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文章已经被阅读了 222 次) 时间:2001-09-10 12:26:45 来源:王宏亮 (乐天) 转载
北京青年报
人生就是个饺子,岁月是皮,经历是馅,甜酸苦辣皆为滋味。
想采访崔永元由来已久,可是不幸遇到了可能是世界上最抗拒采访的人。甚至,还有过一次被他当面拒绝的经历,时间早在3年前,那尴尬的画面清晰如昨。
于是,8月23日他在现代文学馆的“《不过如此》出版座谈会”,我用了一个星期说服自己前往,再用一个上午时间鼓励自己趋前再提采访:“再试这一次,最后一次。”临了,还因为向自己预支了再被拒绝的结局,开口时委屈得声音都在抖。
可是,他答应我了。9月4日上午,崔永元让我在他的办公室坐足了两个半小时。后来,我们的采访录音我埋头21个小时在电脑上敲成字,是36000字的长篇。
崔永元也有口头禅,一段话他总用“就是这样”作结,口气一如他中意的“不过如此”。他随和周到,从客人的水到送我们摄影记者的书。他不喜欢坐得离人太近,找个机会把椅子蹭到不失礼貌范围内尽可能远的地方,却还想让人看不出。他直言对记者很挑剔,但是始终,对我相当忍耐。
我觉得压抑着挺好
□记者:不好意思,我知道你特别讨厌被记者采访。
■崔永元:我不愿意跟记者谈有好多因素,一是我觉得没什么可谈的,我们做的事都在表面上,大家都能看到。还有就是1996年我们刚开始做这个节目的时候,杨东平、郑也夫他们给我讲:“不要把自己弄得一身光环。你现在要跟人说话,你一身的光环,别人总是仰视你,怎么跟你说话。”我当时想:“你看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啊,别人当主持人都是一开始就上报纸、上杂志封面,轮到我就不行了,得低调。”(笑)我们就这么一直压抑着自己。那时候是我老想往外拱,他们一齐压抑我。等到后来他们觉得时机成熟,我们可以做做对外宣传了,我已经没什么兴趣了。(笑)
我觉得压抑着挺好。如果我们做的不是这样一个节目,也许在冷漠、孤傲、自大这方面我们做得比其他同事还厉害。好在我们做了这么个节目,把我们自己也改变过来了。
□记者:可是,冷漠、孤傲、自大,你会吗?我总相信,一个人你是什么人,你就做什么节目、写什么文章。
■崔永元:但是人变化起来很容易的,往往自己都浑然不知。我到现在也不敢说我把握自己把握得很好。也有定力不够的时候,因为现在名气越来越大,得到的好处越来越多,你就不知道你能不能拿住自己。有的时候我甚至想,我比一般的主持人做得好多了,我今天过分一点儿就过分一点儿吧。
挺难的,我觉得。其实,我这有点儿得便宜卖乖啊,我不太喜欢这样的生活。现在走到哪儿吧,有人盯着你,然后有人跟你说好听的话,说“我们都喜欢你,最爱看你的节目”,弄得你好像……
□记者:你必须要有适当的反应。
■崔永元:弄得你真是挺难受的。
我可能是个悲观主义者
□记者:我明白你那种感觉。我看到你在一个采访里说:你每天都尽力地反省自己,怕自己往自己不喜欢的那个方向去变,在生活中、节目中不断地调整自己:“其实这也挺累的,跟有意识地要往大明星那儿靠一样累。但我既然干这一行,又不想拿那种不应该属于自己的姿态。观众接受我也就是这种跟他们一样努力活着的样子,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崔永元:实际上我觉得我可能是个悲观主义者。我总觉得那个汽车、洋房它就不属于我。我祖上就没有这个福分。所以呢,我就不敢奢侈。如果我现在要能确定,我们这个家从我这儿开始祖祖辈辈就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我觉得我也没必要这么压抑自己。
昨天晚上,我母亲还在跟我说这个事儿,她就老提醒我:你得做好心理准备,你不会永远这样。你有一天走在街上没有人认识你,然后你去排队买烧饼,前边还有人加塞儿,那人很壮,你也打不过他,你只好忍气吞声,挤公共汽车你也挤不上去,老弱病残孕那个座儿也没人让给你。将来你注定了会过这样的生活。每次我都说:“您放心吧,我记着呢。”其实我现在没有什么铺张的地方,她有时候看我抱那么一大摞DVD回去了,她也不知道那东西多少钱,她就觉得怎么那么浪费啊。
