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无聊(小说) - 青色文学 - 易水寒

(这条文章已经被阅读了 83 次) 时间:2001-09-25 12:52:46 来源:易水寒 (易水寒) 原创-非IT

都市无聊

易水寒

李科从长城饭店大堂一出来,立刻被蒸笼一样的城市热浪吞没了。他冲门童一招手,门童立即替他叫来一辆出租汽车。

去哪儿?司机问。

去机场。未等门童伸手替他拉开车门,李科便迫不及待的一头钻进了车里。时间不够了。

司机麻利的一把按下计价器,两手让人眼花缭乱的在方向盘上胡噜了几下,车子便象城市困兽般地驶上了宽阔的马路。

李科靠在后车座上,紧张地抬腕看了看手表。快点儿快点儿快点儿快点儿,他心里默默地念叨。要不是昨晚那个和他缠绵了一宿的自称姓刘的小姐,他也不至于这么狼狈。色欲炙心,这个词用在他身上再适合不过了。可他就是改不了。记得那本让他翻烂了的佛经上说,象他这种人死后要堕阿鼻地狱,炮烙千回方可超生。每次他读这本佛经时,都要出一身冷汗。但冷汗归冷汗,并不能减轻他对同女人上床的欲望,渐渐的,他开始喜欢起这种出冷汗的感觉,而且每次都伴随着高潮。他甚至还把精液射在那本佛经上。死后坠地狱,向我这种人还能奢求什么呢?对此,他深信不疑。尽管他是学量子物理的,他觉得这个物质能量世界的后面一定还有个反物质的世界存在,否则就有许多科学上的事情解释不清。

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从佛经到高能物理,从地狱到射精李科突然有一股想毁灭一切的欲望。看着窗外逐一而逝的人们,表情麻木,动作机械,象他一样找不见生存的座标。你们每一个人都会下地狱!下地狱!他象个巫师一样在心底里诅咒。

这次回中国来是受美国斯坎泰拿空间物理研究所的委派,同中国航天航空总局签定一份合作协议。此外,他还接了个私活,替局下属的一家公司指导了一个课题项目,赚了一笔,所以比同来的洽谈团晚回去了一个月。中国人哪怕被枪顶在太阳穴上,脑子里也只想着赚钱。面对美国同事的讽刺,李科不是不在意,而是没时间在意。移民!即使所有的美国人都把他这个拿到绿卡才三年的黄种人的美国人看,他也没办法自己把自己当美国人。回想三年前在美国星条旗下宣誓的时候,李科不禁觉得有点可笑。中国人是穷怕了的,好容易捞到机会,除了拼命赚钱矫情衣归故里,还能干点什么?所以他什么都能忍。把所有的烦恼都压在心底,等再也压不住了的时候,他就找个女人好好发泄干净。

可如何又能发泄干净呢?烦恼如同麦地麻雀,赶跑了,还会飞回来。

李科突然想到自己近来找女人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窗外的车辆行人房屋树木一帧帧的凝觋于窗前,未等看清又逐帧逝去。

垃圾!

他脑子里又闪过这个词。前几天偶在马路边上看到一条“不准乱倒垃圾”的标语,他便一下子陷入了这个词的陷阱无力自拔。

垃圾。谁是垃圾?谁制造垃圾?人类的垃圾!垃圾的人类!

都是垃圾!

也许回到美国后,他会在家里供奉一个垃圾桶,谁知道呢?

思绪漫无目的,离起飞还太遥远。

李科突然发现司机正从后视镜里上下打量着他。

这人眼睛也忒毒,不象个好鸟儿。司机从后视镜里盯着后座上的这个乘客好久。心里暗自寻思。

恰在这时,一个黑影扑面而来。他吓了一跳,猛一回轮,与对面儿的一辆大卡车擦着风声而过。好悬!原来走神之际,他竟驶上了块行道。

大货司机从敞开的车窗里探出那颗光秃秃沾满汗珠的脑袋,瞪着两只驴眼,回头怒骂了一句∶

你丫找死呀我操!

陈生今儿憋了一脑门子的恶气,把个大货车开的疯疯癫癫的。骂了那个瞎了眼的捷达司机一句,心中的郁闷才稍微缓解了一点。他一把扶着方向盘,一手把一盘破烂不堪的磁带塞进了录音机。

“……哥哥你岸上走恩恩爱爱……”

什么玩意!

