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文章已经被阅读了 74 次) 时间:2001-09-07 17:24:32 来源:烟花 (烟花) 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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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贺死去后半年,我历尽辛苦,总算回到了西泠,这里是我的故乡,如果不是为了他,我不会离开这里。
李贺的诗使苏小小墓名噪一时,自从这诗出名后,就有更多的人来这里看我的墓,我总是冷漠地看着一批批的文人墨客从我的坟前走过,他们留下了许多诗篇,有些不好,有些也很好,但在我看来,他们的诗永远都无法与那个长臂青年的相提并论。每当风雨交加的夜晚,我就会想起我初见他的夜晚,就会忍不住吟那首诗。
我本来一直认为寂寞是一件很美丽的事,但自从李贺死后,寂寞好像就不再像以前那么容易忍受,月白风清的夜晚,我一个人飘浮在水面上,会想起曾经的那些时光,我躲在李贺的身后,与他一同走过无数的山川河流,我就会忍不住潸然落泪。我仍然沉默不语,但我却知我已与以前不同。
有一天,我听到净寺的钟声。那时已经不知又过了多少年,寂寞的岁月虽然比较难以度过,但最终还是度过了,那一天早上,阳光很好,我听见净寺的钟声。
我觉得好奇,为什么这么多年,那是我第一次听见净寺的钟声呢?我循着钟声飘去,晨霭朦胧中,净寺庄严而圣洁,我在寺外犹豫了许久,不知是否能进去,因为我是鬼,听说鬼是不能接近寺院的。我在寺外徘徊,在石狮子上飞来飞去,后来,我大着胆子,踏进了寺院。
很多神祗高高在上,我觉得他们都在注视着我,我有点怕,但他们的目光看起来慈祥而温和,我觉得他们不会伤害我。四大金刚张牙舞爪地立在一侧,不过,他们最终也没有来赶我出去。于是我便进入了大殿,看见许多和尚在念经。我躲在布幔的后面,听见他们说:我应灭度一切众生,灭度一切众生已,而无有一众生实灭度。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则非菩萨。
那是什么意思,我躲在布幔后面不知他们读的经文是什么意思,但是我却能感到心里的宁静,我看见菩萨微笑着看我,也许他们也知道我的悲哀吧。
后来我便经常躲在布幔后面听和尚念经,慢慢地也开始能背一些经文,直到有一天,我觉得有一个年青和尚看见了我。在默默诵经的和尚中,他抬头看着我藏身的布幔,显得突兀而特别。我不知道他是否看见了我,但我却一动也不敢动,一阵清风吹入寺院,我的身体随着清风飘浮,那和尚目不转睛地看我,我觉得他的目光看起来奇异而悲凉。
”缘德,如何是佛?”
上座的大师忽然发问,年青和尚恭敬地站起身来,回答说:”大的像哥哥,小的像弟弟。”
上座的大师点了点头,又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
”平地上作假坟,凭空妄为,无事生非而已。”
”那么什么是古佛心呢?”
