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文章已经被阅读了 54 次) 时间:2001-09-09 13:17:55 来源:昆明王海江 (昆明王海江) 转载
甲寅年(公元1974年),兵团改制为农场,就像当年农场改制为兵团一样。随着现役军人的撤离,农场–兵团–农场,乱哄哄”城头变幻大王旗”的场面在本来就不安心兵团的知青中掀起轩然大波。知青在很大程度上是冲着兵团来的,囤垦戍边、扛枪卫国是何等的光荣和浪漫。(在云南农垦10年,”建设兵团”只存在了4 年,但知青们仍然下意识地拒绝”国营农场”或”农场知青”这些词,直到现在,当年的知青们依然习惯于用”兵团”这个称呼,自称为”兵团知青”,就是现在,一般在相互间的交流或介绍上还是沿用兵团时期师、团、营、连的番号。如”×师×团×营×连”,而很少称”×农垦分局×农场×分场×队”。似乎”建设兵团”的”档子”要比”国营农场”高似的,这真是个奇怪的心理现象。)”现在不算兵团了,”我们知青怎么办?”可农场认为,如果放任这种思想骚动、蔓延,整个农场势必陷于瘫痪。由此,农场中扎根与反扎根的斗争便空前地展开,各分场纷纷开展”表态”活动。
表态,是非此即彼的宣言,有时是一种虚伪的矫情和谋生的手段,它只说明你表面上的立场和以此产生的影响,与你的真实思想无关。哪怕你确实不知道自己本质上的需求,或者你根本就是违心的。因为面对太多的不确定,你有许多既得利益要维护。
知青们分成两派。”扎根派”知青在各种大小会议上认真地宣誓,虔诚地的表态,他们也许是真心的。也许他们明白,这不是真正的他们,而是给别人看的他们。然而这是形势的需要。但反”扎根”们则对此嗤之以鼻,始终认为,他们不属于农村,因此以沉默来抵制扎根。他们是诚实的先知先觉者。而且双方都能背诵并深刻理解老人家的语录:”最后胜利的取得,往往存在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
随着兵团改制为农场,第7 团”农田大战指挥部”亦更名为孟定农场第6 分场。但因改制而引起的骚动却不象改制本身那样简单。由于该分场是新建单位,生活条件差,财产底子薄,劳动强度大,而且人员(包括指挥机关)全由全团各单位抽调组合,因此凝聚力、向心力就显得格外不足。星期天,如果谁要到6 分场去玩,除非你事先预约,否则准扑空,人都回原来连队去了。在大家的思想里,6 分场的连队并不是自己的家。所以人心的骚动与其他分场相比,第6 分场各连显得特别动荡。因此在6 分场,扎根与反扎根的斗争便尤为激烈。
其实扎根是绝望知青的无力自拔的虚妄的精神宣誓。谁都明白,越扎根就越没希望,越没希望就越扎根。因为他们本质上还不够出类拔萃,既没指望回城,那么只能寄希望在农场混得好一点。可一旦有望回城,他们的转向决不比谁慢,这些人是典型的”红皮白心”,而这类人通常以知青干部居多,因为他们有他们的苦衷。
上海知青L ,原水稻连农工。他身体非但不是强壮的,而且患有比较严重的疾病。按理,他是可以避免上山下乡的,可偏偏被分在水稻连当了一名农工。他勤勤恳恳地劳动,决不以身体不好为由而要求减轻劳动,尽管他确实需要照顾,甚至根本就不该上山下乡。他为人谦虚谨慎而不张扬,也从不在领导或别人面前打任何人的小报告或说他人的不是。相反当别人在遇到困难时,他总是提供恰当地帮助,自然这种帮助必须是有分寸的。那种”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兄弟”义气”他是既不敢做,也不能做,更不肖做。因为”干好自己的事”是他为人的准则。因此在农场都是初出茅庐不谙人事的知青中,他的老练和沉着就显得格外突出(现在想想,到底有多少人真正愿意”为朋友两肋插刀”?我很佩服L 知青当年就有的稳重和沉着)。知青L ,在农场里的最终职务是孟定农场第6 分场的副场长。