他一把又把录音机关上。

车窗都开着,可一丝风都没有脑门上的汗珠沾着苍蝇,痒痒的难受。

不就是一个收破烂的吗。

本来陈生今儿是不想出车的。天儿热的邪乎。可那浙江来的废品站老板却腆着个肚子非让他把一车钢材拉到钢厂去。

凭什么呀。不就有几个钱嘛。再有钱也是个他妈的收破烂的。陈生一想起那大肚子就腻歪。堂堂一个北京的大老爷们儿给一外地收破烂的老冒支使得半死。

陈生为自己这三○年生不逢时慨叹。

上学那阵闹文革,小学没毕业就不上了,跟胡同里的小痞子整天胡混。因为爱打架,兵也没当成。大点儿了忙着张罗媳妇,可那会儿原来一块儿混的哥们却忙着摆摊做买卖。等自个儿转过这根筋来,小买卖又让人给做烂了。好不容易找了份工作又赶上那家工厂倒闭。想学个车本,偏这会儿老婆肚子又大了,等孩子上了学,借钱学了车,谁知司机又不吃香了,招聘司机的单位到去了不少,可人家要三年驾龄往上的。最后还是老婆的娘家托了个三杆子打不着的亲戚给他找了这么一个替废品站开车的活。

烦!这天儿!

连阵风都不舍得刮,什么世道!

他那厚实的大手一把拍在方向盘上,吓走了一只叮在他滚圆的胳膊上的一只苍蝇。

老婆在家也不知道干什么呢。下岗之后她到自在了,整天跟人家打牌。陈生早就憋着找茬揍她一顿,可又不敢。如今找个媳妇不比找个工作容易,何况他这条件。

孩子也不让他省心。前儿偷偷把老师的教鞭给撅了。老师让同学给带话来,要请家长呢。

还有那可恶的大肚子。

陈生不知不觉又想起大肚子时常挂在嘴边上的那段话∶

人活着就得吃苦哇!吃苦就是享福哩!当年我一个人来北京,身上什么都没有,拣垃圾呀!什么都拣,纸呀、塑料呀、馒头呀……你吃过沾着屎的馒头没?我吃过,沾着屎呀……

陈生真想抓过一泡屎橛塞进那张大嘴里去,看他怎么把它吃下去。可他不敢,人家捏着你的饭碗呢。

有劲没处使,憋在心里难受。想想以前在街上混的时候,抄起板砖看谁不顺眼就往死里拍!

他妈的那个逼!

吼了一句,脚底下一使劲,油门到了底。

韶华靠在树干上,从丁雨头顶长发的缝隙间望去,正看见那执勤的交警。那警察够坏的,没事儿就往树林里一躲,等有车过来他才钻出去。韶华替他算了算,不到一个钟头他就罚了十七个司机。就属刚才那大货司机好玩儿,车开的飞快,那警察蹦出去一伸手,他就来了个急刹车,差点儿撞那警察身上。那秃脑壳司机跳下车来,奘的比那大货车还凿实。韶华本以为那大货司机能跟那警察叫叫板,谁知他一下车,那腰弯的比虾米还低,满脸赔着笑,锃亮的脑门直晃的警察往后躲。

韶华忍不住笑笑。

乐什么哪?

丁雨从韶华宽阔的胸膛的陶醉中抬起头来问道。

没,你那头发进了我的鼻孔。

丁雨嗔了一下,复又把头埋进韶华的肩膀。

回去吧。韶华说。

丁雨扭动了一下身子。

我还有事呢。

丁雨又扭动了一下身子。

唉——

韶华长长的叹了口气。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叹气,现在不是挺好的么?可他就是想叹气,而且长长的叹气,经常地叹气,毫无目的地叹气。叹气几乎贯穿了他二十三年的生活。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叹气时,还是五、六岁的时候。那时妈还不老,她说:

