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文章已经被阅读了 103 次) 时间:2001-09-07 13:37:48 来源:李安科 (南宫昭仪) 原创-非IT
我想我无法真心爱你
文/南宫逝
有一些问题永远也无法回答,因为结果无从预测。比如一个有着冷血动物般眼神的职业杀手用枪顶着你的脑门轻轻地问:
“你觉得我应该杀死你吗?”
所以面对那个被感情折磨得容颜憔悴的女孩,我诚惶诚恐。我的无数脑细胞在脑壳里结成一个疯狂旋转的陀螺。她绝望的眸子里满盛的还是那份期待。
“难道你无法真心爱我吗?”
1
我与妻子分居了。
没有震天价的争吵,也没有相互敌视的眼光。具体是什么时候发现不对劲的,谁也说不上来。我相信妻子就像相信我自己:没有谁对对方不忠。婚姻就是这个样子,充满了莫名其妙。
那个晚上想来与我们共同度过的无数夜晚一样平淡无奇。妻子下班回来,自己用钥匙打开房门,放下背包换上拖鞋,扑挞扑挞的声音就一如既往地,在房间里响起来。略微地归拢一下明显不在原位的杂物,她系上围裙,打开水龙头冲一下手,开始做饭。二菜一汤,一荤一素。我们默默地吃着,任由电视上贫嘴的主持人喋喋不休。小心翼翼是我们无言的约定,好像我们都害怕汤匙碰上碗沿的声音。饭菜也没有什么可口的,可以吃罢了,像这些日子一样。末了,我开始饭后一支烟。
记不清我是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了。可能是大二,也可能是大三,还可能是大四。反正不是大一,那时候我开始与妻子谈恋爱,她不喜欢闻烟味。我相信那时我们两个一定很浪漫,我的某些不凡的举动深深地打动了她,要不然,她也不会一毕业就嫁给我了。七年了。日子过得真快啊。时间这东西真奇怪,每一天你都度日如年一般,在某一个特定的时刻蓦然回首,你都会忘却置身其中之时焦躁不安的情绪,而代之以恍如隔世之感。对了,我是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呢?妻子是什么时候不怕烟味的呢?
大凡女人在婚后不久,都会与婚前判若两人。她们变得谨小慎微起来,同时也更加任劳任怨,仿佛是训练有素的军人,按部就班,为完成某项使命而默默努力着、行进着。尽管我们在婚前已经相处了三年之久,在婚后,我还是发现了她的若多令我意想不到的质素。好的,我接受了,不好的呢,我适应了。就这样。妻子想必也是如此,所以我开始抽起了烟。
正当我在吞云吐雾之中陷入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的时候,妻子突然发话:
“我们得好好谈一谈了。”
如果没有那一席推心置腹的谈话,我想我可能要过好多年以后,才能知道妻子为了维护这个家庭,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她比我更早、更敏锐地觉察到了我们之间(或者说是这婚姻生活本身)的无比沉闷,开始积极地补救。床前不几天就换一次的小饰物;电视柜上的花瓶里有时候是金黄色的菊花,有时候是暗红色的玫瑰;客厅南墙上的画框,不知道什么时候由雷诺阿换成了梵高。我是个粗心的男人,我没有注意。她甚至去请教了婚姻专家(天知道他们的婚姻幸福不幸福)。得出的结论是:七年之痒。我们结婚已经七年了。
日常生活是一股有着持久动力的洪流,我们每一个人都只是洪流挟裹着的砂石。旋转了一圈又一圈,被磨去了棱角,失去了活力。七年在婚姻生活中,是一个连婚姻学家都说不清道不白的令人尴尬而沉闷的周期。但那家伙还是为我们提出了这个建议:你们分开一段时间会更好。但切记,分开的时候,也要保持电话联系。你们的差失之处在于交流太少。而别后重逢,会暂时摆脱目前的生活节奏,从而获得一个新的开始。
妻子看来对那个家伙的理论坚信不已。“分开一段时间吧,”妻子轻轻地看着我,“留给你一段时间来突破你自己,然后才会对我们的婚姻充满信心。”
那么,有分居的必要吗?我很疑惑,但不忍心拂逆妻子的良苦用心,也就略带茫然地点了点头。妻子神秘地笑了笑:
“等你回来了,我会让你发现我的一个秘密,能让我们的每一天都与众不同。”
当然是男的搬出去了。像是一切早有预谋,妻子不知在什么时候,把我的日常必需品装在了一个背包里,随手一拎,交到我的手上。
“随便你去哪里。不过,还是去胡大那里吧,你的好哥们儿。”
“过家家也不必要这么当真吧,”我想,粗略地翻了翻背包,牙刷、水杯、剃须刀……信用卡,一些现金,还有两条新内裤。
“得多久?”我问。
“你先尽情地放松自己,然后等我电话。”
就这样,我们分居了。我被我的妻子在晚上八点多送出了家门,下楼后,有点不敢相信,斜倚在电线杆子上点燃了一支烟。这个女人有点莫名其妙,也不怕我永远也不会回来?客客气气地把我送出门,一个谜样的约定,仅此而已,我就站在大街上了,抽着烟,不知何去何从。很像是场电影,情节却是前所未有的。导演是我妻子,男主角是我,她还串演女主角。我事先没有阅读剧本,不知道结果会是什么样子。
会发生什么呢?每一天临了,我都对第二天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无非是睡觉抽烟打电话接项目而已。而这一次,我不知道属于我的第二天会是什么样子的。对了,妻子不怕我的客户找不到我吗?我在外边,怎么干活呀。
是这样的,这是个阴谋。妻子知道我这些日子一直在做一个项目,而我的客户出了国,项目告一段落,两个星期。那么,我的这一段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的日子,就会是两星期了。两个星期很短很短,但两个星期内可以发生很多事情。妻子是想做什么呢?想通过这个莫名其妙的方法,来挽救我们沉闷已极的婚姻吗?
我感到失落,还有一阵轻微的愤懑。一个有着良好初衷的阴谋,占有完全主动的却是妻子。那么,我也去做一件意义非同寻常的事情吧。
如果非要在我的为数不多的朋友中间分出个三六九等来,我想胡大一定排在第一位。我们是死党,在一个城市长大,在同一所大学读书,一起在大街上冲着漂亮姑娘吹口哨,一起接受姑娘们骄傲的白眼,然后不约而同地叹气。大学毕业后,我结了婚,而胡大呢,天南海北地漂着,孜孜不倦地寻找着所谓的“更好的发展空间”。有时我们一连好几个月连电话也不通一次。但我相信,如果碰到什么异常情况,我们彼此都是对方首选的后援。比如说这次吧。我在大街上呆了一会儿,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路,想了一些事情,阅读了几张电线杆子上耸人听闻的非法招贴,就给他拨了电话。也只能给他打电话了。
却没人接。看来他没在家,也许又去了南方。这可如何是好?
我没有带表的习惯。我想知道几点了。这条街道想来离我家不远,两旁的栅栏似曾相识,几位老人悠闲地晃来晃去,间或会有一辆汽车中速驰过。还不算冷清。
一位老人告诉我现在九点多了。得知答案的时候我很后悔。九点对我意味着什么?知道现在九点了,又能怎么样呢?
城市总是与月亮无缘,污浊的空气,闪烁的霓虹灯,孤单的路灯,这些光芒都比月光更为现实。月亮成为教科书里的一道索然无味的习题,或者是童话故事里的牵强的道具。城市里的人们大多数都已不知道月亮是什么东西了。我也只是在这个时候,百无聊赖地仰头而望,才发现蒙尘许久的月亮,在稀疏的云朵之间,幽怨地窥视着什么。
我回头望了望家的那个方向。妻子在做什么呢?收拾完锅碗瓢盆,她会换上睡衣,在沙发上随便找个姿势坐着,用遥控器一轮一轮地换着电视节目。有时我会把她从沙发上抱起来,轻轻地放到床上,享受我们应该享受的。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妻子一定是在做别的什么,与先前绝无类似。她刻意让枯燥的日常在这里急转直下。于是夜里九点多,我与众不同地站在大街上,因为不知所从,所以落落寡欢。她呢?也一定是在做别的什么。
我又给胡大拨了电话,没人接。打他手机,关机。
我喊住了一辆出租车,打开车门,钻了进去。
“去哪儿,您?”中年司机师傅殷勤地问。
“随便。”我确实不知道该去哪里。
“哦?这……”司机很惊讶。我猜他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乘客。他还是开动了车。
司机好几次开口,想从我口中套出点关于终点的线索来。我说:
“您就随便开吧,我往车窗外边看着,碰到有意思的地方,我会叫您停车的。”
大约一个小时以后,我在“连线网吧”门口下了车,向司机师傅付了钱,道了声谢。我推开沉重的玻璃门走了进去,一个漂亮的女孩从电脑前立起身来,用脆生生的声音熟练地向我说了一句:
“欢迎光临连线网吧,迎接网上新生活!”