知青L ,虽位居第6 分场副场长,想必他也不会安心农场,因为他明知自己的身体是不适宜在农场”坚持到底”的,但他更知道,”上山下乡”是国策,”国策”是不会因为知青们的不安心而改变的,而且他身为副场长的身份,更不容许他有依附普通知青的言论,因此,每当知青们在他面前流露出不安心农场的思想时,他就抱着听天由命的心态,总是找借口离开或者作某种”你们的牢骚是徒劳的”之类的暗示。可贵的是,在各种场合他总是尽量避免作扎根表态–除非不得已时也是轻描淡写、顾左右而言他–知青L ,他比一般知青要来得更为成熟和稳重。
L 副场长最终积劳成疾,加上长期营养不良,旧病终于急性发作,由团部医院发出病危通知单,才不得不丢下他苦难的知青战友而以真正的病退回到家乡。
”……那时侯的农场实在太苦了……再会了……有空我们再聊……”这是他在30年后的一次聚会将要结束而临告别时,握着我的手淡淡地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这话使我隐约看到L 副场长当年的埋在心底的苦衷。
对不起!L 副场长–为在扎根与反扎根的过程中我们曾经误会过你。
由于他的能力加上成熟和稳健,知青L ,现任某银行行长。
女知青N 副连长,在营、连各级组织的各种扎根会议上,她总是以先进知青代表的身份上台发言,她忠于理想,真诚地大声疾呼”横下一条心,扎根一辈子!”在戊午年(公元1978年)开始的知青们罢工期间,她顶住了种种风言风语的打击,坚持在生产第一线,只是显有些得形只影单……
大返城开始了,应该说,看着昔日的同学一个个的离开,想来N 副连长的心理也是彷徨和落寞的,幸亏此时农场的态度从尽量不放行知青到动员知青离开,来了180o的转变–因为”知青是’飞鸽牌’,总是要走的,我们要培养自己的’永久牌’!”–所以她还是得以踏上了归程。
后来她所在的某服装厂与外商合资,女知青N ,现任该合资企业人事部经理。
历史揭示了这样一条真理:当你成熟并懂得反思时,你已经不再拥有曾经有过的某种身份。
第6 章
当现实环境的险恶把原先想象中囤垦戍边、扛枪卫国的光荣和浪漫的憧憬击个粉碎后,任何可以离开兵团农场的手段知青们都无所不用其极。由于生活的艰难,每天都有大量的知青流回城市,使国家铁路的不少运能都放在运人上,比如,上海到昆明的客运列车本来是隔天发一趟,后来不得不每天发一趟,而且不少知青因”囊中羞涩”以至坐车不买票。同时他们返城后并不及时返回而滞留,又给各自的家庭和城市社会带来相当大的经济负担和社会负担。更有甚者,相当多的”少数女知青”被相当多的”一小撮”上司蹂躏,为了返城或生存,她们都抛下城市女孩的矜持,”心甘情愿”地伺候这些”土皇帝”,或嫁夫生育,或甘当”玩物”。凡此种种,都极大地破坏了党和政府在全国人民心目中的形象。因此知青们”创造性”地挖空心思寻找离开农场的途径。如为考取大学而不惜自残肢体以换取休息而得以有时间来补习文化,又如,大量地服用”麻黄素”以引起心动过速而指望能”病退”,再如嫁、娶内地的男或女,以期离家乡近一些……
这些手段大致可用”红”与”黑”来概括。所谓”红”,就是通过自身拼命地”改造”来获得提干、参军、病退、被推荐上大学等机会,这通常是平民子弟的做法,比如前面提到的女知青N 等;所谓”黑”,就是通过后门来实现上述目的。比如第7 团第4 营8 连的昆明女知青苏建萍,就是先在昆明打通某些关节,带回了权威医院的病理诊断报告,然后自己再在连队装癫痫病,仅”发病”一次就办成了”病退”。
其实,”红”与”黑”的道路也非彼此对立的,在许多时候”红”与”黑”是以互相转化、结合的方式出现的。这通常是”知青贵族”的手段。
原上海长风中学的76名知青被分配在第2 师第7 团第4 营。时至今日,每当同学们有机会相聚时,会谈起两位男女同学,他(她)们都是在癸丑年(公元1973年)时人生的轨迹发生相反的突变。
屠梅汀,这是个在第7 团许多不能被遗忘的沉重而又黑色的名字中的一个。他风华正茂的生命在癸丑年(公元1973年)嘎然而止,把年轻身体永远留在了他决不愿意留的地方。而留下他肉体的原因恰恰是不想留下的灵魂,这实在是一出黑色的悲剧。
