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文章已经被阅读了 65 次) 时间:2001-08-16 08:45:09 来源:张国斌 (冷月无痕) 转载
琥珀
○ 蓝莓冰
认识琥珀,是因为夏季那次停水。
整座楼的人都拥到对面那个小工地去拎水。我也只得拎着水桶跟
上大部队。
她拎着满满的一桶水,摇摇晃晃地走在我前面。看上去也就十六
七岁,也许更小。长长的马尾巴在脑后剧烈地摆动着,大T恤袖管里
伸出来的手臂细得随时可能断裂。水不断地从桶里被晃着溢出打湿牛
仔裤的裤脚。她的父母让这么个小姑娘一个人来拎水,似乎不怎么人
道。
她拎着水晃过马路,又晃到了我住的那个单元楼下,便停下来靠
着墙歇气。原来还是和我住一个单元的!我有点看不过去了。怎么说
也是远亲不如近邻啊!虽说咱没有满身横过来扭过去的肌肉,却也是
个三十出头的大老爷们,总该帮一把啊!
我走快几步,在她身后停下来,我帮你拎上去吧。你住几楼?
我想我当时可能是满脸令人作呕的谄媚表情,要不就是说话的声
调有装腔作势之嫌。总之她转过脸,打量我不会超过半秒钟,就皱了
皱眉,一声不吭地自己拎起水桶,慢慢朝楼梯晃上去了。
我自讨了个没趣,灰头灰脸地也不好意思走到她前面去。等我磨
磨蹭蹭磨上四楼,刚赶上她关上我家隔壁的房门。
就住我边上?不太可能吧?!我住了大半年也没见过她。印象中,
那套房里应该住着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虽然我没见过房主,但一
到晚上,里面总是传来那种陈年八古的越剧腔。没可能是她在听吧?
虽然刚才她回过脸来的半秒钟让我确认了那决不会是一张不满二十岁
女人的脸,但怎么说也不会过二十七八吧?
不到三十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听越剧,那过了三十看来就腿一伸
了。
也许里面住着的是她的爷爷奶奶,或什么长辈,那倒可以解释为
什么让她来拎水了。
我进门后随手把门重重一关。事不关已,高高挂起。人家住人家
的,关我什么事了?莫名其妙!
晚上我对着镜子反复地重演那句:我帮你拎上去吧。你住几楼?
努力地回想我当时的神情声调,想看看自己到底让人恶心成什么样子。
直到十二点多才睡着。
圣人有云:犯错误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重复错误。
我是可怕的。因为我又重复了一次昨天的错误。
水还是没有来。我又只得跟上大部队去提水。我又遇见了她。趁
着接水的工夫,我看清了她(昨天太慌张,以至于脑中一片空白)。
不会超过三十岁(说实话不太肯定),一件灰不灰白不白的大T恤随
意拎起两只角在肚脐上方打了个结,一条破旧的牛仔裤(曾经有人告
诉我,那东西是越破越时髦,越破越值钱)。她全身的营养显然都到
了那把长长的马尾巴上,看上去她人在旧社会,可马尾巴已进入新世
纪了。不漂亮。脸虽说干净却毫无生气,唯一可取之处是皮肤很好,
很白。
她还是象昨天一样晃过马路,晃到楼下,停下来歇气。
我雄纠纠气昂昂地拎着水桶,那种气势让人感觉我拎着的是只装
满美金的精致密码箱。我打算意气风发地用猎豹的速度登上楼梯,让
她看看,啥叫优势!
也许我的轻功已到了登萍渡水的境界,我相距她不到一米的时候,
她也没因觉察身后有人而抬起头来。反而是我,听到了她细碎的喘息
声。
我的心忽然地就软了下来(或者说,我突然地就犯起贱来)。
我停下来,另一只手拎起她的水桶,也没跟她说话,就朝楼上走
去。唉,大丈夫何必跟小女人斗气!就算赢了也是输!
她也没说话,只是跟着我。两大桶水拎到四楼也真不轻松。当然
我也没指望她到家后露个甜甜的笑容,再给我块香喷喷的小手绢让我
擦擦汗(其实这年代了,谁还用手绢啊?用了不等于承认自己跟老祖
母是一个时代标签的嘛!),但起码也得说声谢谢吧?