现在想起来,我宁愿把这位小姐的话当成一个谶语。因为两个小时之后,也就是新的一天的开始,我在网上遇到了一个女孩。如您所料想的那样,接下来不长的时间之后,我们相爱了。
2
我以前和胡大来过这种地方,不过是玩联机对战游戏,《红色警报》、《雷神之槌》之类。先是我们两个人较劲,然后合起来向别人叫板——输多赢少,有好几次差点被人砸断了脊梁,真是丧气。那些胜利者清一色都是十四五岁的初中生,生瓜蛋子更是可畏。
这里的十几台电脑,前面趴着的,还都是些貌似初中生的娃儿们。当时我心情不好,没顾得上仔细观察他们。后来想想,他们的姿势看着都比较疲倦,眼睛却都在发光,像极了非洲丛林中的饥肠辘辘的猛兽。
“现在不让经营游戏了,你为什么不上网呢?”刚才向我致欢迎辞的小姐热心的建议。
“好吧……不过,我没有上过网。”我有点难为情。
“很简单的,我来教你!不收费的!看新闻没意思,你聊聊天吧!”小姐热情地凑了过来,拿过我手中的鼠标,在方寸屏幕上,开始指点江山。
职业原因,我的计算机功底还算不错,所以没用多久,我就能在网络中磕磕绊绊地东游西荡了。
我的网名叫“风景”,没什么别的涵义,只是因为我使用的那台机子正对着窗户,一棵树的枝杈,斜斜地经过。几片叶子低垂着,一动不动。在出租车上的思前想后,我开始感激妻子了,觉得自己内心有愧。所以我宁愿相信这个窗子正对着我家的方向,我的妻子仍然没有休息,正按部就班努力实施她所策划的家庭拯救行动。我想她瘦削的身影正映在窗户上,与绿绿的树叶相互映衬,也就想起了“风景”这个词儿。
于是“风景”来到一个聊天室里,因为初来乍到,所以小心翼翼。当“风景向所有的人拱了拱手:有人在吗?”的句子出现在屏幕上的时候,我乐了:这东西蛮有意思的嘛!
难得这个地方这么晚了还这样的热闹。倒像是个动物园,“顽皮的兔子”、“笨笨熊”、“伦敦上空的鹰”……还有人、有人叫“英俊色狼”。他们的话都莫名其妙的,前言不搭后语。我正发愣的时候,“巨蟹”晃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问道:
“可以聊聊吗?”
“当然可以。”我赶紧做出反应。
“MM?”
“什么意思?”
“美眉?”
“什么?”
“刚上网吧?我问你是不是个‘妹妹’……”
“哦,不是,不是。”一上来就是这个,我觉得不可思议。也难怪,大街上要分清一个人的性别是很容易的,在这里可就难了。但聊天就聊天,性别问题重要吗?
“骗我,你一定是个MM。”
“那何以见得呢?”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对我的性别这么感兴趣,想问个究竟。
“从你的名字就可以看出来,你一定是个MM。”
“风景是个中性词,我随便起的。”我回答道。妻子映在窗前的身影,在我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风景很美,MM也很美,风景MM更美。”
“你可真无聊。我说过了,我是个男的。”
“MM都这么说……”巨蟹锲而不舍。
我火了,没看过这么死乞白赖的人,飞快地键入一行字:
“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想让你看一看我的男性生殖器。”
这句话一送出去,我马上就后悔了。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这么大胆的,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大概是因为身边没有人注意我,而这位不知身在何处的巨蟹,又根本不认识我的原因吧。
巨蟹送来一大堆惊叹号,我正想用刚学来的大笑符号笑两声,作为成功地证明自己的性别的表示,倏然间聊天室窗口的话语都无影无踪了,一声警示后弹出来一个窗口——“你违反了本聊天室的规则,已经被踢出去了。”黑底红字,看上去血淋淋的。
这个地方,不呆也罢。所有的人都神头鬼脸的,连规则也都简单粗暴。不先警告一下,就把我处以极刑。还是到别的地方去吧。
我手骑鼠标,策马扬鞭,一连路过好几个不同的聊天室,里面都冷冷清清的,我送出去的几声大笑显得异常孤单。我玩了一会儿,就觉得兴味索然,胡乱地敲击键盘,屏幕上就满是稀奇古怪的字符,汉字、英文字母,还有阿拉伯数字、标点符号,乱乱地排在一起。
我有点睏了。我象左右的少年们一样,逐渐就弯下腰,用屁股把转椅往后顶了顶,趴在键盘前面,离电脑屏幕距离很近,怔怔地盯着看。随着我眼皮慢慢地上下翕动,那些乱乱的字符象活过来似的,离我时远时近,不可捉摸。我打起精神来,直直地盯着它们,它们才不再四下里游走。感觉就象是在看三维立体画,我分辨着、寻找着……
一个巨大的心形浮现在我的面前。我有点吃惊,但不敢分心,只能更有效地集中眼力。三维立体画中的景物,往往会稍纵即逝。稍后,我看得更清楚了——一连串英文字母在众多字符中,倔强地连成了一道优美的曲线,聚拢成一个完美的心的形状。真是一颗心!
我向前拉了拉椅子,坐直身子。我觉得我应该以一个更好的姿势,来迎接命运的安排。而后我叹了口气,因为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这个聊天室叫做“相思风雨中”。我走了进去,看见“小昭”孤零零地挂在页面右侧的网友列表上。我正要说些什么,小昭送来一句话:
“你好!可以聊聊吗?”
3
假如没有那番争吵,我想我和小昭之间的距离,不会一下子缩短到这个程度。不是像发生在菜市场那种男摊主与女顾客之间口水狂喷式的争吵,而是在网络上进行的、像是在阅读一段段奇妙的文字式的争吵。
小昭居住的那座城市,离这里不远,而且,两个星期之前,我刚刚去过。小昭在向我形容她所在的网吧的地址时,我肯定那条大街我走了不止一次。但我没有注意那个网吧。
“不会吧,招牌挺醒目的,就叫‘红雨网吧’。”
“我还是想不起来。”我耸了耸肩。现在我觉得,我和小昭之间,存在着一种奇妙的联系,甚至我这个不自觉的表示无可奈何的耸肩动作,都好像是专门为她做的,仿佛她能够看见似的。大一的时候我一度沉浸在好莱坞电影中不能自拔,从汉姆•汉克斯身上学会了这个动作。而后我在不自觉中做给当时的恋人、现在的妻子看的时候,她说我真好玩,“电影里学来的吧?不过很奇怪,你做这个动作,很自然的样子。”
“旁边是一个小超市,时代超市,东西特贵…………”小昭提醒我,并在文字后面附了一长溜儿的省略号。我能体会到她的心情,她希望我能尽快想起那个地方,这样,我在和她聊天的时候,就能够想起她的所在。
“时代超市?我想起来了,每个字都好像汽车前挡风玻璃那么大,特傻特傻的隶书。”我在那里买过东西,奔波了一整天,肚饿的时候,在那里买过一盒巧克力派和一听可口可乐。在收款台前,我就急不可耐地拉开易拉罐喝了一大口,我那样子想必非常非常凄惨,以至于站在门口的保安刚想制止我不要在超市里面拆封,看到我那神态后,却只是谅解的一笑。
刚送出这一行字,我又想起点什么,赶紧又键入了一行字送了出去:
“我在那超市门口呆过十几分钟,方圆一百米都溜跶过,没发现什么网吧呀。”本来想告诉她我是在那里边喝可乐边吃巧克力派的,但这种进餐方式既然都被胡大嘲笑成是“非洲难民被扔进纽约市中心”式的吃法,那就不必提了。
“不骗你!!!紧挨着,北边。”一连三个惊叹号。她肯定是急了,也许跺了跺脚,也许紧抿着嘴唇。
“北边紧挨着是一个冷冷清清的美容院,我记得很清楚……”我的省略号只是表示我的无奈。其实我也希望那是个网吧,这样我就不必让小昭生气了。对付爱较真的女孩我一向是手足无措。
小昭很长时间都没有接着讲话。我只能苦笑。怕是被气跑了。不知是个怎样的女孩?我一边想着这个问题,一边环顾了一下四周。那些个小孩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一多半,剩下了的人寥寥无几,没有女孩,都还孜孜不倦地敲着键盘,面部表情一个比一个深奥,像是在笑,又不像是。一定是在聊天。方才和小昭聊天的时候,我就不知道自己该作何表情。说话时一定是应该带着表情的,可是,当你的表情对方看不到的时候,这表情该不该有?所以我方才的表情,与他们的一定类似——古怪。网络聊天就这么有意思吗?
我舒展了一下身体,望了望右侧不远处墙上挂着的钟表,天哪,差15分钟就1点了!妻子这时候一定睡了。窗外的树叶,一动不动,像是在那里已经呆了一千多年,毫无生气的样子,引得我头脑中睡意浓浓。我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心里不无懊恼:妻子已经睡了,而我在这个不知属于这座城市哪个角落的网吧,睡意浓浓,却连个睡觉的地方也没有着落。胡大这厮,不知在何处逍遥?连手机也不开?
就这样我淡淡地思前想后,所想的自己的那些事情,却都好像是与己无关似的,隔了一层薄薄的雾。怕是太累了吧,以至于脑皮层受到抑制,思维不清。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蓦然觉得这一切好像是发生过,在不远的过去,或者是遥远的不可知的前生。这网吧,这斑驳局促的桌面,这显示器,这键盘,都好像是似曾相识,还有妻子送我出门时的表情,以及和小昭聊天时的一字一句。是累了,这是错觉。我的前生会是在民国时期,那时哪儿来的鸟电脑?
我打量了一下电脑屏幕,发现方才聊天时的句子,稍稍有了些不同——小昭又回来了!连说了三句话。
头一句话看来很高兴:“我刚才问老板了,这里五天前才开业,以前是家美容院!”