”水中的倒影。”
大师点头不语,年青和尚坐下诵经,他不再看我,但我却觉得他的心正沉默地飘浮在我的周围。
那一夜风雨如晦,我在西泠忍受着几百年来从不间断的风雨,心里悲伤到想落泪,这时我听见净寺的晚钟,和尚们要入寝了。
我想起日间见到的那个和尚,想起他悲伤的眼神,我不知他为何会这样悲哀,那种悲哀连我这样的女鬼也会觉得难以承受。我不由自主地向净寺走去。
和尚们都已经安寝了,只有一个僧房还亮着灯火,直觉上我知道那必是缘德的房间。于是我站在那间房间的窗外,等待可以进去的机会。终于一阵夜风吹来,禅房的窗户被吹开了,我立刻闪身进去,马上躲在没有灯光的阴暗角落里。在我进来的时候,我看见缘德正在灯下看书,当夜风吹过时,烛火一阵摇曳,他便用手遮住摇晃的火光,于是烛火便又站直了。
缘德起身关上了窗户,我觉得他的目光轻轻地扫过我藏身的角落,但他终于并没有走过来。后来他便轻声朗读经文,直到天明。
净寺的对面有一个很大的放生池,我经常会看见和尚们到市场去买来活鱼,把他们放在这个池里养,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那池中的鱼便越来越多。和尚每天早上用许多粮食去喂养那些鱼,使它们能够存养下去。但那池子太小,而鱼却太多,所以,终于因为拥挤的原因,有些鱼死去了。
阳光明媚的早上,放生池中有时会看见一些飘浮在池面的死鱼,缘德总是把它们捞起来,然后把尸体放在西湖的水中,每次这样作的时候他都会站在湖边轻声诵读一段经文。
我总是远远得在对岸的西泠看着他这样做,有的时候,那些尸体会飘浮到我住的西泠,我便把它们从湖中拾起来,然后在西泠的地上挖个坑,把它们埋葬。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锲而不舍地作这件事情,而我便也锲而不舍地将这些鱼的身体埋葬。有的时候我会忍不住想,为什么和尚们要把这些本来就是给人们吃的鱼儿买回来养着呢?现在它们死了,它们曾经有用的身体再也没用了,只能被埋葬,为什么不在它们还活着的时候,就被人们吃掉了呢?我想问问缘德,但我却知道我永远都不会去问他。他说的话和他作的事我都不明白,他常读的经我也只能记在心里,却并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可是我却觉得开始宁静,几百年来,我的心从未像现在一样宁静。
后来有一日,在净寺的大殿中,缘德起身对上座的大法师说:”师尊,我要出去游历了,从我十七岁出家到现在已经七年了,在这里学习到了许多佛法,但我想四处看看,我想知道生死的玄义。”
法师点了点头,他并没有问什么,只是说:”缘德,去九华山吧,在那里,也许你能找到答案。”
第二天,一个微雨的早上,和尚缘德孤身上路,他向西北方而去,听说那里是地藏菩萨的九华山。
缘德走后,我仍然在净寺听经,和尚读很多经,我都默默地记诵在心里,净寺仍然圣洁而庄严,放生池中也仍有和尚放生,但再也没有人把死去的鱼放在西湖中,于是我便也再没有埋葬任何鱼的身体。
后来上座穿红色袈裟的大法师圆寂了,在他坐化以前,他对大家说:”去九华山吧,也许在那里,你能找到答案。”座中的和尚们都以为他想起了缘德,但我知道他是对我说的。我很感谢这个慈悲而伟大的和尚,如果没有他,我的灵魂还将在寂寞与孤独中度过。于是我便向西北方而去,那里是地藏菩萨的九华山,几年前,那个叫缘德的和尚为了参悟生死,也去了那里。
我随着风飘飘而行,如果是逆风,我就停下来,是顺风的时候我便开始上路,死去这么多年后,我已经习惯了随风而行,我的身体轻得完全没有分量,手脚好像一点力气也没有。我常常会想,鬼是不是也有寿命,是不是能无休止的存在。但我却觉得我已与刚刚死去的时候不同了,我觉得我更加虚无缥缈,如果再这样过几百年,可能我就会彻底地消失在尘世间。不过那样也好,那样就不必再忍受寂寞与孤独,这些在我生前看来很美的东西,在我死后,竟会变得这样可怕。
终于有一日,我看见了云霞中的九座莲花一样的山峰,山间气霭氤氲,远远就能闻到香烟的气味,听到梵唱不断。这座山中错错落落地修建了许多寺院,我以前从来没有在同一个地方看见过这样多的寺院。我在各个寺院中进进出出,看见许多虔诚参拜的善男信女,也看见许多和尚的脸,但他们中间没有我熟悉的缘德。后来我看见了地藏菩萨的肉身,他寂寞地坐在金色的衣箔中,对我说:”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我跪在他的面前,看见他悲伤的眼睛,我觉得这样的眼神在缘德的眼中我也曾看到过。于是我说:”菩萨,您已经是菩萨了,还有什么事这样悲伤吗?”