事实证明我的革命磨砺还远远不够,根本没能力辨别敌人的发展
规律和动向。
我把水桶放在她家门口,她打开门,连正眼都没看我一眼,就拎
着水晃进了门。我觉得自己站在门口那痴呆样就差一句“老佛爷吉祥”
的台词了。
幸好第三天来水了。我也就没深究自己身上的奴性到底是什么时
候怎么培养起来的。
水已成为历史,理所当然的这个女人也成为了历史。不过每次上
下班出门,我都会朝隔壁的那扇房门多看一眼。门还是门,也没被我
看出个洞来。晚上门里不时还是会传出越剧唱腔,幸好声音也不是特
别大,也就没让我特别讨厌。
我猜测着,那个女人可能已经回去了。里面还是住着一个老头子
或是老太太。
直到一个月后的某天……
那天,我很晚回家。有个老同学留学回国了,便大家凑在一起去
KTV热闹了一晚。
也许是喝了点酒的缘故吧,我昏昏沉沉地上了楼,开了门,点亮
灯,随手想关门时,才发现一团小小的黑色影子蜷在我家门口。把我
的酒意吓醒了一半。
我刚想走过去细看,那团黑影站立起来,这才看清,就是隔壁的
那个女人。
她穿着一件黑色的吊带睡衣,长发松散开来,眼睛带着迷糊的睡
意。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间想起了聊斋。
虽然喝了酒,但我还没醉到那个地步,我让自己站直了些,就算
不是那么玉树临风,起码也要让自己看上去浩然正气些。
也许是她在等着我提问,而我又在等着她解释,一时间,我们就
这么对站着不说话。幸好这楼是老式的房子,四楼已是最高了。不然
如果有上下的邻居看见,不知道会想出些什么来。
我……,她开了开口想说什么,又停住了。
她的嗓音很沙哑,很低沉。
我继续沉默着。坚持着没让骨子里的奴性泛滥开来。瞎子都看得
出来,这次主动权在我这边,我再不好好把握那真是没治了。
……我叫琥珀……,住在你家隔壁的……。她又停住了。这次我
听真切了,但还是很难分辨出她的声音是好听还是不好听。按理说,
女人有沙哑的嗓声应该是很欠缺的一件事,但从她的嘴里吐出来,却
有一种很怪的韵味。有一点是肯定的,你如果听到她开口说一句话,
你这辈子就不会忘记她的声音。
我仍是沉默。一个女人半夜等在一个男人家门口,穿着一件吊带
的睡衣,如果只是为了等那个男人回来告诉他自己的名字,那女人八
成是疯了,看她的样子,好象还不至于;还有二成的可能就是那个男
人帅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惊天地泣鬼神,但看看我的样子,好象也还
不至于。
对了,她说她叫什么来着?琥珀??怪名字!那不是一种石头的
名字吗?什么时候流行起用石头为自己取名了?算了,人家都穿了睡
衣半夜站你门口了,那别说是用石头取名,哪怕她说她自己叫地球,
也只能是见怪不怪了。
我还是保持着正义凛然的站立姿势。你都威风二次了,好歹也让
我过次瘾啊!
……我下午到楼梯口扔垃圾,不小心……把门给反锁了……
不会吧??难道半夜让我帮你撬门?大小姐啊大小姐!你可真是
吃定我了啊!怪不得今天低声下气的,原来是有求于我啊。我的眼睛
飞快地掠过她低胸的吊带睡衣,虽然不是倒人胃口,也算是差强人意
了。嘿嘿,她要是青天白日地敢穿着这身衣服上街叫人帮着撬门,我
倒还真要对她刮目相看了。
我在脑子里飞快地搜寻着可以用来拒绝她的话,没想到,她又开
口了。
我们两家的阳台是连在一起的,我想能不能借你的阳台……
她还真的不笨啊。从下午等到现在,只为了借用一下我的阳台,
于情于理,我倒也不好再推却……我让自己的脸部换上一个比较柔和
的表情。让开了身,做了个“敬请自便”的手势。这已是极限了。难
不成还要我求着她来爬我家的阳台不成?