第二句话只有一个字:“嗨!”看发言的时间,和上一句差了两分零七秒。看样子是在探问我在不在。
第三句话没有汉字,只是一些随意敲打出来的符号。百无聊赖的感觉。我想起两个小时之前我在冥冥之中敲出来的那颗完美的心。刚才一部分心绪也在此时聚拢:我其实是多么不希望小昭走啊。和她聊聊,随便聊什么都好,只是……只是……我不想一个人度过这个毫无归宿感的夜晚。小昭,你不要生气!小昭,你去了哪里?
“我以为你走了……”我也在话末,连着敲了好多个省略号。敲得很慢很慢,灌注了很多情感。我想让小昭明白,我不希望她走。而且,直觉,那跨越时空的直觉告诉我,小昭也希望能和我继续聊下去。因为在她等待的那段时间里,她也敲了那些乱乱的符号,在我的屏幕上组成了奇妙心形的符号。
“呀!你还在哪!我以为你走了呢……我才没有走呢。”
看到这行字,我就像是听到了很远地方的一位仙子,在纤洁无尘的竹林中伸出纤纤玉手弹拨了一下古筝的弦。曼妙无比的声音穿越云霄,在我的心中驻落,像小鸟回家,温情脉脉的感觉。试想一下,如果是和小昭在通电话,她会是什么语气?如果是面对面,她又会做何表情?
“你可真认真,还真向老板打听去了。现在证明你是正确的,我错啦。就是超市的北边。”我说。其实我也不算错,只是没想到世事变迁。
接下来的聊天当中,我们不约而同说起了“缘”这个字,这个美丽而缥缈的、在无数个中国故事中曲尽缠绵的神秘事物。“要是你晚来几天的话,可能会看到我呢。”小昭说。“总有机会再去的;早几天见到你的话,怕是跟见到大街上无数个女孩一样,我不敢上去搭话的。”缘这东西原本就是扑朔迷离的,我耸了耸肩,无奈地想。我还提起了等待。尽管只有十几分钟的等待,那里面微妙的情感波折,现在想起来,那都是扣着我的心弦呐。
缘,还有微妙的等待。我给小昭讲了一个故事。小昭说,我真的很感动。我原来没想到过女人中会有这么狠心的,男人中会有这么痴情的。
三天以后的傍晚,小昭在红雨酒吧的门口轻轻地拉起我的手,像是在风中挽住一枚树叶。她盯着我的眼睛,轻轻地说:
“你知道吗,在你讲完那个故事以后,我就发现我已经喜欢上你了。”
4
在我准备讲那个故事的时候,手机上“致艾丽丝”曲子响了起来,是胡大。慵懒的语气中,不无甜蜜:
“下午6点钟刚到机场,去泰国了。又去恋歌房唱歌了好长时间的歌……”
“去什么泰国?唱什么鸟歌?我他妈的现在还没地方住,在网吧里耗着呢!”我所憋的一肚子气,终于找到了发射口,又有了一个绝佳的目标。
“网吧?好地方!我就是在网吧里找到因雨的,我和她去泰国玩儿的。”胡大的声音突然变得绵软无比。“我恋爱了,真真正正的恋爱。他妈的,六年啦,想不到我胡老大又能好好地恋一场……我打定主意要结婚了。”说后面那句话的时候,胡大的口气突然变得斩钉截铁,像是在对我信誓旦旦。
“……噢。”我想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真的?你不是说,要过一辈子无忧无虑的光棍生活吗?阴雨,你网恋的?”
“那时我遭受恋爱挫折,现在不同啦~~~”胡大拖长了尾音。电话那一端,他一定是面向幸福露出贪得无厌的表情。“网络这东西,刚才我还琢磨呢——真是太奇妙了。你说吧,因雨她和我隔着十万八千里,我三十了,她二十六,这么多年,我压根没意识到世界上还有个她,她也没意识到世界上还有个我……”
“私定终身?”胡大的幸福语气让我嫉妒。
“No,No,No,泰山和丈母娘都见过啦,我那哄大人的招数,你是见过的。他们都说我是‘乘龙快婿’,正愁女儿挑三拣四嫁不出去呢……”
“祝贺你啦!花了多长时间搞定的?”胡大的幸福沿着电话线蔓延过来,我深受感染,由衷地向他祝福。
“嗯……满打满算,一个月零六天。”胡大略一沉吟,算了出来。
“风风火火,像你。”胡大上一次惊天动地的爱情全过程才一个月,看来这小子情商渐长。“怪不得这一段时间找你不着呢。”
“你老婆倒是打电话给我了。”
“嗯?说什么了?”我赶紧问道。
“说是今天晚上——Sorry,昨天晚上,如果我不招待你,你就要流落街头了。”胡大贼忒兮兮地笑着。
“还有呢?”
“没有了,我问她你们怎么了,她说:这——是——一——个——秘——密。”他还学着我妻子的声音。肉麻。
“什么时候的事儿?”
“大概,嗯……大概十天以前吧。”
“哼。”一想到这个事件妻子竟然酝酿了这么长的时间,思虑这么周到,我的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搞什么鬼?
胡大听出了我的不快。“别通过电话聊啦,你过来吧,见面好好聊聊。你在哪个网吧?”
“红雨网吧。”刚一出口,我就赶紧纠正:“不,连线网吧。”
“在什么鬼地方?”
“我也不知道。”我耸了耸肩。
“来我这里吧,我们楼下就有一个网吧。我就是在那里开始和因雨聊天的。”脉脉温情又在胡大说话的尾音泛起。
“你先歇着吧,我今天准备聊个通宵,天亮了再过去。别忘了给我买早点。”
在和胡大通电话的当儿,我还和小昭聊着。我劝她早点儿回去休息,她说不要紧。我问道:
“那你明天不用上班吗?”
“瞧你过的什么日子,明天星期六!我打算今天找人聊个通宵呢。”
“噢,我糊涂了……”我恍然大悟,“那就找我聊通宵吧,我多能聊?”
“嗯,就你啦!其实我也没得挑……”我想她在那边一定做了个鬼脸。“你不是说要讲故事给我听吗?快点儿啊。”
那是《庄子》里面的一个故事。大二时我们整个班级,就好像是生活在魏晋时代似的,都是因为学校的一位教授出了一本新书,名叫《玄学与魏晋风度》,我们争相传阅。读完后大家都心潮澎湃恨不得在宿舍楼道里栽上一片竹子,大家都穿上长袍,骑上毛驴或劣马,一边喝酒一边骂,骂什么都行。临睡前的卧谈会,也一顺儿空谈不止——玄学。而《庄子》是玄学的入门类的书。我读得很刻苦,因为想在卧谈会中引领话风。中国书店1975年版,竖排、繁体、影印,我读得仍是津津有味,尽管许多地方——诘曲聱牙的古文——我看得不是太懂。读到《盗跖》一章,原本有点不耐烦,想出去走一走再来读过,这时一行字,仅仅是一行字跃入眼帘:
“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我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庄子,这位能在妻子死后鼓盆而歌的圣哲,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语,都像是一根揿动思想机器按钮的手指,能把你的思维从浩渺无限的太空直拉到寒气森森的海底。那句话中所蕴含的无可救药的绝望,让我在空无一人的自习室中放声大哭起来。至于为什么要哭,我说不出原因,仿佛是想要诉说什么,却没有听众;想倾听什么,四围又是一片死寂,只有河水涨潮令人惊悸的声音。
当天夜里的卧谈会一开始,我就轻声诵读了这句话。没有上下文,《庄子》中,就是这么一句话。接下来就是一片寂静,好像大家都在屏住呼吸,倾听河水的声音。良久良久,胡大从床上爬起来,xixi susu地找面巾纸,很大声地擤了擤鼻涕,嘟嘟囔囔地说:“想哭。”马上就有人哭了出来。
在这个故事上面,我和胡大各有因缘。那时我已经开始和妻子约会,很不频繁,我之于她,就如一道菜中一味可有可无的作料。而自从我把这个故事讲给她听之后,我们就开始在大食堂共用一个饭盆了。胡大则不然,他正在追一位有着关之琳般大眼睛的女生。他讲完这个故事,那位女生把眼睛瞪得更大了——据胡大形容,有整个面部的二分之一强:“有这么傻的人?我不信。”
此情此景,我知道讲出这个故事来会有什么结果。我冷静地在键盘上敲出了那一行字,送出去之后,这个行为就把我心中对于妻子的轻微愤懑变成了轻微的快感。
“这个故事很短,只有一行字,”我折了行:
“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小昭很久很久没有回言。这在我的意料之中。我知道她不会走的。没准她在那边,像我当初看到这个故事、像我妻子最初听到这个故事一样,哭成了一个泪人。
我很想帮她擦擦眼泪,一如那个月白风清的夜晚我为我的爱人所做的那样。
5
“看看,这些都是我们在泰国拍的照片。”胡大摩挲着那厚厚一摞照片,好像手里拿的是那么多的钞票。不知看过多少遍了,他还在一张张地翻看着,像是在欣赏刚刚出土的珍贵文物。我猜他一定还在回想着在泰国渡过的旖旎时光,嘴色微微上弯,把对他来说颇为少见的笑容,挂满了整张面孔。“有许多是和人妖拍的呢。”
“她叫什么名字?阴雨?”我接过胡大递过来的其中的一沓。傻瓜机子拍的,人物都平平板板,但颇具亚热带风情的景色着实不错,十足的异国情调。更重要的是,胡大在每一张照片中笑的都不一样,但都如婴儿般的,极富感染力、极富生机的笑。阴雨?这名字很怪。“叫这么恐怖的名字你还敢跟她聊?阴雨连绵,怕是好日子不多。”
胡大瞪了我一眼:“滚蛋,什么阴雨连绵?‘因为’的‘因’!”