屠梅汀,生于已未年(公元1954年),家住上海山阴路,是原上海市长风中学红卫兵团团部成员。他出生于知识分子家庭,据他说,味精是他外公在日本发明的,所以味精的原名叫”味之素”。他,1.77米的个子,背微逅,长着一张在人前总浮着微笑的十分生动的圆脸,圆圆脸的上有一对圆圆的大眼睛和一双圆圆的耳朵,给人的影响是友好温顺、具有较强的”外交”活动能力的。有人说,他的死亡是由于他向某个美丽的女生求爱不成,而决意走”红”与”黑”相结合的路,籍此离开”伤心地”。他希冀凭借自己的活动能力和自身的”改造”,渴望成为一个”准知青贵族”,来完成了他人生的第一步。如果屠梅汀”甘心”扎根,那后来的悲惨就不会发生了。
癸丑年的一个普通的星期天,他和平常一样,外出展开他的”外交”活动。这次的地点是营部机务排。当他得知有台机车在外抛锚时,便主动放弃休息把一根钢丝绳扔进驾驶室后,便陪一位驾驶员驾着履带式拖拉机去把故障车拖回来。”东方红75″在宁静宽敞的橡胶园里全速地奔驰着,显得十分惬意和意气风发。机车的巨大的轰鸣和履带飞速地抖动声打破了橡胶园的静谧,连互相之间的对话也要大声喊叫。这时,屠梅汀发现由于震动,驾驶室里的那根钢丝绳已大部份被颠出去,快要缠在飞速滚动的履带上了,于是他就想用脚去把它钩上来,哪想到,就是那根他随手扔进驾驶室钢丝绳一下子把他的脚套住,并把他活活地拽出驾驶室,跟随着飞速滚动的履带一轮轮地向前……钢铁的履带残酷地每转动一轮就在他身上碾一次,一轮……二轮……当驾驶员发现屠梅汀的惨剧时,立刻慌了神,竟然忘了煞车,也想去用脚钩死套在屠梅汀脚上的钢丝绳扣,指望把它解下来,于是他也被卷入履带……无人驾驶的”东方红75″机车就这样拽着两个年青的生命一直到撞倒橡胶树后才因水箱撞破而停下。这时的屠梅汀整个人已被钢铁履带撕成残肢碎体,惨不忍睹,气息全无……殷红的鲜血在履带的压痕上汩汩地聚成小血洼……最终屠梅汀被安葬在团部医院后面的山坡上。他的时间在此时此地终止,瞬间化为永恒。终年19岁!
团部按”因公死亡”的有关政策,每月把他工资26元的40% 按时寄回上海。至今应该没有中断。
使我们不解的是,他们竟不知道在飞驰的机车上这样做是操作规程所不允许的吗?”谁知道,我当时吓坏了,也许冥冥中自有天意吧?”那个将终其一生与双拐为伴的驾驶员仰天叹息着。他比屠梅汀稍幸运,仅一条腿被碾断,造成重大残废。最终他以病退回到上海。
此次事故在第7 团,特别是在原上海市长风中学赴云南兵团的知青中引起极大震动。即便在30年后的今天,同学们每谈起云南,仍要想起屠梅汀。而那位美丽的女生直到现在仍把屠梅汀的死因归结于自己,有着”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心结,浓重阴影始终在她的心头挥之不去,当她遇到什么坎坷时,就委屈地说:”因为屠梅汀,是老天在惩罚我……虽然我根本不爱他,何况我已经有对象了……这根本不能怪我……”她的双眸里时有一丝抑郁和阴翳闪过,使人为之叹息。
30年后的今天,当我们平心静气地回首往事,就不难发现这样一个事实:屠梅汀的死亡实在是整个知青命运的缩写,是因历史的倒退所造成的。面对死者和生者,我们不禁要问:屠梅汀希望通过走”红”与”黑”相结合的道路而离开基层连队,最终达到离开兵团的目的,是因为那位女生拒绝他的示爱而萌发并与此有着必然的联系吗?他希望通过自身的活动能力成功地离开基层连队,他一定在想:”为什么有人能籍此离开基层连队,而我就不能?我也要奋斗。”毛主席曾经教导我们:”有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即便那位美丽的女生接受了屠梅汀的求爱,屠梅汀就会”甘心”在兵团扎根吗?答案是显然是否定的,他(她)们一定会通过”红”与”黑”的道路去寻找回城之路的。因此那位美丽的女生是无须有着歉疚和自责的心理的。愿她早日卸下背了近30年的重负。