她匆忙扔给我一个还算妩媚的笑容,总算让我得到了彻底的心理
平衡。不过当她走进来脱掉拖鞋的时候,我也没阻止她。一下子态度
来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象对待多年老友一样招呼她:别脱鞋别脱鞋,
不用客气的。这样子好象也太不自然了。
她熟门熟路地走向阳台(也难怪,我们两家的格局本就一模一
样),我只好也跟了上去。她倒也不含糊,观察了大概十秒钟的时间,
就已经站在阳台的藤椅上了。看身手,如果训练些日子,也能算个土
生土长的中国劳拉,当然绝对是吃泡饭长大的那种。
这时候,我心脏里不知道哪根管子开始血脉贲张了,汹涌澎湃着
骑士精神与绅士风度。我脱掉衫衣(脏了得自己洗),闷声闷气地说
了句:我来吧。
她倒也没虚情假意地和我推来推去,牙缝里挤出一句不情不愿的:
小心点。听上去象是我借用她家的阳台想爬回自己家去。
唉!算了!只能认了!就算她这句话不说,我难道还能再爬了一
半回去不成?
就在我心底里把“红颜祸水”这句话反复了几十遍的时候,我已
经在她家的阳台上了。她在对面说了句:帮我开门。
我低下身子掸了掸裤子上的灰,又骂了自己一句:犯贱!
房间里传来压抑的越剧唱腔。她是一个人住的?那么听这越剧的
人是她了?看来是的。我没敢多考虑就忙着出去帮她开门。耽搁久了,
没准她以为我帮他翻阳台是有什么企图呢。
她进门,朝里面的屋子走去。你等一下,我换件衣服。便留着我
一个人傻傻地光着上身站在她客厅里。
客厅四墙上贴着深墨绿色的墙纸。这年代,还有人用墙纸已经够
奇怪的了,居然还用深墨绿的!这种颜色似乎只有人拿来作背景,从
不曾看见敢如此大胆贴满整个房间的。只是在这里,配上她那套白色
的家具,倒也不难看。墙上是一幅海报,极大。几乎占了半面墙。是
一个古装美女,斜斜地侧着身,虽然没笑,但那双眼半嗔半怨地能勾
走男人半个魂。
海报下面是两个大字:葬花。敢情这是林黛玉?
再看下面的字,比较小,我走过去,赫然写着:黛玉——琥珀。
我揉了揉眼,没看错吧?
别看了,那是我。
她从房间里走出来,换了件白色家居长裙。边说边挽着头发,用
一支发簪绾起来。
如果说刚才在家门口看见她我的酒意被吓醒了一半的话,那么现
在听到这句话就算是彻底醒了。
请你喝杯咖啡吧。哥伦比亚的,好吗?
我只能点头。
二分钟后,我总算稳定了自己的情绪,坐在沙发上开始品尝她的
咖啡。味道有点怪,似乎比一般的咖啡香醇,还带着极淡极淡的酒味。
加了一勺百丽甜酒。我一直习惯这么喝。
我点点头。没想到你就住我家隔壁,一直没见过你。
我不太出门。
我又点点头。你……唱越剧的?