菩萨的眼光穿过了山上的云蔼,他定是看到了九千大地的悲哀,他说:”因为你的悲哀,所以我才悲哀。”
我沉默了,我忍不住哭泣,我说,”我活着的时候,有一个男人抛弃了我,虽然我知道他永远都不会再来找我,但是我还是存着一点渺茫的希望,可是终于我知道那是现实。有人告诉我说,他早就选中了京官,而且还和公主成了亲,我知道他虚荣而擅变,我也很悲伤,但我还是骗自己,让自己相信我并不悲伤。我因为痨病而死,我觉得很庆幸,因为在我最美丽的时候我就死去了,用不着忍受老去的痛苦。我没有孩子,在我死的时候孤独而凄凉。菩萨,这些我都不在乎,我可以忍受。可是为什么李贺这样的人会死去的那么早,他拥有这样的天才,为什么他会死去,如果可以,我宁愿立刻魂飞魄散以换取他的生命,但是我还是鬼魂,我还是存在于这个世上,而他却死去了。菩萨,那是为什么?为什么佛祖要这样对待我们这些可怜的生命呢?”
菩萨沉默地看我,他说:”若真汝心,则无所去。云何离声,无分别性。斯则岂唯声分别心。分别我容,离诸色相,无分别性。如是乃至分别都无,非色非空,拘舍离等,昧为冥谛。离诸法缘,无分别性。则汝心性,各有所还,云何为主。”我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我看见他悲伤的眼神,我知道他的悲伤并不是缘于他自身的悲伤,菩萨的脚下是众生的大地,他总是悲哀地注视着众生,我想他必比众生更加难过。于是在这一刻,我爱上了这个圆寂了许久的和尚。
我从奈何桥的里面走了出来,我想也许这样就可以得到另一次的生命,如果能得到另一次的生命,我会很珍惜,会以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去生存,但可惜的是,我并没有。我走出来,看见月色下的九花山,美丽如仙境,山间错落着昏黄的灯火,那是夜间念经的僧人点的。回头去看,我看见寂寞的菩萨仍然寂寞地坐在他金色的衣箔中,我走出了奈何桥,却并没有得到新的生命,因为我本来就不属于地藏菩萨的地狱。那和尚说: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他美丽而伟大,这一瞬间,我生前的往事忽然烟消云散,于是一切便都不重要。我爱上了这个死去很久的异族和尚,但我却不属于他的地狱。
看见夜间念经的僧人,我忽然想起了净寺里的那个和尚。于是我便找遍了每个寺院,可是并没有他的踪影,我想问问他,是否真得了悟了生死,但他却并不在九华山。
于是我继续飘泊,我像那个叫缘德的和尚一样开始四处云游,去各个禅院,我总能看见慈悲的佛像和穿红色袈裟的和尚,我知道他们的志向是拯救世间所有痛苦的生命,那是地藏菩萨告诉我的,而且他们也确实作了许多努力,可是世上的生命却依然痛苦如故。
北方开始战乱,其实这些年战乱一直没有停止。有一天,我走进了庐山的一个寺院,我是随着一群北方的军队一起来到这个叫圆通寺的寺院的。他们终于攻克了长江,从此后江南的大地也要遭受战火的蹂躏了。
圆通寺里穿紫色袈裟的老和尚平静地盘膝坐在大殿的中央,他的弟子们都不知逃去了哪里。我看见这个沉默的老和尚,于是便又看见了西湖边,一个年青的和尚悲哀地将已死的鱼的躯体放在湖水中,原来时间已经过去了这样久。和尚的目光依然悲哀如故,他平静地坐在大殿中央,仿佛无视刀光剑影地逼近。
将军曹翰说:”和尚见了我也不参拜,难道你不知道我是杀人不眨眼的大将军吗?”
和尚沉默许久,才慢慢抬起头说:”将军,你不知道这个世上有不怕死的和尚吗?”
将军曹翰愣了愣,我想他一定没想到这个和尚是这样的胆大妄为。在他的眼中,我看见了一丝隐藏的敬意。”和尚,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你寺里其它的僧侣都到哪里去了?”