这孩子,小大人似的。

小大人。这个词一直深深地藏在他记忆的深处,一旦他叹起气来的时候,便如刚睡醒般地跳到他流动的如平静的溪水般的思想里,溅起一个涟漪。

也许不是。也许是小大人先跳出来才引得他叹气也不一定。

反正他叹气。

反正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叹气。

唉——

丁雨随着他长长的叹息又往他的怀里钻了钻,象个受了惊吓刚找到安慰的小兔子。

这丫头什么都好,就是太缠人,缠的他有点烦有点怕又有点不舍。不是不舍而是舍不下。在家里韶华是独子,从小都是别人捧着抱着保护着的对象,如今终于找到保护疼爱别人的感觉了。丁雨长的不好看,若不是喜欢她小鸟依人不言不语的感觉,韶华早就把她甩了。

韶华承认他和丁雨在一起时总是无法专心,但他又不能不承认一旦和她分开又不能不想她。

唉——

你又叹气了。丁雨在他怀里喃喃地说。

也许韶华生来就是为这个世界叹气的。小大人,大小人……

走吧走吧。怪热的。

丁雨又扭了扭身子。

韶华轻轻挽住她的长发,稍一用力,她那还带着稚气的小脸便扬了起来。韶华把嘴唇按在了丁雨的嘴唇上。

呜。丁雨闷叫了一声,不知是头发被韶华拉疼了,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女人就是要别人疼的。能感觉到自己被人疼的女人才是好女人。

韶华又走神了。他抬起眼皮向树林外望去,警察不知又躲到哪里去了。

那女孩真漂亮。他看到一个白衣白裙的女孩骑着车从路上经过,还转过头朝他们这里望了一眼,正好露出高耸的胸脯。

张莹骑着车,想着自个儿的心事。刚才偶尔瞥见路边树林中有人在接吻,让她心理突突直跳了半天。她刚17岁,还是个实习护士,与异性的接触还属于神秘的未知领域。但她想,但她不敢。

以前她从来是不骑车的,但是今年不行了,去年的公共汽车成了她恶梦的发源地。特别是到了夏天,几乎每天都有男人在她的深厚蹭来蹭去。有一回,还有个男人把手伸到她裙子下面,抠嗤了半天,直到汽车靠了站,她才狼狈的跳了下去。后来心理还一直硌应了好几天。从那开始,她便吵着家里让她骑车上班。但车上的遭遇,除了自己特亲密的女伴之外,她是死也不敢讲的。

但有时……

特别是当满载着汗臭味儿的公共汽车飘过她身边的时候,她又幻想自己是那车上的一员,而且还有个特潇洒的男孩紧紧靠在她的背上,手放在……当然是特温柔的。

张莹觉得自己脸上腾的一红。想这个干吗?她朝左右看了看,怕被别人看出什么来。

也许是昨天听的那首歌儿的缘故吧。

“别说这是美丽,青春的你。你不过还是有个,性感的身体。会有人爱上你跟你有关系,现在你还太纯洁,现在你的疯狂还是秘密。”

性感。张莹此时几乎快要感到自己的性感破体而出了。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只看见薄薄的衬衫已经被汗水湿透,露出贴身的带有花点儿的乳罩。

她一阵紧张,生怕别人看见。可偏偏发现这会儿正有个男人直愣愣地盯住她的胸脯。

这人真无聊。一阵尴尬的情绪荡过之后,她脚下加了力气。

其实李泽丰并没有去看女孩耸立的胸脯,他的目光透过她们的身体,透过她们身后的树林,树林后的房子和房子后面的房子、公路……一直投向远方。

其实他什么也没有看,虽然他睁着大大的眼睛。

这眼睛让我感到不寒而栗。绝望。这词儿也不准确,其实他眼里连绝望都没有。作为一个作者来说最怕碰到的就是这种眼睛,因为你无法从中读出故事来。

可这种眼睛却越来越多。你随时可以在大街上,公园里,学校课堂上,体育比赛场地上碰到几个。只要你有一颗敏感的心,在你周围环视一下,你就会发现你几乎被这种眼神包围了。

救救眼睛!救救人们的心灵!