其实这一点我还是想得很清楚的。我知道这一天很快就会过去。我不会像赵忠祥老师、沈力老师他们那么持久,可以从年轻时候一直到老,多少年了,现在还受人尊敬。我觉得没比别人优秀到什么程度。随着这个节目样式,还有我们栏目的被淘汰,主持人自然而然就被淘汰了,那个时候我就是电视台的一个普通职工。我一定要把心态调整好,这样我才能多活几天。
其实我自杀的念头挺多
□记者:老这样不行吧,而且我觉得你有点太使劲儿了。
■崔永元:是,我是在故意压抑自己,我考虑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吧。大家看我总是脸上带着笑,就不相信我有过自杀的念头。其实我有过自杀的念头,非常多。包括有一段儿节目水平下降,观众评价不高,打官司打不赢,都想轻生,都有过这样的念头。
□记者:完美主义者有时候是可以很决绝的人。
■崔永元:我觉得,可能我是一个敏感的人,生活中比较小的事情就会让我印象特别地深。很多事情都提醒我,别找那人在高处的感觉。因为从高处跌下来很难受,很不舒服,自己不能承受。
□记者:好多人会想:你还会有什么受刺激的事呢,那么大腕儿,嘴又那么厉害?
■崔永元:我经常遇到这样的事儿。上个月我去北戴河,开完会下午大家在沙滩上踢足球,只穿一条游泳裤,玩得头发上都是沙子。这时好多服务员过来要求跟我照相。我说:“你看这赤身裸体地怎么照相啊?这样,等呆会玩完了我洗完澡换上衣服咱们再照。”她们说:“照两张吧,我们这就要走了。无所谓呀。”我这个人也挺拧:“不行不行,不能照就不能照。”这时候就有一个女孩儿:“走,甭理他,有什么了不起的。”拉着人走了。我说不出的难受,不知道该怎么办好。然后也没有心思踢球了。洗完澡,穿上衣服出来,有人在门口等着照相,就跟他们去照。这时候那个女孩儿带着人又回来了。我当时突然就一股火上来,指着她们说:“你们走,我不想和你
们照相,因为你们不知道尊重别人,我也没必要尊重你们。你们走开,离我远一点儿。”那天就那样闹僵了。然后回来好长时间排解不掉。
□记者:你心太重。
■崔永元:我想如果这段儿登在报纸上,肯定有人又该“呸”,又该骂了,说:“你又去看演出,又去休假,还穷酸,找这不如意的事儿。我们孩子上学没有钱,家里房子漏水什么的。”其实我挺理解他们上学没钱、房子漏水的,他们应该知道人的痛苦都是一样的,你在手术台上拉一刀疼,我在手术台上拉一刀也疼,我们心灵受创伤的程度是一样的。我想任何情况下大家都应该互相理解。
我用节目告诉大家好好活着
□记者:我采访过刘恒,后来用的标题是《悲观者最温情》。大家都觉得他能写出张大民那么一个人,他自己不得更那什么呀。可是他跟我说:“我这人其实特悲观,那些老百姓啊真是很艰难,而且改变不会很快来临,他们只能这么活。”没想到你也说自己是悲观主义者。
■崔永元:是,有时候我觉得平民的这个生活,他们自己不在意。但是我们也是平民呢,我们就会替他们在意,替那个不在意的平民在意。今天早上坐在马桶上看报纸,说南京的厂家把去年的月饼馅拿出来,放冰箱里冻一年,重新做今年的月饼。我看的时候就想,在这件事被媒介揭露出来之前,我们吃了多少这样的月饼了?我们作为老百姓,我们就吃过期的酸奶,吃过期的冰棍,过期的月饼,吃农药残留量过高的蔬菜。完了还得挤车,还得交各种各样的税费。我就觉得真的活得挺惨的,你一个人要是想不开,有这些条,基本上有轻生的念头足可以理解了。那大家为什么还会有张大民那样的活法呢——不枪毙咱,咱就活着呗?有时候我就跟我的同事说:咱《实话实
说》就干这样的事儿,我们告诉大家好好活着,也能活得不错。
□记者:你书里有一段我印象很深,你写到韩国旅游了一趟回到北京,“住处附近的建筑工地正巧开饭,一股酱香飘入鼻中,两眼开始扑簌簌地落泪。于是明白,树高千丈,根还在萝卜白菜附近。”
■崔永元:我们这个年龄的人,骨子里还是有些传统的东西。像我崇拜的那些老演员们,现在我也有机会见到他们,他们差不多都是这样的人,对自己要求非常高,然后每个人也都有一把辛酸。其实孤独的时候或者说痛苦的时候,你换个角度想,其实也是挺好的一种享受。
□记者:也是,至少感受会很丰富。可你难得的是,你是一个要给大家带来笑声的人。
■崔永元:大家高兴就行了,我无所谓。我觉得大家看这个节目高兴,他不一定非得知道做节目的人到底高兴不高兴,就是这样。
□记者:那你那些幽默在你是一种释放?
