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文章已经被阅读了 33 次) 时间：2001-08-27 00:12:06 来源：李安科 (南宫昭仪) 原创-非IT
没有人相信我长了一对翅膀
现在我是一家广告公司的小职员，最为平淡的那种。是的，小职员。“小”字用在这里不是因为可爱，而是因为卑微。像我的上司所说的，我没有创造力，对工作没有热情，只有一点点若即若离的责任心，使我得以继续在这家公司任职。在他的眼里，如果把优秀员工和无可救药的混饭者比作水上和水下的话，我就是那个一直在水面之下的人，偶尔会因为憋得慌在水面上露一下头，除此之外连挣扎几下都没有。
“要不是现在行业不景气，招人很难，我早就把你给开了。”他说。以前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盯着我的眼睛说的，现在，他自顾自地整理着文件夹，都懒得看我一眼了。
其实，我远远不是他和同事们所看到的那种人。我聪明，热情，也很爱这份工作。可是我怎么会成为现在这个样子的？我也不太清楚。也许，是因为我的秘密拖累了我。
1
在我十二岁的时候，隔壁徐老太太搬走了。听说是因为儿子在另外一个城市赚了大钱，赶去享福去了。徐老太太在我的心目当中，一直是一位白雪公主的后妈一类的人物，神通广大，无所不知。我在三条街以外的一个人家门口撅了小半扇仙人掌，准备用作对付班上其他调皮男生的武器。刚拐进我们家巷口，就看见徐老太太和我妈妈站在门前，妈妈满脸怒气，徐老太太则面无表情，或者是有点幸灾乐祸。我怯生生地走近她们。徐老太太指了指我，向妈妈说道：“在书包里。”结果就是爸爸和妈妈在我左右两边屁股蛋上各留下了一个手印。
为了报复，第二天我在学校附近的一户人家矮矮的阳台上，撅了一整扇仙人掌，用报纸厚厚地裹起来，准备晚上偷偷溜进徐老太太家，把它放到她的被窝里或者躺椅上。结果上课铃响后，老师推门进来，把教科书放到讲台上，没等班长喊起立，就直奔向我，在我的桌肚里掏出了我的赃物，并准确地指责了我不可告人的阴谋。那是一个夏天，天气本来就很燠热，而我更要承受晕眩之中天旋地转的感觉。
“真的有鬼。”晚上我躺在床上，用我小小的脑袋拼命思考，想我的计划为什么会一败涂地。得出的是这样一个宿命的结论。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看徐老太太的脸了，更不要说去看她的眼睛。一听到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或者是一闻到浓浓的中药味道，我就赶紧窜回里屋，用被褥将自己深深掩埋。
妈妈硬拉着我，要我向徐老太太道别。我一直紧紧地闭着自己的眼睛。徐老太太在我的头上轻轻地捏了一把，说道：“其实在我认识的孩子当中，你是相当不错的。”她的声音一如既往，我却很想知道她的言外之意。
在四围的药草味道散去之后，我悄悄地睁开眼睛。徐老太太被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搀扶着，已经走出百米开外了。她的背影看起来比以前更为矮小，像是一个年龄和我相仿的孩子。在朝阳之中，他们投下了长长的影子。一想到刚才我也许就处在徐老太太的阴影的遮覆之下，我就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我赶紧闭上了眼睛，害怕她会突如其来地转过身，冲我一笑。
两个月之后的一个早上，妈妈掀开我的被窝，在我的屁股上拍了拍：
“快起来，和隔壁的小云一起去上学。”
2
对我而言，一个人拥有秘密，实在是一件再复杂不过的事情。在我十二岁那年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就感觉到我的一生也许永远不会轻松。