绝望的眼睛。麻木的眼睛。

他有多大?20、30、40、50……都差不多。北京人、河南人、安徽人、广东人都象又都不象。一件街上到处可见的那种廉价仿冒的苹果牌白色T恤,一条蓝色的长裤,一双带网眼的人造防牛皮皮鞋,头梳的很整齐,但仍旧显得散乱。眼睛刚才说过了。鼻子瘪瘪的。嘴唇发干,没有血色儿。全身上下没有一丁点儿特别的。象你、象我、象他。只不过我们总把绝望藏在眼里希望的后面,而他却是满眼的绝望没有半点希望。我们总把死亡藏在生活的后面让人看到我们并不恐惧,而他却是浑身上下散发着死尸的味道特别是在这大热天里。

我不敢再看。我恐惧。

双目无神的他就靠在路边的一根电线杆子上,象负了前年重担,偶尔卸在路边喘口气仿似。

我的心一阵紧似一阵。攥着笔的手渗出了一层细汗。这闷热的天气,憋着雨呢!

李泽丰在想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有想。想什么呢?国家大事儿离得太远,向天安门城楼上的红灯笼,除了几个挂着牌牌的,别人谁也甭想摸到边儿。想生活?生活有什么好想的,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吃饱了睡觉,有钱吃点儿好的,没钱将就填饱肚子。想干点什么都有人管着。单位有头儿,家里有老婆,出门有警察,还有他们后面印成本儿的和没有印成本儿的法律、道德和传统。想那事儿?更没劲了。每天晚上他一爬上老婆干巴巴的身子就想赶紧下来。白天没话说,晚上就觉得空虚。也许在他身下的是不是他老婆都没有关系,他就是对着空气也能完成这恒古不变的责任似的性生活。

他比死人还彻头彻尾的死人!

时间在飞快的随着我的思绪跳动,许久,他突然动了一下,细微的一下,只是把脚后跟落在地上,便又凝固了。

他的凝固就是整个世界的凝固。天、水、风、火!脚下的大地为什么不裂开,吞下我们这些懵懵懂懂的人们!

我祈祷。

太阳带着人类的脏血落到山那边去了。也许明天还会有一个新的。

李泽丰终于跺了跺脚,抖落了一身的灰土,缓缓的扭身向亮马桥的立交桥走去。刚巧走过亮马河大桥的时候,突然一个女孩朝他的绝望跑了过来。

嘿,先生。玩玩去?

李泽丰木然的摇了摇头,走过桥头去开自个儿的自行车。

身后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带点儿讽刺。

孙星星重又回到她的姐妹们中间去,一蹦坐到桥栏杆上。姐妹们的笑让她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你要从良呀,嫁个骑自行车的?

去你的。孙星星说。说完就抬起头看星星。天还没全黑,诺大的天穹上只有一颗星星在闪亮,把在它旁边的月亮映的象簿纸似的暗淡无光。等会儿月亮就该亮起来了。孙星星总觉得月亮一出来,星星就变得伤感了。

雏儿就是雏儿嘛。耳畔又传来姐妹们的调侃。

星星懒得答理她们。

今天这身打扮她还觉得满意,紧身的露脐背心,黑色的短裙。身后还背个皮制的小包,走起路来调皮的一蹦一蹦的。她联想到自己的乳房,联想到昨天那个自称姓李的美籍华人解不开她乳罩后面的纽袢的一副猴急的样子。今天她没敢再带那乳罩,她怕客人发脾气。有的客人发起脾气来就不管不顾,弄的她几个晚上上不了班。

本来她今天下午没事儿逛燕莎,想买那条坠着小金菩萨的项链,钱都取了,可又回想起前几天老大姐被客人拽走了项链还打掉了两颗槽牙的事儿,便把钱又重新存了起来。

嗨,攒着吧,攒着吧。脑子里虽这么想着,可那金晃晃的小菩萨总在她眼前晃晃的。

李雯挽了个黑熊似的老外打她面前经过,还冲她挤了下眼睛,打乱了她的思绪。

李雯总喜欢跟外国人干,还劝她找个老外算了,还缠着她要帮她介绍个出手大方的。她不干。她不喜欢外国人,一是怕,二是觉得没有情调。谁也听不懂谁说话,整个儿跟牲口差不了多少。

孙星星希望今儿个能碰到个有钱而且英俊潇洒的,最好象HOT。那天HOT的演唱会她去了,还哭了一鼻子。哭什么呢?她不知道。

月亮终于上来了。星星渐渐的悲伤了起来。可星星有什么可悲伤的呢?它无始无终,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没有亲人也没有敌人,没有欢乐也没有悲伤,有的只是无尽的等待。

孙星星还在等。暑气退了,从河水里泛上来阵阵凉风。

许久许久,她多少觉得有些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