很久以前的事了。嗓子坏了,就不唱了。
我只能再点点头。那些你每天在听的越剧是……
是我以前唱的。现在不能唱,只能听了。
我还是只有点头的份。
我想象不出她的嗓子没坏之前,说话的声音是如何的动听,但我
一点没觉得遗憾。她说话不多,但缓慢低沉的语调加上略带沙哑的嗓
音,竟然有一种磁性得让人极难抗拒的魅力。
她有一双很完美的手。指尖细长,没戴戒指。
她身上唯一的首饰,就是用极细极细的白金链子串着挂在胸口的
一块褐色石头样的东西。如果我没猜错,那应该是一块琥珀。一般来
说,琥珀中间应该有一只蝴蝶甲虫之类的小动物。但她脖子上的那块
好象没有。看上去就象是块半透明的石头。
看看墙上的那桢照片,再看看坐在对面的琥珀,一样的眉眼,一
样的唇型。唯一的区别,或许就是那双眼。墙上的她,眼中滴落的无
一不是灵性,无一不是韵致。那是一双可以让大多数男人沉没下去都
忘记了挣扎的眼睛。但现在的她,眼中什么也看不出来,什么都没有
了。
或许对于她来说,一付好的嗓音就是前途,就是生命,就是一切。
如果不是失音的意外,很可能象我这种小老百姓为了要她一个签名,
要拿着一本破笔记本从早上五点等到下午六点。
瞬间,我似乎觉得自己接触到了一点琥珀心里深处的东西。这一
发现让我对她以前的憋气一扫而光,甚至打心眼里希望能够从明天开
始继续停水,好让我用一种全新的心态再为她提水。
琥珀没再开口。
房间里悠着越剧《葬花》的曲调,她的声音完美地融入唱腔,婉
转得玲珑剔透。
有了这次夜晚爬阳台的交情,我和琥珀算是朋友了。
天地良心,我对她可是从来没什么非份之想。她是那种殒石型的
女人,说白了,就是流星掉在了地球上。不管怎么沉默不言,不管怎
么貌不惊人,但毕竟是亮得让你睁不开眼过。
跟她做个朋友,的确是件开心的事。
你可以随时敲开她的门,冰箱里总有好吃的(原来我还在睡觉时
她就起来去菜场买菜了);她的书柜里有看不完的好书,你可以当成
是自己的;她泡的咖啡香醇得让你没办法不想念也没办法拒绝;她的
洗衣机永远可以让你免费借用,晾干了还会帮你烫平了象新的一样。
最主要的是,琥珀永远不会象别的女人一样,一天到晚就知道叽叽喳
喳对着你烦这烦那。有时候,你反而会觉得她太安静了。
有了这么多好处,你如何还能忍心对她有非份之想?对男人来说,
跟她做哥们比娶她做老婆要实在多了。
琥珀有许多埋在心里的事。这是很久以后我才知道的。但她自己
从不提起,几乎没看见过哪个女人能象她一样守口如瓶的。
偶然在她书柜里翻书的时候,掉落下来一本像册。那是一个深秋
的下午。阳光照进来,印在墙纸上满屋子盈盈的淡绿。琥珀就坐在靠
窗的椅子上看陈继儒的《小窗幽记》。
显然是那声蛮大的声音惊动了她。她歪了歪头,视线便落在那本
积了些许灰尘的像册上。
如果是平时,琥珀看了一眼后,决不会再看第二眼。事不关已高
高挂起,到了她这里,变成了就算关已,也是高高挂起了。但这次显
然不同。
她盯着那本像册足足有三分钟(我拿脑袋担保),看得我象个头
戴着高帽胸口挂着两只小破鞋等候批斗听候判决的反革命分子,心里
想豪气冲天地大喊“你就给个痛快吧!”,到了嘴边溜出来的却是
“我认罪,我伏法。”
我这时才知道,我是挺害怕琥珀的。怕她生气,怕她不开心,怕
她想起以前的事儿。
或许我早就知道,只是一直没对着自己承认罢了。
琥珀,我再帮你放回去?我小心而畏缩地低声说。
她已经把视线收回,继续放在那本《小窗幽记》上了。没事。她
的声音比平日里更低了,在房间里漾开来,象水气一样潮湿。
我捡起那本该死的像册,想放回去。封面上又是一张琥珀的照片,
生活照。看上去象是不太旧,估计也就是一二年前拍的。她坐在船上,
手捧着脸,象在沉思,又象是在凝视。没化妆。一种很妩媚的缱绻停
留沉淀在这张脸上,你可以说这张脸不精致,但绝对无法说她不美丽。
你想看就看吧。我困了。琥珀站起来,向卧室走去。我看她的背
影,老天!这哪里“走”过去的?简直就是在“飘”。
我点了根烟,开始翻看像册。
像册中的影集出乎我的意料。
我一直以为,琥珀的不开心是因为这本掉落下来的像册让她想起
以前的辉煌。如果是这样,那么她心里充满的应该是失落和失意。
但是我错了。
像册中的几十张照片,都是琥珀和二个男人的。这二个男人很象,
估计是兄弟。琥珀时而站在他们中间,时而挽着其中一个的手。甚至
很多张里面只有这二个男人,反而没有琥珀。
每张像片后面,都有几句琥珀自己提的诗句。琥珀有很好的文学
功底。我没敢细看,总觉得这么样好象不太光明磊落。
这可能就是琥珀心里的秘密吧!