他的表情与以前相比,至少丰富了十倍有余。“因雨,”胡大轻轻地呼唤了一句,像是他的恋人就在面前。“她说,她在和我聊天之前,她们那里下雨了。”他把右手中的可乐杯子交到左手,用腾出来的右手轻轻地搔了搔右边的额角,“南方每天都下雨,但她觉得那场雨,着实有些不同寻常。”他用右手食指顶住太阳穴,一如要止住那里奔泻而出的情感,声音其软如棉,“相信直觉的女孩。所以她起名叫‘因雨’,这个名字吸引了我。”
“唔。”相信直觉的女孩。真不错,我想。
“嗨,知道我们在一起,感叹最多的是什么吗?”胡大沉默了一小会儿,右手食指轻轻地揉搓太阳穴,语气恢复了平静。
我耸了耸肩。不知什么时候,指间的香烟前挂了长长一截烟灰。我将它们弹到了烟灰缸里,却没有想到要长长地吸上一口。
“互联网世界,真是太奇妙了。网上聊天,真是太奇妙了。我们俩在这里说话,声带鼓动空气,形成声波,声波传到你的耳朵眼儿里,稍纵即逝,无影无踪。网上聊天不一样,都是文字,像是在读一本玄妙无比的书,在体验、创造一个玄妙无比的故事。你知道吗,我和因雨聊天的全部,我都保存了下来,以后准备拿给我们的孩子看。很好的爱情教科书。”
“别成了犯罪教唆书,”我打趣说。我在想,刚才我为什么没把我和小昭的聊天文字保存下来呢?还是不存的好,万一,万一妻子发现了,就不好啦。
胡大没有理会我的玩笑,一本正经地继续说道:“网络太奇妙了。像是爱情加速器。你和一个陌生人,很快就能无所不谈,很快就能推心置腹,”胡大长长地呷了一口可乐,语气像是在感叹,又莫如说是在惋惜不置。“如果对方是个异性,也很快能够相爱。”
胡大发出余韵袅袅的笑声。我四下里打量了一下他的窝儿,原本非常显眼挂在墙壁中央的麦当娜宛似手淫动作的巨幅招贴,也杳无踪影。
“我们约定:谁都不要再到网上聊天了,也不能去论坛里灌水,总之除了在网上查资料、看新闻而外,别做任何事。因为,因为网络是个爱情陷阱。”
“爱情陷阱,”我下意识地重复了一下这个词语。那个矇眬之中倔强浮现的完美心形,相思风雨中一动不动的树叶,小昭的天真烂漫,还有潮涨潮落之中的尾生,都如此刻窗外秋晨中乍然而起的凉风卷起的片片落叶,噪然而舞。风起于青萍之末,有谁在我心里轻轻地念了一句。风起于青萍之末啊,这个陷阱。
“是的。”胡大直直地瞪住我的眼睛,像是发现了我的秘密,像是在询问什么。一种不需要答案、只想引起自省的疑问。“别在网上聊天,你有家。”
“当然。”窗外的风蓦然悄无声息,落叶静静地栖息于地。
“这个是人妖吗?唔,长得还真不赖。”胡大递给我的一沓子照片,全是两个以上貌似女性的人陪着他。我指着其中一个眼睛小小的,询问道。
梆~~胡大曲起食指,在我的脑门上很响地弹了个栗子:“老大,那是因雨,我的Darling。这个才是。”他指下的人妖,长着一对无可挑剔的大眼睛。
“Sorry,我认错了。你,你不是喜欢大眼睛的吗?”我以为我很了解胡大。他一直喜欢关之琳一类的拥有着风情万种的大眼睛,所以,我以为那个小眼睛的是人妖。除却面容而外,两个人一样漂亮。
“那是以前,人是会变的,”胡大掏出一支烟,把Zipper打火机在手中挽了一个花,点燃之后长长地吸了一口。“靠相貌,那是在现实之中;而在网络上,当两个人的心灵无限接近的时候,她长得如何,得看你和上帝的关系怎么样了。”
胡大像是仍在信奉着玄学,语气中不无玄机。他好像觉得网络是存在于另外一个太空当中似的,和现实截然分开,又在一个很玄的时候,能够悄然聚拢,宛然一体。他拿过我手中的照片,在因雨的身体上来回摩挲着,一如回忆起未曾或忘的质感与温度。他叹了口气:
“她长得多像舒淇呀,没拍过三级片的。”
然后是久久的沉默。像是尾生在梁柱之下,除却潮起潮落而外一无所有的沉默。我只是看着香烟起自我微黄的指间,在低空中飘摇不定,若有若无。
小昭。我多想知道你的样子。你不是在我心中荡漾不止的涟漪似的文字。你是那颗心,那颗在矇眬当中倔强浮现的心。
6
我醒来后,胡大不在屋里。烟灰缸倒掉了,被洗得纤毫无尘,地板也像是刚擦过的。干干净净的屋子里面弥散着胡大和因雨的脉脉温情。我差点儿被感动。这个开始热爱生活的胡大。
冰箱也像是刚被清扫过似的,只有一罐啤酒,一桶来一桶方便面,还有一盒巧克力派。
煮方便面的当儿,我没滋没味地嚼着夹心饼干。胡大这是要走了,要和他那位相信直觉的女孩儿生活在一起了。第一年如胶似漆,第二年柔情蜜意,第三年有时横眉冷对;第四年平静如水……第七年,他会不会也如我一般,被妻子不容置疑地赶出家门?
我粗略地回忆了一下我的婚姻生活。还不能要小孩。得赚钱。与客户周旋,不能提钱,但那是为了钱。汤匙碰上碗沿,我们四目相对,却谁也想不起来要说些什么。天哪。
我仍旧以非洲难民被扔进纽约市中心的吃法干掉了方便面和夹心饼干。完事后粗俗无比地打了一个饱嗝,但是很过瘾。想那么多干嘛?洒家网上聊天去也。
下了楼,离胡大所说的那家网吧只有一百多米。我的步伐好似了无牵挂,嘴上也恨不得哼出一支歌来。路边的长椅上坐着一个小孩,十来步远的草坪上站着一个大人。那小孩三四岁的样子,无忧无虑,初生一般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眼睛滴溜溜地转。我冲他扮了个鬼脸,他竟然笑得前俯后仰,要岔过气去一般,那大人转过身来,满腹狐疑地看着我。我逃窜似地一溜烟儿,钻进了那家网吧。
要命。我忘了“相思风雨中”的网址了。方才的心情好似被猎枪击中,连翅膀都没有扑腾几下,就死掉了。
他妈的。我恨恨地骂了一句。也想不起来是从哪里去的那个地方。
“别着急,”来帮忙的工作人员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总会有办法的,网络和现实世界一样,有地址、门牌、楼道、房间……但什么都不是孤立存在的,总会和其它地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一边说,一边飞快地操作着,屏幕刷刷地转换,千姿百态的页面。
一会儿这个小小的网吧里所有的人都聚到我这里来了。盲目的热心,七嘴八舌,“相思风雨中”这个聊天室的名字,让他们都忍不住浮想联翩。一时间我好像成了全人类痛苦的集散地,他们用目睹耶稣受难的眼神,若有所思地望着我。有的人想起了自己的类似遭遇。
“我曾经和一位女网友聊了一个通宵,结果换了网吧,我就再也找不到她了。”一个大学生模样的清秀男孩,无奈地叹了口气。
“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另一位大学生说,起初好像是羞于启齿,但我看见他咬了咬牙,“我也有一个失散的网友,后来我找到他了,见了面,却是个男的。”命运之神振翼而过,在他的瞳孔中留下了一点阴翳,“他却说,性别阻止不了我们。”
没有人发笑。因为或浓或淡的哀愁把我们的心都重重缠绕起来了,不可知的重量让我们的心情都起落不定。这时扑在键盘上的戴眼镜的工作人员一声惊喜的狂叫:
“找到了!”
我一直在盯着电脑屏幕,冷静地挡住准备蜂拥而上的人群,“不是,这是‘相思风雨’,不是‘相思风雨中’。”一个拙劣的婚介公司的网站的聊天室。页面左上角,肥胖的天使扑腾着肉乎乎的翅膀。这帮把婚姻视作一笔笔交易的人,能做出什么好网站?
“不一样,味道绝对不一样,”清秀男孩这时候看起来像是一位惯于咬文嚼字的诗人。“相思风雨,你可以远远地看着,可以打伞,可以站在屋檐下面,看着一个个红男绿女变成痴男怨女;‘相思风雨中’就不一样,你是在风里雨里,你的头发乱了,你的衣服,脸,手,都湿了。你连你是不是哭了,都搞不清楚。你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那里,任由风吹雨打,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你却还在那里等着、消耗着……”
有人哽咽了:“别说啦,我要哭了……”
只能再去连线网吧了。出租车上,依次掠过窗口的楼宇面貌相似。我反复咀嚼清秀男孩对于两个短语的阐释。这个男孩不简单,竟然能记得住那首古老的民歌。那旋律在古老的中国大地上空盘旋了好几千年,不想今天能在离我这么近的地方栖落。尾生啊,潮水漫过双眸的那一刻,你是否听到过这旋律?
小昭。她一定在是相思风雨中等我。风里雨里,她的头发乱了,衣服,脸,手,都湿了。
我打开车窗,朝着人行道上的人群猛然“噢——”地叫了一声。司机惊诧无比地回过头来:“你怎么了?”