”敲起钟,他们就会回来了。”
”是吗?我不信。”曹翰冷笑,他拿起殿前的钟杵用力地敲响大钟,钟鸣三下,并无任何和尚归来。曹翰得意地说:”看,没有人回来。”
和尚微微一笑,他的眼中有智慧闪烁珠玑一般的光芒,”将军,因为你有杀人的心,你的钟声中也有杀意,所以并无一个人回来。可是如果是我敲钟,大家就都会回来的。”和尚站起身来敲钟三声,不多久,僧侣全部齐集在大殿里。
曹翰大惊失色,他连忙恭敬地向和尚礼拜,”大师,请您教授我常胜之道吧。”
和尚微微摇头,”将军,请去读佛经吧。”
缘德和尚最终死在了大将军曹翰的手中,我看见他死去时悲伤而美丽的笑容,他是被人活活地烧死的,火焰吞噬他紫色的袈裟时,那种光彩美丽如天边佛祖莲座上的霞光。我知道他并不为自己悲哀,所有的悲哀,只是为了这个无知的世界,和这些可怜的世人。他飘然而去,我想,他一定是去了西天,在佛祖的座前聆听尘世无法听到的佛义。
每个人都会死的,缘德死的时候,我已不再像李贺死时那样悲伤,在世间这样久,也看惯了人们的生死别离,那其实也没有什么,只要生而为人就一定要经历的。六道轮回中,很多人都正常地循环往复,有些人永远都脱离了这种痛苦,有些人却不得不站在轮回的夹缝中寂寞地看着永无止境承受痛苦的生命。
于是我便回到西泠,这里毕竟有我的根。我像往常一样听净寺的钟声,偶尔也去灵隐。有的时候,我会向西北方看去,在云霞的深处,有一个寂寞的和尚默默地在承受着自己的誓言:地狱未空,誓不成佛。我心里悲伤如昔,但却再也没有任何欲望,这世界的一切原来都只是镜中的花,水里的月。
再过一段时间我的灵魂开始变得透明,我知道我不必再忍受痛苦的时刻也快到了。与普通的世人相比,有这样长的生命,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呢?我无法回答,但是感谢佛祖,他让我有了这样长的生命,让我在生命中遇见了李贺,遇见了缘德,让我终于爱上了一个人,虽然他是菩萨。
我即将离去,我不必再悲哀,其实无论怎么样的安排,原来都有佛的深意。
有一个人在我的坟前提了这样一副对联:桃花流水杳然去,油壁香车不再逢。这对联真美,虽然是联句而成。可是我更喜欢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那个长臂的青年,在风雨的西泠吟诵的这首诗。
我静静地等待死去,忽一日,一女子乘油壁香车而来,她美丽如花,裙袂飞扬。她从我的坟前过,眼光怜悯而冷漠。这时我听见有人在议论,”这个就是教坊名妓苏小小吧,真是和南齐的那个一样啊,妖冶而轻浮,自以为是,眼高于顶。”
我豁然开朗,天空中梵唱如烟,千年的迷惑于今日已不再存在。
原来一切是这样的
情种 - 宋雨霖 - 2001-09-07 20:58:53
故事最后说: 我静静地等待死去,忽一日,一女子乘油壁香车而来,她美丽如花,裙袂飞扬。她从我的坟前过,眼光怜悯而冷漠。这时我听见有人在议论,"这个就是教坊名妓苏小小吧,真是和南齐的那个一样啊,…… 我豁然开朗,天空中梵唱如烟,千年的迷惑于今日已不再存在。 原来一切是这样的,其实,只是讲个故事而已。尽管今日的小小们不必懂吟诗,不必懂琴艺……断没有这番经朝历代的深情吧! 梦好难留,诗残莫续。不管人生是否有轮回之说,前文胜后文多得多。
RE:情种 - bonnie - 2001-09-07 22:29:47
【(bonnie)回复(宋雨霖)的大作】 文章真美
RE:情种 - 烟花 - 2001-09-07 22:55:11
【(烟花)回复(宋雨霖)的大作】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文人自我落寞与自我悲伤的一种情绪而已 很有幸, 这种感觉和失恋很像 但却不是情种。 文章的最后在诉说轮回, 冥冥中暗示生命的不可知, 也是对世俗物质的最大反击了。 很可惜,不知道原作者是谁,谁要知道告诉我一声。
RE:情种 - 宋雨霖 - 2001-09-08 20:26:14
【(宋雨霖)回复(bonnie)的大作】 如何会不美?远去的美人,远去的朝代,追忆从前就会觉得美! 古书有云,若精气结而不散,为鬼。 南齐的小小若不是情种,那她的心事为何不能散? 多情,很适合前小小,她和李贺的传奇,像《聊斋》的狐狸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