比如说那一整扇倒霉的仙人掌和那个幼稚的报复计划，是完全属于我个人的一个秘密，谁也不知道。就是因为这是一个秘密，它给我带来了危险，让我被同学们嘲笑，并几乎花了一个通宵的时间，把一张声泪俱下的检查抄了三份，一份给徐老太太，一份给班主任，一份给父母。拥有秘密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但拥有秘密有时候的确很长自己的志气，的确。学校组织看电影《刘胡兰》，同学们打着哈欠的时候，我却被刘胡兰面对铡刀时自信十足的表情所深深震憾。这就是秘密的力量。刘胡兰知道谁是共产党员，那个面目可憎的家伙却不知道。可悲的是，刘胡兰后来死了。那一幕我没看见，我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像我害怕看到徐老太太时那样。
还有我看过的一本没有皮的书。那个人得到了一张藏宝图，知道在遥远的地方有一个沙漠，在沙漠的尽头有一个巨大的宝库。结果他被冻死在一个山洞里，离宝库咫尺之遥。书里在描写他的尸体时，是这样说的：他的右手还高举着，食指伸展着，仿佛已经感觉到了钻石的光辉。
秘密是如此复杂，迫使我小小年纪，就养成了勤于思考的习惯。但我的思考显然无济于事，使我日复一日，变成了大人们所说的“苍白的小男孩”。我偷看课外书，偷听父母谈话，为是的想给我的对于秘密的复杂性的思考增加一点哪怕是非常细微的佐证。随着道听途说内容的不同，随着我所读的书一本本地变，我的结论也各不相同。有时候我觉得秘密会让人富有起来，有时候秘密则与可怕的死亡直接相关。
这个漫长而痛苦的思考一直伴随着我的成长过程。在我的大学生涯行将结束的一个夜晚，我突然觉察：我对于秘密的思考漏掉了一个至为关键的因素，那就是命运。命运能够决定拥有一个秘密是祸还是福。比如那个得到了藏宝图的人，倘若在穿越沙漠之前他多带几块面包一壶水，那他就会成为富可敌国的大亨。但命运在那时没有赐给他一分钱，却赐给他一条不能偷也不能抢的处世原则。命运在那个夜晚为我安排了一个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的场景，使我的恍然大悟具有了悲剧的力度和色彩。我在想，假如那时候我能够意识到命运的存在，我就不会在黑暗中持续一场又一场无果的冥想了。我会像别的男孩一样，在一粒足球当中，就能找到无穷无尽的乐趣。
而更为不幸的是，在我和小云相处的那一段时间，我正在读一本同样没有皮的书，讲述的是一个冗长的爱情故事。我搞不清里面的情节，只看见男主人公放弃了忍住自己泪水的努力，一任它们奔涌而下。他说：噢，原来爱情是一个如此危险的秘密。
3
我像是在敷衍什么似的，努力把油条往嘴里塞。妈妈一边让我慢点儿吃，一边把一碗豆浆递给我。我闻到了豆浆的芳香，准备凑上前去长呷一口的时候，小云掀开门帘走了进来，背着一个双肩书包，并拢双脚后，轻轻地往前一跳，脆生生地喊了一句：
“小哥哥！”
就像是一缕阳光击败了这个晦暗的早晨，我的眼前陡然一亮，手中的碗倾斜了，豆浆洒到了饭桌上，我都没有查觉。妈妈看着我哈哈大笑起来，接过了我手中的碗，然后站起来走到小云身边，拍了拍小云乌黑的头发，又帮她捋了捋已经非常整齐的刘海，拉她坐了下来。妈妈问道：
“小哥哥？你管小毅叫小哥哥？嗨，这孩子，哥哥就是哥哥呗，还小哥哥……真有意思！”
妈妈无比怜爱地轻轻捏了捏小云粉红色的小脸。小云推开了妈妈的胳膊，因为挡住了她视线。她看着我，辩解说：
“他上五年级，我上四年级，他比我大，却没有我长得高！”
我疑惑了，甩了甩手上的豆浆汁：
“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你怎么知道我没有你高？”
小云向我走来，我好像是被一种魔力驱使着，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她在离我特别近特别近的地方站定，右手从自己头顶缓缓地移了过来，到达我的前额。她开心地笑了，像是一位得胜的小公主。她扭头对我妈妈说：
“看，我就是比他高！”