“没事,开快点儿。”我理了理衣领,说道。
我想我的声音一定能够穿越那漫无边际的潮声,传进小昭的耳朵。就像是为尾生送去裙裾xisu的声音。那就是希望。
连线网吧里的漂亮小姐没费什么事儿,就在我昨天夜里用的那台机器里找到了“相思风雨中”的网址。“这就是历史记录,你访问过的网址,绝大部分都能在这里找到,”她的微笑非常职业,一如她恰如其分的典雅穿着。
与昨天半夜里我第一次走近这个聊天室一样,小昭的名字,仍孤零零地挂在页面的右侧上方。页面爽洁明朗,小昭一句又一句地重复着:
你该来了。你该来了。你该来了………………
看到这些话的那一瞬间,我仿佛头一次吻上妻子的眼睑一般,脚跟虚浮浮的,像是支撑身体的骨骼,统统变成了液体,顷刻之间就挥发得一干二净。好不容易坐定,我找准了键盘上的键,赶紧说道:
我、来、了……
7
我和小昭一直聊了三个小时之久。期间我上厕所、吸烟、喝矿泉水,但那都没有影响我说话的频率和次数。我们聊电影,聊艺术,也聊时事和生活。具体都说了些什么,我也记不清楚了,只知道我不停地说、说、说,非常投入。好像我们是在一家咖啡厅或者一间酒吧里相对而坐,可以看得见对方的笑容,也可以听到对方的声音。我学会了一些稀奇的网络聊天符号,向小昭传达我说话时的面部表情。连线网吧漂亮的小姐告诉我,我们聊天的每一句话,沿着互联网枝枝杈杈的茎蔓,先要越过浩瀚无际的太平洋到达设在美国的服务器,然后经过同样的周折,才能出现在对方面前的屏幕上面。比特,那是些什么样的小精灵啊,瞬息万里,倏来倏往。对人类的前途本该有信心才是——比特这么奇妙的东西都发明得出来,那么地球资源耗尽的那一天,我们一定能够搬到别的星球去住。
小昭也显而易见的非常快活。她使用了许多明快的响声词,也能熟练地使用那些聊天符号。她一直是在弯着线条悦人的小嘴笑着,有时会顽皮地吐一吐舌头。噢,小昭。我真想一头扎进这电脑,化身为比特,通过大洋深处的光缆来到你的面前。无论是像一条爬虫,还是像一只飞鸟。
窗外的树叶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态。我能瞥见它们,却忘了最初时它们给我的启示,忘了我的网名的来历。
“你结婚了吗?”小昭忽然问我。
“当然没有。”我几乎不假思索,就说出了这个谎话。
“有女朋友吗?”她又问。
“这个……怎么说呢……应该不能算是有吧。”我又胡弄玄虚,还在语句后面,附上了吐着舌头的表情。
现在已是下午五点。秋日的黄昏因网络而平添了若多的甜蜜。我想象着小昭巧笑嫣然的面容,站起来伸展了一下躯体。这时胡大打电话来了。
“你在哪里?”胡大问,疑虑重重。
“连线网吧,昨晚那地儿。”我说。
“我还去这边的网吧里找你了呢,他们说你来过又走了,”他顿了顿语气,“说你找什么‘相思风雨中’的网址去了。”
“是啊,一个聊天室。我在这里和一个朋友聊得很投机……女的。”对胡大总不能说假话吧。
“倒霉,”胡大气愤愤地,“我买了酒,准备和你喝会儿呢。”
“晚上我回去,你等着我。”
“我六点半的火车。”他把时间说得很响。
“咦?火车?你神经啊,那么远的路,你坐火车去?不怕得佝偻病?”胡大真是越来越不可理喻了。
“我想花70个小时来仔细思考一下以后的生活,顺便也回忆一下一个月来的幸福生活。”
“那我赶回去?”无论如何也得再见胡大一面。此去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啦。
“听你今儿早上说的,你回来得个把钟头呢,怕来不及了吧?”胡大问道。
我一盘算,还真是很远,两个地方在这个城市里,扯了个对角。“那火车站呢?”我问。
“更远。”
接下来我们都没有说话。我能听到他的呼吸,还有酒瓶碰上玻璃杯的声音。
“我这杯干了,你那杯留在桌子上,”胡大沉吟着说,“保重啦,兄弟。有空我们会一起回来的。”
“保重。”我的心变得沉重起来。
“钥匙我留到对门邻居那里,”行李摩擦地板,“房东我打过招呼了,你再住十天半月都成,”钥匙哗啦哗啦,“只是——”胡大喘了口粗气,行李想必很多。
“只是别聊天,网络是个危险的地方,你有家。”
我像是在目送胡大远去,怔怔地坐了好久。我是有家。可是……我还是得聊下去,用这样的方法来等待妻子接晓谜底,怕是要公平一些吧。
“怎么了?半天不说话。”小昭问了,小老头一样皱着眉——表情符号。
“没什么,一个朋友打来电话,”我花了几秒时间把思绪——或者说是整个儿身体——搬到了网络世界当中,“他要结婚了,网上认识的女友。”
“啊,是吗?替我向他问候。”
“一定,一定。”
“你相信网络中会产生真正的爱情吗?”
“当然。我的这位朋友,不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吗?”
“我也信。”小昭笑了,小嘴紧抿,线条悦人。
我从昏天黑地的睡眠中回归的时候,意识到已经是被妻子客客气气地“赶”出家门的第二天下午了。过得还不赖,因为有了互联网,有个叫小昭的女孩儿,能够和我快乐地聊天。只是胡大没了。那个无牵无挂的胡大没了,他去了一年四季阴雨连绵的南方,和那个相信直觉、相信雨会带来爱情的女孩结婚去了。桌子上现在有两个空空如也的高脚杯。红葡萄酒,深沉而热烈的红色。祝福你,老兄。
我躺在床上发呆,思绪好似翅膀沾上了水气的蜻蜓,想要在空中划出个清晰的轨迹,却总是力不从心,乱乱的。上面传来弹钢琴的声音,一下,两下,不成调儿。一听就是哪个倒霉的笨小孩在活受罪。渐渐地听出来是在弹《小草》,但头两句总是弹不完整。也算是在无聊中找到了件事儿做,我跟着调子在心里慢慢地唱着:没有,没有花,没有花,没有花——香,香,没有树,没有,没有树——高,我,我,我是,我是一,我是一,我是一棵,一棵无,无人知道的,小、小、小……最后那个调儿,憋了足足有三分钟都没憋出来。我急了,嗖地一下窜下床,打开窗户伸出脑袋,深呼吸、深呼吸,然后跟着节奏爆发:
“草——”
唱出了那个字,我浑身都觉得爽快多了。徐徐踱回单人床,复又躺下。那个笨小孩——或者他的老师——大概是被那个字的谐音吓怕了,琴音一直到我下楼,都没有再响起来。
其实我特希望有个什么声响。没有胡大的这间屋子真是太冷清了。目力所及的地方,都是空荡荡的。胡大把整屋子的温情都带走了。留给我的,只有一个告诫:
网络是个爱情陷阱。
8
这回我记下了相思风雨中的网址。谢过戴眼镜的热心小伙子之后,我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小小的网吧,猜测着胡大曾在哪个位置坐过,曾在哪个地方,把他对于因雨的情愫转化为一个个比特精灵。这个网吧凭空成就了一对有情人。小昭。会不会也成就我们?这个念头在我的脑海当中一闪而过,胡大的告诫就从黑色背景中渐次浮现:你有家。
想起了毕业典礼上胡大身穿学士服的样子。“像个神父,”我们都打趣说。
这个神父现在坐在火车上,表情一定是深度迷醉。他应该是微合着双眼,在内心深处充满阳光的所在,坐在小木凳子上,哼着小曲儿,把不同色彩的毛线团儿变成五彩斑斓的毛衣,一件又一件。毛衣在阳光里熠熠生辉,他睡着了,脸上带着婴儿般的笑容,清澈,纯粹,极富感染力。这时邻席应该有一位陌生的老太太颤巍巍地站起来,把外套覆在他身上。然后对老伴儿说:瞧,他睡得多甜。
那个昨天崭露才华的清秀男孩还坐在相同的位置上,冲我微一颔首,继而沉浸在自己的天地之中。我扶了扶键盘,调整了一下显示器的角度,还用手指轻轻地拂去屏幕上的一星灰尘。这些个动作就如搬出一部小说来,抚弄一下略带褶皱的封皮,牵着书签尾带的时候露出对引人入胜的情节满意的笑,然后继续读了下去。
小昭总比我早一步,好像她从未离开过“相思风雨中”似的,又孤零零地挂面页面的右侧等我了。我向她提起方才那位苦不堪言的笨小孩的琴声,说起我等待最后那个调儿时宛如世界末日的心情。还有昨天长椅上那个笑得前俯后仰的小男孩。“你可真有意思,”小昭说。照例是紧抿着嘴唇的笑。然后我们聊了很多很多。海阔天空,我们的文字就如两只相互倾慕的鸟儿,自由自在,相逐为戏,妙趣横生,乐在其中。
黄昏时分,天色暗将下来。这网速变得慢多了。初时我以为是小昭又在迟疑着什么,但看到我每次说话时底下的状态条都逡巡不前,才意识到是网速出了问题。于是我们两个都成了语言训练班里的成年人,一条一条现成的思维,却得非常艰难地缫茧成丝,须鼓动两腮,才能吹将出去。其实,我想,其实我原本不需要再说什么的,能注视着她的眼睛,便已足够。可现在我的面前,只是一个电脑屏幕,有时会映出我头发散乱的憔悴相。我送出去的文字磕磕绊绊,所倾注的情感在长途奔徙当中屡遭屠戳,等到达小昭的面前,怕只会是干巴巴的文字了,像是在新华字典里面一样呆头呆脑。
“我们的服务器三天前才从美国搬到国内,”戴眼镜的热心小伙解释说,“这点儿,又是上网高峰期,”他的表情颇显无奈,“不过国内的网络状况发展速度很快,用不着多久,就会好起来的。”
这么一说,那我送出去的话,都不像在连线网吧那样,要在太平洋底来来回回?小昭所在的城市离这里不足二百里之遥,为什么却恁的费事儿?我满腹狐疑,思前想后。这互联网真是不可理喻。互联网正在颠覆传统,我想起以前在杂志上读过的一篇文章,激扬文字,像是一篇革命檄文。作者在写作的时候,一定一直保持着十月革命中列宁身体前倾右手高扬的姿势,面前比特精灵黑压压一大片,它们都深受鼓舞,群情激昂,跃跃欲试。那么,它们,它们要颠覆我的什么呢?