我想起刚才琥珀走过去的背影,这哪里是失意,根本就是心痛!
一个女人只有在心痛得无法承载时,才会有那种飘摇欲倒的背影。
等到晚上,琥珀还是没从卧室里出来。我想敲门叫她吃晚饭,举
起手犹豫片刻还是放下了。最后我还是跑下楼,买了一束黄玫瑰(听
说黄玫瑰表示歉意),在她的玻璃餐桌上先用胶水刷了三个大字,然
后撕下花瓣拼上去。
希望琥珀走出卧室就能看见餐桌上三个黄玫瑰花瓣拼成的大字:
对不起。
琥珀病了。
像册事件后,她坚持了三天,终于病倒了。我抱着她去医院时,
她睁开眼,对我笑,对我说,放心,我没事的。过几天就好了。
她总是跟我说没事。我确信就算她下一分钟要死了,这一分钟她
仍是会跟我说,没事的。
她瑟缩在我怀里,脸红得象喝了烈酒。我握着她的手,火烫。这
一刻,我觉得我们是血脉相通的,她就象是我的妹妹,但绝不是我老
婆。如果是我老婆,我会觉得心痛,但她在我怀里轻飘飘地没什么分
量,我只觉得愤怒,只想找那个让她伤心的狗娘养的男人拼命!
操你妈X!
琥珀更瘦弱了。也更沉默了。有时一天也说不到一句话。
我从来没看见她哭过。我劝她,琥珀,你觉得心里难受就哭吧。
哭出来就没事了。
这句台词实在是老套,但我实在想不出什么有新意的话。她露个
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算是给了我答复。
她还是每天看书,看累了就写。我不知道她在写些什么。
我干脆就搬到她家客厅里打地铺。我怕她晚上出事。虽然我也想
不出会出什么事。
有一夜琥珀晚上起来,走到客厅,站了一会儿就轻轻钻进了我的
被窝。我醒了。我没太大的吃惊,这个小女人做什么事都有本事让人
吓一跳,我早就习惯成自然了。
我抱住她。她的身子冰冷得没什么人气。我只能抱住她,我怕她
会冻僵。
她拉住我的手,慢慢往上移,直到触及那块她脖子上挂着的透明
石头。是琥珀吗?我问。
她点了点头。把琥珀放在我手心里。它好冷,快把我冻僵了。
我无言地握起拳,用尽全身的力。如果我能让它温暖起来,我愿
意永远握着它。这一刻,我才真正触及琥珀无依无靠的惶惑。如果她
让我这辈子就这么抱着她照顾她,我也认了。
虽然我知道,这样的相拥和爱情有着太大的差别。这更接近一种
叫“感情”的东西。
琥珀在黑暗中梦呓般地说:我问他,这石头里包裹着的到底是什
么?他对我说,也许是一滴雨水,也许是一颗眼泪,也许,里面什么
也没有。
然后,她说:我好想他。
天更冷了。但琥珀倒是慢慢好起来了。人也似乎没那么瘦了。
她开始和以前一样,偶尔起早去菜场买些新鲜蔬菜,看书的时间
少了。她还是放那张葬花的越剧,但明显地降低了频率。
她开始写作。我只是隐约地知道她在写些类似于回忆录之类的东
西,而且还联系了一家报社在发表。我心里总觉得有点不太对。回忆
录?那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老头子们玩的东西。但看她似乎已把自己
整个人都放在那上面,我也不好多说什么了。
不管怎么样,琥珀开心就好。
她写的东西,我是不看的。如果她想让我知道,会自己告诉我。
写出来的,未必是写给我看的。每次这么想的时候,我总觉着自己莫
名其妙地有着那么股子酸劲。
她没有正常的作息时间。有时一写就写到凌晨三四点。我没法不
担心她。她写,我就坐在她以前老坐着看书的椅子上看她写,什么事
也不做,就是盯着她。凭我的经验,一个人在他人的炯炯目光注视下,
哪怕是再有兴致的事也会觉得索然无味。
但这一手用在琥珀身上显然没什么用。
她依旧专心地写,坦然地写,我呢,就根挂在墙上的那张海报一
样,没什么区别。不,区别还是有的,夜深了,她会站起来去泡咖啡,
也不忘记给我一杯。
这是唯一能体现我比海报待遇高一级的地方。
直到那天凌晨二点多,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一口气心里憋得慌,
我冲出去从冰箱里拿起一瓶啤酒就往嘴里灌(那瓶啤酒是琥珀前天烧
肉时买的调料)。等喝得差不多见底时,我对着她那里猛喊:琥珀!