上学的路从来没有像这一次这么漫长，也从来没有像这一次这么短暂。一路上她喋喋不休，说自己到过的地方、上过的学校，说自己居无定所却乐在其中的父母，说寻找石油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工作。她说话的时候，我很想盯着她的眼睛，看她灵慧多变的表情。可是我不敢。因为她住在徐老太太的房子里，没有见过我，却知道比我高一点点。我刻意保持着一段她所觉察不到的距离，因为那种陌生而甜蜜的轻微恐惧。只是在交岔路口上，我会用同样难以觉察的步调走到她的前面，在她跟上来的时候，又悄悄退到她的身后大约半步远的距离，能够嗅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芳香。那时我不可能预想到：一个秘密在这个小小的城市上空，开始孕育了。
下午放学我在学校门口等着小云，和她一起回家，听她说老师如何如何，说同学如何如何。那种陌生而甜蜜的轻微恐惧，继续让我心跳加快，以至于我到家的时候，妈妈发现我面颊红彤彤的，怀疑我是不是生病了。
晚饭我只吃了一点点，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本来想继续看那本冗长的砖头一样的小说的，结果睡着了。父母回来时候开门的声音惊醒了我。我听见爸爸的紧迫的喘息，听见妈妈用一种奇怪的语调说话：
“这个小云真是太~~~讨人喜欢啦~~~又乖又巧~~~你知道吗~~~今天早上小毅看~~~见小云的时候~~~眼睛都直了~~~和你一样坏~~~我想生一个像~~~小云那样漂亮的女孩~~~”
我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妈妈，你胡说些什么呀。
4
一起上学、一起回家，不知不觉之中，我那种陌生而甜蜜的轻微恐惧，已经持续了三个月的时间。偶尔我和小云会在一起做功课。但大部分漆黑的夜晚，我都蜷缩在床头，在我自制的可以控制明暗的台灯下面，悄悄地读那本冗长的小说，眼看着那位主人公从一个国家走到另一个国家。可是，他总在说一些令我费解的话。所以带着引号的段落我统统略去不看，翻动书页的间隙，我用来回味我那种陌生而甜蜜的轻微恐惧。是的，这种感觉虽然我每天都能体会到，却一直都是陌生的、令人砰然心动的。因为那个问题我仍然百思不得其解：小云没有见过我，却为什么知道她比我高？我不觉得这和那位神秘的老夫人有什么联系。我想在一个恰当的时刻，请小云来告诉我答案。
现在想来，也许那段日子与其它的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由于小云的存在，它们都鲜活异常，成了我用以回忆的几乎是无尽的源泉。独处的时候，我就好比是一个沉默的缫丝少女，先面对着一个茧壳观察许久，然后找出丝头，轻轻地、缓缓地抽拉、缠绕。初中三年，高中三年，我都是以一个内向苍白的小男生的身份存在着，沉默寡言，喜怒不形于色。因为黑暗中没有人看见我的微笑，没有人听见我语调鲜活异常：小云，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从来没有见过我，却知道比我高一点点？
我的回忆都在那个黄昏戛然而止。就像是一段小溪一般的乐章，把甜蜜的恐惧四处播散，充满了整个山林，而指挥猝然而逝。
我和小云走在放学的路上，我走在她后面半步远的地方。她对这条上学的路已经非常熟悉了，我用不着再为她引路，这半步，几乎成为我们之间永恒的距离。她像是有什么心事，走得很慢很慢。太阳透过黄昏的彤云投下无力的光芒，有点迷幻一般的伤感。前面拐个弯儿，再走不远就是一座小桥。现在河里已经没有水了，两边矮堤上的垂柳，依然茁壮成长着。所以这座小桥成为我们这座小城里为数不多的摆设之一，俨然一个小有名气的风景。入夜之后，会有许多恋爱中的青年男女从小城的各个角落骑自行车奔赴这里，在河边的长椅上喁喁私语。
走过小桥之后，小云径直奔一个长椅走了过去，落座之后，呆呆地望着河床之中丛生的杂草。我不知道她怎么了，在桥边愣了好长时间，才走过去，在她身边半步远的地方坐下。小云扭过头来看着我。我只是瞥了一眼她的面容，就在柔和的光芒中茫然失措了。
“你对我真好，天天陪我上学。”她轻轻地捻着裙边的一道皱褶，一边翕动着线条悦人的小嘴，“小哥哥，你知道吗，自从外婆死掉之后，就没有人对我这么好了。”