“我这里速度很慢,聊得很不开心,”我对小昭说,“要不,我赶去连线网吧?”
“不了,”良久,小昭回应说,“先凑合着吧。”看来她也不胜其烦。
“给你讲个笑话吧,”我觉得有必要活跃一下气氛,“一边是蜗牛,一边是乌龟,两个相对而行,结果撞到了一起,蜗牛受伤了。警察向蜗牛调查情况,蜗牛说:太突然了,太快了,我想采取措施,但一切都太晚了。”
一堆大笑符号。想必小昭在那边,也是笑得前俯后仰。
“还有一个,”我正在敲另一个长一点却更有趣的笑话的时候,小昭送来一句话:
“很想见你。我休假一个星期,你能来吗?”
约会。一盆冷水泼在我的头上,我清醒了。约会?有些突然,像是乌龟风驰电掣而来,把我撞倒。没错,我就是那只蜗牛,沿着葡萄藤蔓缓慢却又锲而不舍地爬着,但吸吮葡萄甘美汁液的想法,始终若有若无。我是在期待着什么?这小昭?这网络?这情感?潮水退却,真相浮出水面。我期待的只是妻子那个谜样的约定。潮水复又涨起,淹没了河床中巨大的卵石。我不无悲哀地发现,与小昭聊天,其实只是我打发时间的一种方式而已。
“真的对不起,”谎话一出口,就得排成行,“我最近有个很重要的项目去做,很抱歉。”
这样的网速让清秀男孩也显得烦躁不安。我们一同走了出去,在矮矮的台阶上蹲下。我们望着晦暗大街的眼神,同样空洞,却又和这大街一样,蕴含了许多内容。场景很像是好莱坞二十年代的默片,两个衣着潦草的流浪汉坐在台阶上,虚浮的内在同病相怜。悄然驰过的汽车样子朦胧,我把它想象成式样滑稽的福特。
我哆嗦着掏出一支烟,递给清秀男孩。
“谢谢,不抽。”他的神情平平板板,语调也一样。
我把烟递回自己的唇间叼起,点燃。“上学?”
“嗯。”他在自己的鞋面上画了几个圈,“研究生,二年级。”
“主攻方向?”喷出头一口烟的时候,我能感觉到烟气的细小颗粒从面颊上拂过。
“先秦文学。”
也难怪他能记起那首古老民歌。“我也很喜欢,可惜总是看得不太懂。”
他不置可否。“你呢?”
“无业游民。偶尔做点小项目什么的,养家糊口。”
“自由职业?”
“算是吧。”
“唔,真不错。随心所欲,自由自在。”他对这个什么也不是的职业竟然赞叹有加,“一生之中,能有这样的悠闲的机会实在是非常难得。”
“不可能随心所欲的,我就不是随心所欲。”只要人活着,哪有可能随心所欲?
“结婚了吧?”清秀男孩的真觉着实敏锐。
“是啊,”在陌生人面前,我倒是能够保持真实的自己。“赚钱,然后再赚钱,然后呢?再赚。想给老婆添件新衣服,她却总是老样子,钱都存起来了。”
“唉,婚姻就是这个样子。可敬的小丈夫,都是如此。”他的语调不无沧桑。
我看着他神情平板的脸,这才恍然大悟:他已经不记得昨天是我在这里寻找风雨之中的相思的,并聆听了他舌灿莲花的一段妙语。小丈夫,我苦笑了一下,接着就是轻微的愤懑。为什么是小丈夫呢?我不要做小丈夫,不要做婚姻生活当中卑微的男人……
我折身下楼的时候,笨小孩的《小草》又响了起来。显然没有什么进步。而我的故事,却无可救药地进展着。
9
火车的轻微摇晃使我昏昏欲睡。胡大70个小时的旅程仍在持续。这时我们两个都坐在火车上,都处在快速的移动当中。不同之处不仅仅在于我们所乘的不是一列火车。我们都是奔赴爱情,但他离婚姻越来越近,我却是越来越远。
胡大的内心充满阳光,他一定是双目微阖,一脸幸福的神色,编织着五彩斑斓的未来;而我一想阖眼,车窗外掠过旷野的凄清月光,就会撬开我的眼睑,直射入我的内心,带着一种淡淡的绝望。
我用一个谎话拒绝了小昭的邀请,小昭就再也没有说什么。一会儿她的名字就从页面右侧的网友列表里消失了,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挂着。相思风雨中只剩下我一个人,冷冷清清,一如没有胡大的房间。小昭去了哪里?小昭有没有生气,有没有流泪?小昭还在红雨网吧吗?
你去了哪里?你去了哪里?我在风雨中一遍又一遍地呼唤,却等不到小昭的如花笑靥。我不由得惶急起来。现在网速快了,现在的境况适于聊天,适于让这些比特精灵们带着我充沛的情感,瞬间抵达你的内心。而小昭,你去了哪里?
等待中我的内心一点一点绝望起来。时间好比是附骨之蛆,消耗着我无力的身体。为什么不去找她呢?是啊,为什么不呢?
这里原来是一家冷清的美容院,现在是红雨网吧。两个钟头的行程,我到了,胡大还在火车上,身体微微摇晃。也许我找不到小昭,小昭不知去了哪里。那就让一切随缘吧。
是啊,随缘吧。我推开了红雨网吧的门。
确实没有小昭。里面人很多,却特别安静,只有电脑风扇的嗡嗡声,好像大家都害怕惊扰别人的美梦,一两声轻咳,也都非常压抑。有两三个女孩,但我的目光掠过她们的面孔或背影时,我的直觉告诉我,都不是小昭。“哪怕是在闹市之中,我也能迅速找出你来,”我曾经给小昭说过,“因为如果我看到你的话,我的头皮会一阵阵发紧。”我还在后面又附了一个短句:“那是缘分。”“相思风雨中”是小昭自建的聊天室,她一直在那里等着冥冥之中的那个人。“原来是你,”小昭说,“这是缘分。”
而我的头皮没有发紧,只有失望掠过时凉飕飕的感觉。她们都不是小昭,尽管其中的一位姑娘着实漂亮,但她不是小昭。
“对不起,我想打听一下,”我叫住了一位工作人员,“一个女孩,昨天一整个晚上,今天下午两点到六点,都在您这儿上网聊天,您可知道……”
“好几个呢,”显然这里红红火火的生意让他很兴奋,“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个?长什么样子?”