哦,归去来兮。我那友善温顺永远19岁的同学屠梅汀,愿他灵升天国,魂归故里。
黄金芳,这是个在第7 团许多有着传奇色彩的响亮名字中的一个,她成功地通过”红”路改变了自己人生的轨迹,从而脱离基层连队进入团部机关。她与许多知青干部一样,在动荡的岁月里无数次地表示要扎根,而且宣誓决不动摇。但她最终还是回到了城市。发誓扎根的人突然发现自己竟是表里不一、言不由衷的。这也实在是一出具有黑色幽默的喜剧。
黄金芳,家住上海四川北路,是工人的女儿。在我的记忆里是个很本分的女同学,她长得极普通,是那种看过一眼后转过身就会忘记的女生。好象也没听说过她有什么惊人的表现和突出的能力。癸丑年的有一天,某个同学自豪地告诉我,我们长风中学的”铁姑娘”黄金芳从基层连队直接调团部任副政委,兼团党委副书记,我大吃一惊,也不知她付出了什么巨大代价。旋即跟着骄傲起来,毕竟是我们长风中学出来的,是整个第7 团上海知青中职务最高的。虽然我从未与黄金芳讲过一句话,更无半点交情,但我对她印象不坏。因为从没见过她在大小会议上声嘶力竭地吼着什么,我听到的只是关于她的美谈,比如,有同学告诉我,黄金芳虽身居县团级的高位,但从不以官位压人,仍然平易近人,也不怎么搞特权,依然保持着作为工人的女儿所与生俱来的本阶级的朴实无华。
在庚申年(公元1980年)前后的大返城的浪潮中,知青干部们的处境实在很尴尬,在广大知青眼里,黄金芳们已不能算”自己人”了,但在农场干部眼里,她仍是”他们知青”。因此在知青们闹得最厉害时,她明白自己的双重身份,所以聪明地回上海探亲,从而远离使她难于表态的尴尬局面。直到大返城开始后,她刚返回农场就被推到处理知青返城工作的”第一线”。在许多农场干部惟恐过去过分地压迫知青而遭痛打时,黄金芳却安然无恙(这种”以夷制夷”的方法,果然是个高招)。这实在与她平时为人有关。突然想起:团党委看中黄金芳作为兵团门面的装饰,也许正是由于她这个特点。要不,有能力的”铁姑娘”有的是,为什么选中她?
我不知道黄金芳看到一批批的昔日同学纷纷回城了,她心里的波澜是不是壮阔的。但我确切地知道,农场领导把放行知青的大印交给了黄金芳,让她负责给知青盖章,一拨一拨的回城知青像一波一波巨浪似的团团围住她、冲击着她的办公室,连吃饭睡觉甚至上厕所的时间也不给她,以至黄金芳大哭起来,毫无县团级干部应有的处乱不惊的风度。这就是我们的副政委,团党委副书记。褪去头上耀眼的光环,她本质上还是一个朴实无华知青女孩。
我回城不久,黄金芳也终于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上海,顶替进了卷烟厂,由于她是县团级的副政委和党委副书记,因此成了当然的卷烟厂党委副书记。又后来听说她由于能力不太强和大致归入”火箭式”干部等原因,职位逐级下降,最后成了车间里的普通工人。她的经历像画了一个圆,完成了从哪来到哪去的过程。知青时期的荣耀和既得利益在一夜之间全部褪色,她与普通人一起站在同一起跑线上,也可能面临着生存竞争。
哦,别来无恙。我那朴实无华的女副政委同学黄金芳,愿她全家健康,孩子出色。
第7 章
戊午年(公元1978年)是上山下乡运动到了深入人心的第10周年,这一年的10月,国人瞩目的国务院”知青工作会议”又一次召开了,此次会议的背景是在打倒”四人帮”后,国内各个领域都在拨乱反正、落实政策,而知青是个很敏感、牵涉到全国千家万户,可以说是事关全国是否安定的问题。因此,可以认为此次会议是上山下乡运动的转折点,会议明确地告诉全国人民:全员上山下乡运动结束了。今后中学毕业生的安排将遵从:”四个面向–即面向农村,面向工矿,面向部队,面向基层。”会议的中心议题是如何解决历史遗留问题–即老知青的去向问题。现在想起来,从上山下乡运动一开始最高决策层心中就有着隐隐的不安,要不何以中央设”知青工作领导小组”,各省、市、自治区直至街道层层设”知青办”,而且每年都有不少”××知青慰问团”去各地巡回?