“我，我只是喜欢跟你呆在一起……”我嗫嚅着，但非常坚决地，盯着她的眼睛。
“我也喜欢跟你在一起。我觉得，我是喜欢你吧。”
小云的声音很轻，在我的耳孔里，却不啻于一声惊雷。我赶紧跳了起来，惊恐地举目四望。愈来愈暗的阳光在柳荫之下，把所有的秘密聚拢。
小云也站了起来，她拉起我的手，声音丝若蚊蚋：
“亲亲我吧。”
我像小鸡啄米似地，飞快地在她光洁如玉的面颊上啄了一下。虽然只是瞬间的接触，但那种温润的美妙感觉，已足以在我的内心世界挂满绚丽的光芒。
“这是我们的一个秘密：我—爱—你——”小云灿然一笑。
爱、爱情，还有秘密！我的内心世界突然倾颓，伴随着一声轰然巨响。浓绿色的仙人掌，徐老太太身周浓浓的药草味道，我的无数个耽于沉思的夜晚，还有那位一任泪水奔涌而下、视爱情为危险秘密的男主人公，在我的脑海中来来回回穿梭不已。突然之间我发足狂奔，妄图摆脱这个秘密的侵袭。而在长久的疾驰之中，我发觉它已经在我的内心深处驻扎，怕是摆脱不掉了。
天哪，我吻了她……
5
我很庆幸，大人们在很多时候，其实都非常粗心。
那天我回到家后，就避开父母，躲进自己的房间，双手按着自己的嘴唇，开始了一段长长的睡眠。那一段疯狂奔跑之中，我已经下定决心将这个秘密封存在我的内心深处，以避免它给我带来任何危险。小云也一定会保守这个秘密的，我相信这一点，就像相信那种温润的美妙感觉的确存在过。
不料我一阖上眼，就堕入一个纷乱无比的梦境之中。徐老太太紧紧地拉着小云，在一个往复回环的迷宫似的建筑当中来回穿梭，碰到了教导主任、班主任、许多老师、我的父母、小云的父母、其他邻居……还有许多陌生的面孔。徐老太太拄着拐杖，仍是那副幸灾乐祸的表情，无论是碰见了谁，她都诡秘地指一指小云的右边面颊。小云一直在笑着，像是刘胡兰那种十足自信的笑。我却不记得到底是先遇见了谁后遇见了谁，只是一张张大同小异的面孔无穷无尽地浮现。而当我终于出现在人群当中的时候，徐老太太把拐杖直直地指向我，嗓门大得难以置信：
“就是他！他亲了小云！”
我就被惊醒了。妈妈帮我掖了掖被子，左手覆向我的前额：
“你发烧了，小毅。不过没有关系，再多睡会儿就好了。”
然后她端了一碗蛋汤过来。我摇了摇头，脑袋里面却像是装满了仙人掌，一阵阵刺痛，连带着肩膀也轻微抽搐起来。妈妈急忙放下碗，按住我的肩膀，关照我不要动弹。她一勺一勺喂我喝完了蛋汤，就在床边上坐了下来。我的感觉也许因为脑袋疼痛而更加敏锐，我觉得她好像满腹心事。
“小毅，你知道吗，你在睡着的时候，好多回喊起小云的名字。”
她的目光里充满了忧虑。而我的反应是如此的平淡，以至于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是吗？我梦见在叫她起床上学了，可是她一直在睡懒觉，都叫不醒她。我本来不相信她能懒成这样的。”
妈妈的表情有点释然，她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前额：
“小云她走了。她爸妈的工程队在城西没有找到石油，就去另外一个地方了。听说很远。”
我的眼睛还是没有眨，语调则更加平静：
“那太好了，那只小黑八哥，一天到晚嘴巴叭嗒个不停，我都有点烦她了。”
妈妈显然是相信了我的话，她又帮我掖了掖被子：
“你再睡会儿吧，睡起来就没事儿了。”
没有眼泪，我在我的脑海深处，进行了一场漫长的哭泣。虽然我没有想好以后和小云如何相处、如何避免再有什么秘密发生，但小云的离去，对我仍然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对于十二岁的我来说，太多的事情发展都是不得不如此的，我无法改变，也没有要去改变什么的欲望。所以，小云走了就走了罢。
小云就是这样一朵云。她从我年幼而苍白的天空飘过，在我的心中投下一小片阴影，就沓无所终了。这个阴影覆盖了一个秘密。一个危险的秘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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