“不知道。”我耸了耸肩。
我又远远地逐个观察了一会儿那几位姑娘,又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近,看她们面前的屏幕。她们都不是小昭。要命的疲惫感由内而外遍布全身,我无力地瘫坐在工作人员为我指定的座位上。
相思风雨中现在空无一人。你去了哪里?你去了哪里?我大约两个小时以前在我居住的那个城市里近乎绝望的发问,现在了无生机地静止在那里,就如印象中连线网吧窗前那几枚叶子,宿命地等待着秋日寒气将自己打落。
我枯坐着,像一截朽木。缘。冥冥中将我和小昭系在一起的丝线,而今在这个秋夜的上空,被哪一根手指拨断了。美妙的乐音戛然而止;溪流戛然而止;风声雨声,还有潮起潮落,都戛然而止。宇宙失去了引力,地球停止转动,世界静止,然后向太空深处无声坠落。
我踅进了附近一家录相厅。想寻找一个离奇的故事,来驱逐心中的不快,以便打发这个漫漫长夜。但放映的全是烂片子,貌似李小龙的人发出貌似李小龙的尖叫;一帮人一见到另一帮人,莫名其妙就大打出手……接着就是一个看完序幕就知道结尾的香港警匪片,飞车相逐,警笛长鸣,枪声大作……唉,我沉沉一声长叹:这年头,越小的愿望,怕是越不容易如愿。
潮水、潮水,看似缓慢,却一会儿就淹到了脖颈。我想大喊大叫,嘴一张,水就灌了进来。我发出来的低低的含混不清的声音,就像是在为这潮声伴奏,让这潮水涌动得更欢快、更绝望。你可以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一切,都将成为呈堂证供。我被李修贤带进了旺角警局,黄秋生和成奎安轮番审问我:你到底认不认识这个人?一个苍白的、被无望的等待所深深戗害的年轻书生,现在是一具湿漉漉的尸体。裙裾xisu,有个女人从爱人的头顶经过,走向一个错误的方向。像是分处于两个世界,他们相互期待,却又音信不闻。妻子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脑袋:喂,该回家啦。
“该回家啦,”老头拍了拍我的脑袋,“片子放完啦,要关门了。”
大梦初醒。我复又走在这条大街上,饥肠辘辘,还有点冷。时代超市还没有开门,不远处早点摊子颇聚了些人,以前令我望而生畏的油炸食品,现在引得我馋涎欲滴。还有热气腾腾的豆浆。
风卷残云之后,又是一个粗俗的饱嗝。我摸了摸肚皮,油条和豆浆并不怎么值得回味无穷。吃饱饭了,该回家啦。
10
我走得很慢很慢,像只蜗牛。不远处的红雨网吧在我虚幻空洞的瞳孔里面,此时必是荒山野岭中的一座古旧庙宇,有一种叫做“缘”的神秘事物,好像洪荒之初就呆在那里,蜘蛛结网,蝙蝠翻飞,它却任由灰尘在躯体上堆积。莫名其妙的恐惧感一度驱使我拐上另外一条道路,“缘”却在灰尘当中蠕动不已,冥冥之中向我发出无言的召唤。也许小昭现在就在网吧里面,不妨去看一看。我加快了步伐。
红雨网吧里空无一人。我在一个角落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好像是有人发狠一般一把将我推倒。约略希望的破灭会使我如此颓废,这倒是我始料未及的。我打开“相思风雨中”的页面,看到的还只是昨天黄昏我在那个城市里发出的惶急的询问: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它们现在看起来,就如山谷中渐次衰竭的回声。小昭,你现在在哪里呢?我在那个城市里向网络中的你呼唤不止,没有你的音讯;而当我来到你的现实之中,仍然找不到你紧抿嘴唇的笑容。星期一的清晨,这个网吧里空无一人。工作人员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一动不动,像是已经死去很久。一个如此陌生的清晨,没有活力四射的阳光,没有喧闹的人群,自行车铃混杂汽车喇叭的声响,听起来过于遥远。我在一个不为世人所知的角落,在上帝的严刑拷打之下,缓慢地接受着这个事实——有一个不失美丽的故事在这个凄清的早晨结束了。
一个不失美丽的故事,的确如此。枯燥的日常生活像巨大的碾石,坚韧不拔地磨蚀着一对夫妻的婚姻,将它推临崩溃的边缘。妻子缜密地策划了一个拯救行动,按部就班地实施。一个月色晦暗的晚上,丈夫被妻子客客气气地赶出家门,在大街上无所事事踽踽独行。一个相信缘分的少女用纤细无比的思绪织成了一张美丽的罗网,并把它张布在互联网的某个角落,名之为“相思风雨中”。她等了好久好久,有一个男人走进来,向她讲述了一个混杂着等待、缘分以及令人绝望的潮水的故事。还向她说了一大堆谎话,当然,那少女相信了。一个曾经无牵无挂的男人现在对婚姻趋之若鹜,70个小时的旅程已经走了一大半还多。那位少女说:很想见你。那位丈夫终究得面对他的妻子,所以用一个谎话拒绝了。少女失望了,从网络中消失,从现实中消失。相思风雨中现在空无一人。这样挺好,没有人应当承受那种无望的等待,上帝原本仁慈。
尾生?那是一个例外。也许他本该如此倒霉。尾生不是我,更不应该是小昭。或许,那只是一个载于典籍的故事而已。人们用想象为这个故事添加了一个琥珀一般纯净而绝望的外壳,让尾生在里面继续承受河水的声音。
“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相思风雨中,紧接着我昨天的询问,我把这个故事又讲述了一遍。我想说的是,尾生死了,而我们还活着,并得按照上帝的意愿,继续活下去。
火车站候车室里,我百无聊赖。回家的欲望原本不是那么迫切,我只是应该回去罢了。这里的景象让我对中国是个人口大国的事实确认无疑。人们或坐或卧,或站立逡巡,彼此交谈的声响,汇成一股巨大的洪流,在庞大的厅室当中穿梭不已。尽管他们当中更多的人衣衫不整,我还是在内心深处,对他们充满敬仰和热爱,并且形诸于面容,露出坦然的微笑。是他们的真诚感染了我。他们对即将来临的旅程都满怀希望,好像在那里等待他们的,是灿烂的阳光——或者说是无尽的钱财,还有久违了的妻子倚门而望的窈窕姿态。
我到书报摊上买了一份报纸——仍是想打发时间。一页没读完,就后悔不迭——报纸版面右侧的文章列表上,一顺儿是谋杀、奸情、爆炸、贪污……怪力乱神,牛头马面。我叹了口气,把报纸卷成卷儿拿在手中,费了好大的劲儿挤到窗前的位置,局促无比地站定。窗外仍旧是熙来攘往的人群,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汽车。秋日上午的阳光绵软无力,为数众多的浮云在天边若有所思,移动的速度似乎难以觉察。火车一声长鸣,一部分人的旅程开始了,他们的身体轻轻摇晃,宛如身处儿时母亲的摇篮之中。我的旅程也要开始了。
而胡大的旅程就要结束了。他五彩斑斓的毛衣,想必已经织了一多半,要留待因雨检验。我即将开始的旅程也是要奔赴婚姻,与胡大的这点相似性,使我心中略微有点快慰之感。“我如果结婚的话,就一定要去南方,”这是胡大很久以前的话。“南方气候温暖潮润,想来一定很利于爱情成长。”胡大的列车现在已经处在温暖潮润的南方了。打开车窗,把手伸出去,一定会有细雨落在掌心。那种温润的感觉,想必与无数细小的鱼儿亲吻手心无异。北方,北方就不利于爱情生长吗?迎接胡大的是新生的爱情,其浓如血,热烈而灿烂;而我的爱情,我的婚姻,已在枯燥的日常中老去。
一想到妻子策划的拯救行动也许会失败,一想到报纸上被谋杀、奸情、爆炸、贪污充斥的版面,我的全身重又虚浮无力起来。尽管我很饿,但我没有激情像非洲饥民闯进纽约快餐店那样面对日复一日的晚餐。我们都害怕汤匙会碰上碗沿……
正胡思乱想之即,人群中一阵骚动——有个列车开始检票了。我想证实是不是我要乘坐的那一辆,踮脚而望。我感觉到有一道目光注视着我,溯源望去,不由得头皮一阵阵发紧——命运从我的脑门上面振翅而过,挟带着冷飕飕的风,使我的头皮一阵阵发紧。
小昭。她站在那里,长发披肩。骚动的人群好似流水,却都绕过了这块看似无动于衷的礁石。她在我三米之外的地方,怔怔地望着我。我的目光和她的目光胶着在一起,好似巡回往来的比特精灵,携带着充沛而热烈的情感,穿过太平洋深深的黑漆漆的海底,瞬间抵达彼此的内心。
我们就这样相对而望,许久许久。仿佛我们中间相隔的是一条河,曾经溺毙过尾生的那条河。我似乎没有等待什么,却听见了裙裾xisu,并看见一个腰肢纤细的女子踏着绵软的青草款款而来,在河的对岸站定,宛如体态玲珑的礁石。
候车室空了小半边。河水流尽,该走的人都走了。这时的我属于不该走的人。我向小昭走了过去,在我的个人世界当中,候车室的大理石地面,一如坑坑洼洼的泥泞河床。我在离小昭很近很近的地方站定。或者该做点什么?而我仍是傻傻地站着。
小昭抽抽答答地哭了起来。
11
尽管我曾经无数次在头脑中想象小昭的样子,但现在相对而坐,以前的描绘结果,反而给忘得一干二净。也许我曾经逐一描摹过她的五官,但终没有一个合适的方案将它们拼接到一起。她没怎么化妆,只是浅浅地描了描眉,使它们呈现出更为完美的柳叶形状。眼角和面颊还有着隐隐的泪痕,让她看上去更为楚楚动人。睫毛比我想象中的还要长,好像在上面放上一根火柴棍儿,再眨巴两下也不至于掉下来。
但我的目光绝不敢在她的鼻子上面停留三秒钟以上。候车室的注视时,我就一直盯视着她的鼻子。我想,要不是当时我们之间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我怕是要忍不住要上去抚摸一下了。哪怕我的指尖只是电光石火一般的接触那么一下,使已足够享用终生。那是怎么一个美妙的鼻子啊。温润如玉的质感,妙不可言的轻微曲线,恰到好处的高度……天哪。我想起曾在一本画册中见到过的大卫鼻子的素描。一样的巧夺天工,韵味却截然不同。我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别人怎么看她这个美得无法形容的鼻子呢?
我们就那么相对而坐,用眼神交流,都没有说话。这间咖啡厅显然是为恋爱中的青年男女准备的,窗明几净,每一张桌子旁边都放着一盆赏叶植物。茶具也都精致可观,连服务小姐的微笑也像是来自纯洁的内心深处一般真诚。背景音乐是理查德•克莱德曼的《爱的谐奏曲》,像是绵绵细雨,宛如无数条小鱼儿柔软的唇,亲吻着我内心的每一个角落。假如我有特异功能,我相信我一定能够看到笼罩着每一对青年男女身周的爱情的光辉。当然我与小昭也不会例外。
“你和我想象的样子非常接近,”小昭先打破了这同样不失美妙的沉默。她接过我递去的面巾纸,轻拭一了下面颊。她使用的是左手,擦拭右边面颊的时候,一度遮住了她美妙无以言传的鼻子。“不是特别帅气,但很有男人味。”她笑了,线条悦人的小嘴紧闭着,两边的嘴角上翘,形成一个优雅的括号,一如她在聊天中不时送来的微笑符号。
天哪。温情脉脉之中,我的心急剧下沉,堕入漆黑一片的太平洋底。和我妻子第一次对我的评价一样。我转过头去,装作仍在欣赏这间咖啡厅的景致。钢琴声猛然变得尖厉起来,不复温柔款款,让我想起电视特写镜头中克莱德曼的双手,还有胡大的评价:操,这家伙的手看起来真像猴爪子,毛这么多!