在国务院”知青工作会议”召开期间,在云南农垦总局临沧垦区的孟定农场,知青们比任何时候都关心报纸,他们力图从字里行间看出一点对于他们命运的消息。小喜大忧、喜忧参半的情绪始终在知青们心中挥之不去。终于有一天”火山爆发”了。其实引起全体农场知青愤怒、也是导致云南农场知青首先公开打出返城旗号,从而成为引发全国知青大返城浪潮的导火线的,只是从”知青工作会议”结束后形成《知青工作四十条》里的一句话:在国营农场或生产建设兵团务农的青年学生,属于”农工”而不算”知青”!这句话使农场知青产生被出卖、被打入另册的感觉。与插队知青相比,云南的农场知青虽有每月28元的收入,但却少了插队知青所享有的国家补贴,准军事化组织的生活更使他们没有了人身尊严和自由。连当年素有儒雅著称的周恩来总理在看完一份云南生产建设兵团关于一些干部迫害知青和奸污女知青的法西斯行径的材料后也击案而起,勃然大怒:”这不是共产党,这是国民党!”
前几年的以《中国知青梦》为代表的一些作品,已经把云南农场知青的苦难表现得淋漓尽致了,在整个生产建设兵团里干最重活的是城里来的孩子,吃最大苦的是知青,就某些方面而言,生产建设兵团的确有点像”劳改营”–我们应该向这些作者致以知青的敬礼!
现在”知青工作会议”居然把农场知青聊以自慰的”知青”桂冠和唯一的祈盼–接受”再教育”的权利给”剥夺”了。因为”再教育”也是”教育”,是”教育”就有”毕业”的一天,可现在糊里糊涂地被”剥夺”了接受”再教育”的”权利”,这就意味着从一开始所谓”接受再教育”从根本上就是假的。于是西双版纳垦区的知青开始了去北京”上访”的行动,他们历尽艰辛终于到达北京,并受到了王震等人的接见,以至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如李先念等听说了云南农场知青境况之悲惨,也禁不住潸然泪下、拍案而起,愤而下令枪毙了那些蹂躏知青的”红顶土皇帝”并派出中央调查组,调查云南农场知青的生活现状。平时很凶的各级领导突然都对知青”客气”和”敬而远之”起来,知青们不出工也可以拿工资,场、分场、连各级组织都纷纷尽力改善知青的生活……然而,这些都与事无补,也来得太迟了……
直到现在,我还是搞不懂,在交通如此不发达的云南,西双版纳垦区知青上访团到达何处;何时通过边境关卡等情况竟然如此准确地传到我们临沧垦区,传到我们孟定农场,而且决不会是官方的渠道,要知道,彼此间的车程至少4 天,也无电讯可利用……知青们每天自发地集中到分场,互相打听情况。某天,分场广播站突然广播通知:”明天,国务院”知青工作领导小组”副组长、中央农业部副部长赵凡亲临我农场,召开慰问全体知青的大会,届时分场有车送大家……”这当然使知青们兴奋起来,”‘知青工作领导小组’副组长、农业部副部长赵凡要来?”虽然知青们知道赵凡的到来无非是当”消防队”,但”搞大了”,”有希望了”的念头还是在胸中涌动,大家奔走相告着喜讯和疑虑。应该说,在这场”知青运动”中,冲在最前面,也最有组织的是四川知青–北京、上海、昆明等地知青中的绝大多数都是坐享其成者–至少在孟定农场是这样!