■崔永元:好像那是我一个特殊状态。我高兴的时候我就会这样。还有我觉得就是工作状态。最初我在节目里表现出来这个幽默完全是即兴的,就是我没想要幽默,但我就那么说了。后来大家觉得好,希望我把这个形式固定下来,慢慢地它就成为做节目的一个状态。一到节目现场,我就希望用这种方式来完成。而且这种谈话方式我也擅长。
我对很多事情很绝望
□记者:如果让你用一句话描绘一下自己的状态,你有没有比较中意的表达?
■崔永元:就是这个“不过如此”。我内心的感觉跟别人看到的不太一样。我自己的感觉只有我自己知道。没办法说,也没什么必要说。我想我说出来大家也不一定认可,又会说我“说假话”、“不诚恳”,或者说“得便宜卖乖”、“太酸”、“书生气”、“过于浪漫”,什么说法都会有。但确实是我很真实的感觉。就没必要跟大家说了,藏在心里就行了。
□记者:说说看。
■崔永元:没法说。他们不相信,比如我告诉大家我大部分时间处于一种绝望的状态,一种很失落的状态。谁相信?我对很多事情很绝望,觉得没有什么可能好转。
□记者:比如,什么事儿?盗版?我本来以为,今天我来你肯定只跟我谈盗版,可是你一个字也没提。
■崔永元:现在我根本不理睬这件事情,随便吧。昨天我还跟我的同事商量,现在很多读者寄书来,让我给签完字再寄回去。基本上都是盗版。你说我们把书都扣下不还给人家?这得把我们名声都给败坏了。后来同事说:“这样,我们尽可能做得完美吧。凡是偏远地区的,我们寄一本书给他回去。大城市的就扣下了,大城市都有正版,你为什么买盗版的?”昨天我把新疆克拉玛依的什么的都拿来,盗版留下,寄上一本签上名的正版。
盗版这个事儿我觉得跟消费者没关系。跟买书的人没关系,一定程度上跟卖书的人都没有关系,那么大的利益摆在他面前,你怎么说服他不让他卖了。这是国家的事儿。
我想让女儿能看到满天星斗
□记者:前一阵儿我采访茅于轼先生,他就说老百姓的好坏取决于制度的设计,看你怎么营造一个惩恶扬善的氛围。
■崔永元:我听过最多的是这么一句话:这么大一个国家,很难管。我想说的是,再大的国家其实只要你想管,就能管好。我们这个国家花大力气解决过好多事儿,解决过很多我们想象不能解决的事儿,比如南方的血吸虫,很难吧?解决掉了。比如北京的交通,很不通畅,但开大运会,它就可以通畅。开亚运会,它就可以通畅。人大代表的车就可以畅通无阻。没有问题,那就是花了力气了。现在呢,就是说有些事情大家没花力气,它就干不好。有些事情,没有看出有人想花力气的迹象,所以你就绝望。
有些话说出来很难听,会让人误解的,但我还是愿意说。我去国外的时候,天特别蓝,阳光刺眼,那个时候我还抽烟,抽一口烟往外一呼,就像一个烟囱一样,我说怎么这个烟这么大呢。他们说就是因为空气太透,所以这个烟就显得大。那一刻我眼睛都湿了。我在一个抽了烟呼出去都没有感觉的城市里生活了这么多年,我还觉得这么好。我当时心里边觉得最委屈的是,我父母也就这样了吧,我也就这样了吧,为什么我的孩子就得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我的孩子为什么不能看满天星斗?