“是吗?我也承认自己不帅。”回过头来的时候,我已用得体的微笑将面容装扮。
当我和小昭一起出现在红雨网吧柜台前面的时候,工作人员露出会心的微笑。他拿出一张卡片递给小昭。小昭道了谢,然后用左手手指轻点着我的胸前,“不用给他安排机子了,我们两个用一台。”她盯着我,眼睛里的内容我一清二楚:我们已经见面了,还跟谁上网聊天呀。
“说说你是怎么知道我在候车厅吧。”小昭的电脑操作比我自如多了。看着她轻快跃动的修长手指,我提出心中这个小小的疑团。
“相思风雨中,”小昭发出一声轻轻的呼唤。她美目流盼,美妙无以言传的鼻子离我近在咫尺,使我又一次几乎无以自持。“这里,15点41分09秒,是昨天的,”她指着我的那句询问,歪着脑袋轻抿了一下嘴唇,“你不愿意来看我,我当然很伤心啊,就回家睡觉去了。”
“你是得好好休息啦,那样个聊法儿,几天你就成老太婆啦。”我打趣说。我盯着她的眼睛,目力的大部分余光都停驻在她的鼻子上。我想,我的眼神看起来一定是深度迷醉。
“没有人喜欢我,倒还不如去做个老太婆呢。”小昭嗔道,照旧是美目流盼。她轻咳了一下嗓子,“这里,你又说起可怜的尾生,11点23分47秒,”她指着聊天室里最后一句话,叹了口气,用手扶了扶前额,“我就是在这时候从梦中惊醒的,一秒不差。我一直没有睡踏实,一直觉得你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知道我们不能再那样聊下去了,我们应该见面,必须见面,”她用左手捂住了嘴,像是要制止即将来临的阴雨一般的抽泣。“再这样聊下去,我会垮掉的。我想来这里问一下我可不可以去找你,结果看到了这句话。我哭了,因为我惊醒的时间,和你说这句话的时间,一秒不差,我知道这是缘分。你一定在这里等了好久好久,要不然你也不会又想起尾生了。我应该在这里等你的,对不起。”
我不得不把胳膊肘支在桌沿上,然后用手托起愈来愈重的脑袋。见鬼!为什么要把倒霉的尾生的故事再敲一遍呢?我原本想到小昭可能会错意的……
“然后,我就去火车站找你了。我在候车厅里转了一圈,然后就在人群中发现你了。知道吗,看见你的那一瞬间,真像你所说的,我的头皮一阵发紧,那是缘分。”
缘分!我用以支撑头颅的手臂突然虚脱无力。这个相信缘分的女孩儿,却不知道自己正被缘分所戗害着。
“你怎么了?”小昭关切地问道。
“没事儿。还有,你怎么知道我在这个城市呢?我在连线网吧,也一样可以说这句话的……”
“IP,IP地址。你和我用的是相同的,所以,你一定是在这里。况且,”她紧紧地抓住了我的双手,“我一走进这里,就知道你曾经来过。”
黄昏,又是黄昏。我们在红雨酒吧前站立,打量着迷离的街景。路灯该亮起来了,而我的心路历程,却必将黯淡下去,以至于漆黑一片。这情景,与我们在大多数电影中见到的,又何其相似?一个被缘分戗害而浑然不知的天真女孩,一个从没停止过在内心权衡轻重的男人,足以使情节充满令人惊心动魄的张力。
小昭轻轻地拉起我的手,像是在风中挽住一枚树叶。她盯着我的眼睛,轻轻地说:
“你知道吗,在你讲完那个故事以后,我就发现我已经喜欢上你了。”
她向前踏了一小步,张开双手环住了我的腰,声音细若蚊蚋:
“吻我吧。”
月白风清。吻我吧。我怔怔地盯着妻子姣好的面容,虚浮的脚跟无以自持。无以自持!我轻轻地抚摸着小昭的脸。而就在我的指尖碰到她美得无法形容的鼻子的那一刻,罪恶感犹如一只体形庞大的水怪,从我的心海之中翻腾而上,跃出水面,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
我狼狈逃窜。
12
现在是夜里九点多,我站在自家门口,想要敲门的手举起来又落下,如此往复。胡大70个小时的旅程想必已经结束,有一个新建成的家热烈地欢迎他。而我,站在自家门口,却得逡巡再三。暴风雨般莫可阻挡的疲惫感已经将我浸透,仿佛要把我的身体瞬间溶解。妻子谜一样的约定?算了吧,我应该在家里休息一下。
我抬手敲门。熟悉的拖鞋扑挞扑挞的声音。以前每天我都可以听到的这个声音,此时听来,竟给我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这时候我才想起来:结婚七年了,我和妻子分开的时间,从来没有超过4天,没有像这次一样长。
妻子先是把门开了一道缝,当看清是我的时候,就呼地一下敞开了门。
“你怎么回来了?我还没有给你打电话呢。”妻子露出嗔怪的表情,堵在门口,好像不想让我进去。
“我累了。应该在家里休息。”我把家这个字眼儿咬得很重。看着妻子,我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就像在沙漠中奔徙多日的骆驼,忽然在若有若无的风中嗅到了水的气息。“我累了。忘了你那个约定吧。我等不及你那个电话。我想,如果,如果我们之间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让我们一起来改善好了。”
“那进来吧,”妻子的笑无比快慰,像是看到了满树繁花逐渐变成沉甸甸的果实,“不过走路当心点儿,家里正在装修。”
装修?妻子拧大了客厅的灯,我看到墙角放着各式各样的工具——榔头、锯子、长长短短的木料,等等。一部分地板已经被翻开,露出凸凹不平的水泥地面。
“请别人设计的。本来是想给你一个惊喜的。想想看,当你回来的时候,家里已经成为风格一新的另一个世界,你会是什么感觉?”妻子解释道,“再说,装修的时候很吵,也会有奇怪的气味,所以,还不如让你出去散散心呢。这是婚姻辅导专家的建议——让日常生活多一些变化,这样就不会感到无所不在的枯燥。他还说……”
我没等妻子再说些什么,就一把将她搂了过来,然后我们热切地亲吻起来。像是在大学校园那个月白风清的夜晚头一次吻在一起那样,我觉得天旋地转,脚跟虚浮,妻子的身体也其软如棉。
温存过后,我才发现,我们的床上铺满了五颜六色的布片。亚麻布,绸布,棉布,还有一些看不出质地。那些绚烂的颜色映在妻子的眼眸里缓缓流转,为我们无言而心领神会的对视,增添了童话一般的氛围。
“我是在学习怎么制作绢花,”妻子抚摸着我的面颊,“三天的课程,已经学完了。以后我会每天做一种放在客厅,大大的那种,”妻子目光流转,好像是已经提前身处那些被绢花妆扮得五彩缤纷的生活,“会让我们每天都有不同凡响的感受。”
“你也教教我吧,我们可以一起来做。”我已被妻子充满憧憬的目光所感染。
一个长长的甜美的睡眠,没有梦,只有来自妻子发间的微香。
“起来吧,我要上班了,”妻子叫醒了我。“装修队来了的话,问问他们除了这些之外还需要买些什么,”她把一张纸条放在床头,“然后去买。”
妻子已梳妆完毕。仍旧是静如流水的日常生活,但现在它们给我的,是一种宛似感恩的充实感受。阳光透过窗户洒了进来,照在她的侧面。她有些老了,不过眼角的皱纹看起来,平添了若多的风韵。
“没问题,太太,”我打趣说道,“不过,我得先把胡大的钥匙给他的房东还回去。他结婚啦,去了南方。”
“是吗?”妻子颇有些吃惊。“我以为他要无牵无挂过一辈子呢。今天我下班回来后,一起给他打电话吧,祝福他。”
“我等你。”
妻子在我的面颊上轻轻地亲了一口。
最后一次走进“相思风雨中”,那里已经面目皆非。不见了右边的网页列表,也没有了发言的区域。只是在中间有一行大字:
难道你无法真心爱我吗?
我诚惶诚恐,低头无语。小昭在质问我的时候,一定是容颜憔悴,楚楚动人。我的无数脑细胞在脑壳里结成一个疯狂旋转的陀螺。而小昭,你还在期待着什么呢?在互联网中,我无法保持真正的自己。
我想我无法真心爱你。因为我有家。对不起,我欺骗了你。
我想从此以后,小昭一定不会再相信缘分。
走出网吧的时候,我又听到了笨小孩的钢琴声,还是那首自得其乐的《小草》。我很替他感到高兴——琴声流畅而自然,小草们在风中微微摇曳的动人姿态,都被生动地描摹而出。虽然仍旧不脱稚气,但那种天真却让我在这个秋天的早晨里步调轻快,如沐春风。
南宫逝于焚雪斋
(头两章写于2001年二月,第三章至末写于2001年9月3日至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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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宫逝 原创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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