场部大操场上坐满了黑压压的知青,主席台好象一座孤岛,又像一条小小的舢板,被知青的汪洋大海包围着,显得十分渺小。前几排的知青显然是有组织的,他们穿着白衬衣,曾经无比自豪的头颅上缠着白布条,屈辱地低垂着,直挺挺地跪在沙砾地上,仔细看才能发现他们的膝盖部都在渗血,这种下跪已失去了本来所具有的哀求的色彩而变得具有强烈的示威和抗议的精神,当年叱咤风云的红卫兵低下了藐视一切的头颅,显得十分绝望和悲壮。高音喇叭一遍遍地播送着已故的毛主席10年前的语录:”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我们又算’知青’了?不算’农工’了?”人群中不时传出揶揄的嘲讽。居然惊动了国务院”知青工作领导小组”副组长、农业部副部长,知青们由衷地感到自己的力量和失落已久的自尊……赵凡出来了,当他看到前几排跪得膝盖渗血的知青,应该说对他的震撼是巨大的,他立刻过去搀扶起他们,向他们、更向全体知青深深地鞠躬。”知青同志们,我们来晚了……”这话一出,立即引来许多知青,特别是女知青的恸哭。接下来就是说他也有子女当知青的,他是可以理解知青的,等等。以及空洞无力并无新意的说教,赵凡在台上只是扮演了传声筒的角色。于是”对抗”升级了,前几排知青有的咬破手指在白衬衣上写下”我们要回家”的血字,有的进入预先准备好的地方开始绝食。群情激愤的知青开始骚动,人群中有人向台上扔石块,这是农场当局和”中央调查组”始料不及的,自然,主席台上的人在场部”警(卫)通(讯)排”全副武装的保护下,撤入场部。慰问全体知青的大会就这样不了了之了。我想,这对于作为老一辈的党和政府的高级干部赵凡来说,应该是痛苦的,也是无奈的。别人怎么看,我不知道,我以为至少赵凡是同情我们知青的……。
过不多久,从北京、上海、成都、昆明等地纷纷传来好消息,孟定农场的知青开始逐渐返城了。据说这是邓小平在顶住了”两个凡是”后,替知青及其知青家庭作的好事,这是又一件顺应民心、深得人心的事。而云南农场知青的行动更引发了全国知青大返城的浪潮……
已未年(公元1979年)到了,我也终于收到了”顶替”母亲回沪的调令。这是怎样的欣喜若狂呢?从庚戍年到已未年,前后达10个年头,期间探亲4 次,现在,”小少离家”的孩子,好容易”老大归”了,这次可是永远的了。怀着”世纪末”似的”疯狂”,把任何可吃的东西统统吃完;把当初带去的全部日用品统统留给了老农工,颇有些”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潇洒。这在一般人看来,这种做法有点”张狂”,其实不然,在我心深处是对10年来给过我帮助的人作最后的感谢,对自己的青春作一次”祭奠”,以面对新的人生……。
早晨,一样的天气晴朗,美丽的彩霞依旧漫天。与过去任何一天的早晨没什么区别,但对我来说却是生命的新的一页翻开了。分场机务排的拖拉机来了,就象当年接知青一样,但今天却是专门送我们走的。坐在拖拉机上,面对在路旁默默地目送我们走的老农工和他们的孩子,突然想起”青春无悔”这个词,我开始有点依依不舍起来,喉头仿佛哽塞了似的。想起了许多……那些?哪些是我难于忘怀的?丝毫没有”风飘飘以轻扬”的感觉。也许今后我会有机会再返回去看看?
其实,在今天看来,这许多纷繁复杂的思想岂是苍白贫乏、多少带点色厉内荏的一句”主旋律”式的”青春无悔”所能涵盖的?顺便说一句,当我每每听到一些时来运转的同龄人高唱着所谓”知青精神”的调子,看到他们高扬着”青春无悔”和旗帜时,便感到困惑,这实在是自欺欺人。到底有多少人愿意重返?他们何必向那些一误再误、或者没机会没能力、有能力没机会再或有机会没能力的同龄人炫耀自己的”成功”?如果他们认为”无悔”,当初又何必返城?或者让子女们荒废学业去他曾经流过血汗的地方实实在在地住上几年,也”无悔”一次?我不知道……自然,旅游不在此例。现在那些孩子们的所谓”吃苦夏令营”与知青们的当年相比,实在是”玩笑”而已。但至少我自己仅希望”有机会或者带女儿再返回去看看”,凭吊青春,仅此而已。而决不会让女儿去云南孟定住上几年。因为它今日以及今后的结果是那么的沉重,沉重得让人”有悔”的无比痛心疾首。
由于中越边境的冲突,行程被终止,但也终于在2 月10日与分场小学的女教师倪红一起踏上归程。到达昆明是2 月17日,在昆明火车站的广场上看到最多的人群是返城的知青和越军俘虏以及在火车站广场上摆地摊的从越南逃回的华侨难民。
这天,中国政府正式向越南宣战。
第8 章