其实我们生活的这块土地,要变成那么美好的一块土地,没有任何困难,各方面的条件都具备,各方面的优势都有,但你就眼看着它变不成。这个特让你绝望。我每天就是这么个心情。我每天早晨醒来开始一天的时候,我根本没有心花怒放的感觉,就是觉得反正平安地过去吧。
有什么绝望您跟我说
□记者:那有没有什么事儿能够安慰你、让你高兴?你的女儿?
■崔永元:跟我女儿在一起是我最高兴的时候,每天早晨走的时候,我亲她好多次,每天我看她画画,还有她爱跟我聊天,用词也不准确,那是我最高兴的时候。但恰恰也是我最伤心的时候,因为我觉得她会重复我的生活。她甚至还过不到我这样。朋友都说:“一不留神你今天混成这样了。”我的女儿要混成我这样,很难啊。
□记者:有时候我想一个人要是心智比较愚钝、比较麻木是不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崔永元:应该是。我最喜欢的电影就是《阿甘正传》,他在那么一个复杂的社会里真是所向披靡。枪林弹雨他都挺过来了,安然无恙。我希望我能找到他这个轨迹,跟他过一样的生活,光吃巧克力就很高兴。
其实,我也能感觉得出变化,现在在北京走到两个路口的时候我心情最好,一个西单路口,一个东单路口。那过去是让人最心窄的地方,一到那儿难受死了,你骑自行车都别想过去。我记得那时候我老在那儿看,哎哟这可怎么办呢,这来了神仙也没用,你看周围这建筑,密密麻麻,底下从元代就开始的管线都在里面埋着呢,怎么办呀?现在呢,很畅通。所以还是印证了我那句话,只要你想干就能干成,这么大一个国家,这么好一个首都,这么有实力的一个政府,你想干就能干成。
□记者:我发现你的情感和立场还真是跟骑自行车的人在一起。你开车吗?
■崔永元:我不开车,有个司机给我开车,其实我挺奢侈的。我跟他们谈过我的观点,平民化不是破衣拉撒,为了说自己平民化,有钱也不敢买衣服。你真是平民化你开宝马也没事儿,开宝马也不妨碍你有一个平民的心态,善解人意,能理解别人,能和别人沟通,能尊重别人,知道别人的疾苦。这就叫平民化。
我觉得我在晚上领着女儿去遛弯儿,趿拉着拖鞋,穿着大裤衩在街上走的时候,我没什么精神负担。但这个时候你非得过来让我跟你照相我就有点儿负担。不照相打个招呼聊天,一人叼一根冰棍挺舒服的。就是这样。
我的绝望状态我不希望它影响别人,我自己绝望完了我还能排解掉,我到现在也没有死掉,挺好的。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排解绝望的,有的人绝望了就会走绝路,那不好。
□记者:你觉得你能帮他们点儿忙,用你的节目?
■崔永元:我觉得他们有什么绝望的事儿跟我说,我帮他们扛着得了,因为我扛绝望比较有能力了,我多扛点儿,让他们放松放松。他们的日子比我还难呢,他们没有汽车。扛呗。
■采访手记
我不知道大家用怎样的期待开始看这篇访谈。对崔永元,从来大家的期待都是一样的:他神采飞扬、妙语联珠,永远带给我们意想不到的奇思和惊喜。甚至看到他的名字,我们就准备好要笑了。
可是这一次,我知道我做不到了。
这是我看到的崔永元,心事重重,敝帚自珍,心重到近乎脆弱,坦诚得有点儿“不顾形象”,有穷人家孩子满腹的委屈和全部的仗义。
这样的崔永元,我喜欢。
文章评论:崔永元:很多事情“不过如此” - 初美 - 2001-09-10 16:11:50
我也不由得发自内心的喜欢他了。这样的崔永元挺好~~~ - - - - - - - - - - - - - - - - - - - - - -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象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