虽然已经结婚却时刻准备着……”的意思。
你时刻准备着吧,美女!
但我从那时候起,就时刻准备着青萍永远都不回来了。
送青萍去机场的时候,又路过了北大东门。正如全世界都已经知道的,这所学校为了自己看起来更象是一所学校而不是其他,已经把拆掉的围墙又修砌起来了。但正如我看见的一样,这所学校为了使自己看起来更象其他而不是一所学校,我所熟悉的那条青石板路和附近的平房已经残破了,全然暴露在阳光底下。
据说,这个地方要被拆迁,要修路了。
但我还是遥遥地看见了雕刻时光的那座小房子,很孤独但很从容地坚守在那里。好象并不知道要被一条“白颐路”取代。
而所谓白颐路,就是从白石桥到颐和园的路。这是多么没有想象力的一个名字啊。
就象一个农民把钉子叫做洋钉。意思就是洋人带来的钉子。
贫乏。
我和青萍乘坐的出租车开得飞快,健谈的司机在喋喋不休地谈他对奥运会的认识。青萍则靠在我的肩头,很疲惫的样子。突然,她抬头对司机说:“师傅,麻烦你从北大东门绕一下吧。我有点事儿。”
司机看了看周围的环境,为难地说:“这是单行道,要是绕过去必须绕一整圈。怕耽误你的飞机啊。”
青萍呆了呆,说:“那就算了,也没什么大事。”
她在我耳朵边上说:“我永远都爱你。”
我点点头,说:“我信。”
她紧紧地抱着我,轻声说:
“替我问候雕刻时光。”
她喃喃地说:“等我回来,我们去开间酒吧。”
就这样我送走了青萍。就这样我离开了北京。就这样我到了陌生的西安,在西北荒漠烈风中锤炼我的心情和肤色。我写呀写呀写呀写呀,突然有一天,我在西安的寓所里象往常一样赤身裸体地坐在电脑旁疯狂地打字,有个朋友来访了,他说:“邢汶,你现在是作家了,不要这么随便啊,快穿上衣服。”
作家?哦,原来如此。
听见作家这个说法,我就想起了在雕刻时光里的一个说法:如果足够耐心,六年之内,一个才智平庸的年轻人会成为一个作家!
于是我打点行装,即刻动身。
那条传说中的“白颐路”终于成功了。正如预期的那样,它的确是从白石桥通往颐和园的。我安顿下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乘坐公共汽车在宽阔壮丽的白颐路上走了一遭。
北大东门也清爽了。没有任何低矮的平房,没有任何青石板路,在路灯的照耀下,也没有任何比漆黑漆黑的夜更黑的地方了。一条光明大道用混凝土和钢筋将一切记忆和往事都深埋在了地下。
有时候可伤感的呢?现在连MBA也不热门了。
在等候公共汽车回家的时候,突然下起了小雨,我站在耀眼的路灯下,心里一阵阵地抵抗着记忆的酸楚潮水。又看见三月的北京了。
旁边也在等车的几个女孩,看起来是北大的新生。她们正在唧唧喳喳地谈论未来,梦想以及其他,她们用不屑的口吻谈着出国、博士和化学实验等等字眼。
我忍不住偷眼看过去。一个非常清纯的女孩发觉了我的偷窥,大声说道:
毕业后我要做C——E——O——
然后,她就用数字时代的腾腾杀气看着我那张必定是很文学的脸。
这是北大新秀,名牌宝宝,非常新人类,前程无限的虚拟少女,我又能如何?
我惟有羞愧地低下了头。
http://newbbs.sina.com.cn/love/view.cgi?forumid=101&postid=223208
文章评论:告别雕刻时光(zt) - 厦门丸子 - 2001-09-30 00:44:00
近来,我疯狂的喜欢上“雕刻时光”,我喜欢这里下午的黑咖啡,也许对于一个才喜欢的人来讲,太晚了,但是对于刚到北京不久的我,只有感觉幸运,我没有去过老店,也不知道还能否找到,我现在保持至少2天去一次的频率,从苏州桥这端走到另一端,虽然桥下没有水,但是我的心里却有........ - - - - - - - - - - - - - - - - - - - - - - 米妮,你看我可以这样喔!
文章评论:告别雕刻时光(zt) - 厚颜堂主 - 2001-09-29 23:09:05
如果足够耐心……
RE:文章评论:告别雕刻时光(zt) - 洮河流洙 - 2001-09-30 13:18:53
【(洮河流洙)回复(厚颜堂主)的大作】 能告别的太多了,因为即将告别的等着来。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