至此,1969届的初中生在走过了从庚戍年到庚申年的10年苦难,终于回到了家乡。想当初,青年学生打着红旗,以藐视一切的胸怀上山下乡,在伟大祖国的广阔天地里埋葬了一个浪漫瑰丽而又雄心勃勃的拓荒梦后,又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地低下曾经高昂的头颅,如高原洪水般地从天南地北泄下,散落在上海这个大城市的任何一个角落。
知青们的返城犹如他们当年的下乡,从轰轰烈烈到”兵败如山倒”,上山下乡运动倏地飞灰烟灭了。这次返城,是知青们人生的一个极其重要的转折。他们面临着对他们来说是百废待新的又一次”创业”。
应蓓仪,内蒙古插队知青。在插队时,就是一个优秀的知青典范,她曾冒着生命危险去破灭草原大火。后因患严重疾病而病退回沪,返城后被安置在某街道羊毛衫厂。在计划经济时代,国家对街道工业生产所必需的原料和产品是不纳入计划渠道的,更何况羊毛是国家一类物质中的重要原料。面对这种局面,应蓓仪挺身而出,利用在内蒙古插队的经历,重返大草原组织原料,落实车皮,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把羊毛运回厂里。然后又带领职工调查市场,设计样式;终于为厂里的产品打开了销路。她的创业史被刊登在当时的《解放日报》上。应蓓仪,现任中共上海市某区区委书记。
原上海长风中学赴云南兵团的知青回到了阔别10年的故乡,他们去时是76人,回来却不足这个数。除去死难、另找门路外,不少同学如”开枝散叶”似的追随农场非上海籍的恋人而散落在西南各省。为了忘却的纪念,同学们郑重相约,每年的5 月一定要聚会。
同学Z ,外柔内刚、妩媚脱俗。庚申年(公元1980年)回到上海,她坚信苦难中萌发的爱情是至高无上的。因此置亲友的劝阻于不顾,毅然为追随爱情而再次离沪远嫁西部,希望落地生根。但终因婚变而黯然。
在外滩的一家咖啡馆,我无言地听着她平静地叙述她那令人砰然心动的爱情以及后来的黯然失色。看着Z 同学平静的面容,感觉上好象她是在讲别人的故事。她看上去已经没有了表面上的那种柔肠寸断似的痛不欲生,但这种貌似平静的痛定思痛的叙述,却并不能掩盖由此给她带来的生理和心理上的摧残和伤害。她的一生从此改变。我真心希望友情和亲情能给处在被伤害中的Z 同学减少一些痛楚。–更希望有人能抚平这种创伤或使伤痛稍减。这不?随着桌上碗烛火光幽幽的跃动,仿佛在抚慰着什么似的,幽静的咖啡馆里轻柔地播送着萨克斯风的名曲–《Going home》。
自庚戍年到乙亥年,她在外漂泊长达25年后依旧是形只影单地踏上返回故乡怀抱的归程–这是怎样的代价和沉痛?–正如她25年前的出发。Z 同学时至今日尚不能用家乡方言流畅地表达自己的思想。可依然坚信爱情的至高无上。至今孓然一身。
毋庸违言,”是金子总会发光”,由于抓住了机遇或凭各自的能力,76人中的极少数获得了成功而成了佼佼者,他们之中产生了公务员、学者、企业家、小老板等等。
同学F ,水稻连农工,当年的”铁姑娘”。她在兵团里虔诚地”改造”自己,开荒、插秧、收割,干得腰也直不起,直至跪在泥泞里继续到昏厥。在农场里的最终职务是水稻连的副指导员。回城后进了街道工厂,又一次地与广大知青站到同一起跑线上,她从头做起,凭着知青吃苦耐劳的精神和知青干部的领导能力,才华和机遇使她逐级上升。F 同学,现任上海市某区民政局长。
同学L ,苗圃排农工。在丁已年(公元1977年)恢复高考时,被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录取而离开农场。23岁的”老三届”初中生在本该跨出大学校门时,才刚进入大学。天道酬勤,学业有成。勤奋使”老”大学生的他获得生物学硕士学位。L 同学,现受聘于美国某研究所。
同学W ,橡胶连胶工。原是个本分的小个子,现是某公司的总经理。在他的公司里,有不少原兵团时期本营或本团的知青战友。有人说这决非偶然。的确,当W 先生在众多应聘者中发现某人是自己在兵团时期本营或本团的知青战友甚至是76人中的一员时,他心中作何感想?”拉兄弟一把”,这必然是他的第一念头。因为不管他和他们今天的地位是怎样的不同,但他们有着一个共同的过去和名称–“知青”。
同学H ,橡胶连胶工,后被选拔参军。在参加了中越边境的战争后无恙退伍,返城后用多年的积蓄和筹资,在几年前开了一家网吧,当起了老板,生意比较清淡。他想转行干别的,但这十几台电脑的出路在哪里?”总不能扔了吧……混混再说吧……”当年知青生活和战场上血与火的锤炼,并没有使在生意场上的摸爬滚打的他沾染上多少铜臭,面对多年的同学好友,惨淡经营的网吧老板十分感慨,他以为:
人总是容易忘却的,可那十年,却时时提醒并困扰着他。也许永远忘不了了,他暗自叹息着。
终于从几千里外的边陲回到人声鼎沸的故乡,已经20年了。可对他来说,故乡仍使他感到迷茫,人如流,车如流,各种声音组成嘈杂而雄浑的都市交响曲。那混浊的被称为”母亲河”的江水粘粘缓缓地淌着,带着历史的重负融入大海的怀抱。
最能体现故乡特点的莫过于夜都会喧嚣纷繁的灯光广告了,它为城市赢得”不夜城”的美誉,明明”吸烟有害健康”但Marlboro的牛仔却颇为雄健,是”男人的世界”。各国靓女:媚眼与红唇齐飞;玉腿共丰乳一色,争相邀宠,非迷死你不可,除非你买”我只用某某”的产品。有着万国建筑博览会著称的外滩依然保持着经典的美丽和经久不衰的魅力。而江对岸的”NEC “广告宛如红灯笼,又象渴睡人的累眼。故乡,对他而言是高节奏的,疲惫的,狭小的,浮躁的。如果让他以比喻来指称它,用什么词?他头脑里立刻出现一间站不直腰,开着老虎天窗的小阁楼。
他总也忘不了那个”坝子”–边陲的山水风貌时时在半睡半醒中象云一样地飘入他的梦境,–当第一抹霞光涂亮峰巅时,这里的一切似乎都还在梦中,近的胶林、村寨,远的山脉、大田,一切都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晨霭。如同少女经常更换服饰一样,朝霞也向大地展示它奇幻的色彩,–红的热烈、紫的多情,丝丝白云恰似姑娘的头纱,而无垠的蓝天,更人使想起永远的”勿忘我”。–还有那点缀着纯净早晨的袅袅炊烟。
黄昏,伙伴们三五成群地荷锄牵牛,嘻笑打骂着收工时,弥望的是一片嫩绿,微风起处,荡起阵阵绿的涟漪。如果是秋天,遍地的金黄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山脚,沉甸甸的谷穗如情窦初开的少女,羞羞地低着头,似窃窃私语般地发出细微声响。路旁不知名的野花的芬芳和着泥土的腥味沁人肺腑,不禁使人要大口呼吸。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蓝天佩朵夕阳在胸膛,缤纷的云彩是晚霞的衣裳……”。哦,甜美的歌,流畅的曲,给人以宁静、祥和的慰籍。这是怎样的意境呢?怎么会有如此摄人心魄、令人回肠荡气的魔力?每当这类旋律在心中回荡,他胸中便升腾起迷雾般的悠思和惆怅。
”……任思绪在晚风中飞扬,多少落寞惆怅都随晚风飘散,遗忘在乡间的小路上”。 H同学情不能已地轻声唱着。是啊,好美的歌!
那时节,这类令人的回味眷恋、心旷神移的歌曲刚在大陆流行,可他敢说,他和同伴们在当初也有过写一支类似的歌或其他什么的原始的冲动,来寄托自己情思。
不是说”台湾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么?不是在盼着我们去解放他们吗?”他们居然能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去吟唱田园风光,真是不可思议。
”现在才知道我们当初是何等的闭塞、荒唐。居然胸怀’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的壮志,而以’解放者’自居;居然关起门来自吹自擂;为了’红旗上天,宁可卫星落地’,而’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也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居然不知’洞中才数天,世上已千年。’这种’宁要……不要……’论断的提出者真是自欺欺人、愚不可及。可笑,可悲,可叹。没想到现在却把人家请来当老师,教我们怎样才是市场经济!”他嘴角噙着一丝讥嘲。
如果把知青的命运以返城为界而分两个阶段,即”前知青命运”阶段和”后知青命运”阶段。现在的问题是:那些”后知青命运”阶段中因机遇和能力而出类拔萃者毕竟是少数,而没机会没能力或有能力没机会再或有机会没能力的这些当年听从号召主动或被动地上山下乡的知青中的绝大多数,回到城里后目前过得怎么样?
人们有理由在为那些实现个人价值的成功者感到欢欣和骄傲的同时,更为由于诸多因素的合力作用,使那些不甘平庸可又不得不平庸的绝大多数知青感到悲凉。其现状是大可哀痛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