你这不是作贱自己是什么?心里放着不舒坦就说出来!你以为自己是
施瓦辛格挺着膘没处显、搁着劲没处使啊?你不看看自己都成什么样
了!委屈了就活出个人样来让人家看看!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你真以为会有人心痛啊?
她没理我。由着我在大冷天里拿着瓶见底的冰啤酒在客厅里犯傻。
我继续站着骂也不是,冲进去对着她喊也不是。在心底里骂了自己不
下百回:你怎么笨得这么不开窍啊?明知道自己对这女人就是没辙,
还充什么好汉牛什么B啊!
我无可奈何地弃械投降(放下挥舞着壮胆的空酒瓶)。这时,琥
珀慢慢走出来了。
她靠在门框上,歪着头,脸上挂着淡得几乎无法察觉的微笑:不
是还有你吗?
我的脑袋“轰”一声就裂了。如果这时有面镜子立在我面前,让
我看见自己张大着嘴的痴呆相,那估计我下半辈子就只能躺在床上自
我反醒了。
隔了老半天,我才听见房间里有个干涩发闷的男音响起:琥珀,
嫁给我吧。我再没能耐这辈子就算去庆春立交桥下摆羊肉串摊子,也
不让你累着苦着。
而后,我郁闷地发现,这个男音的主人就是我。
琥珀没说话,也没变表情,就是这么盯着我看。我被她越看越紧
张,越看越心慌……
对……对不起,当我……当我没说,你,你别生气……
我没生气。真的。只是,我还有件事没做完,等我做完了,无牵
无挂的,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说完这句,琥珀又走进去开始写她的东西了。
我在客厅站了一个小时。给自己回神洗脑。
大年三十那天,我破天荒地没老家去吃年夜饭。母亲打电话来询
问,我也只是拿工作太忙要加班之类的借口推塞。未了,母亲婉转地
对我说,你也老大不小了,如果有了女朋友,就带回家来吧。
我笑笑说,没呢。就把电话给挂了。
随便怎么说,我总不能把琥珀一个人放在这里,自己回老家吃饭
过年吧?
回家的时候,我在街上逛了很久。我想买个礼物给琥珀,但我实
在想不出可以送她什么。什么东西是既能巩固我们也许要变质的友情,
又不会显得我太轻浮太油滑呢?这可是个站在历史转折点上的问题。
考虑良久,我到银泰万宝龙专柜去挑了一支女笔。黑色的笔身,笔套
顶端一颗白色的五星型。整支笔总长也只有十公分左右,纤细玲珑。
也许就是因为这支笔太漂亮了,以至于在刷卡刷去我二千多人民币的
时候,我一点没觉着心痛。
这辈子活到三十出头,我还真没好好疼过个女人。以至于见了她,
不是手足无措就是满脸冒傻。但老天如果真开眼把琥珀给了我,不,
是把我给了她,我就……我愿意……我愿意……嗨!反正就是什么都
愿意!
如果这时有一辆卡车过来,一头把我撞死了,我怎么说也还算是
半个幸福的人吧。满脑对未来的憧憬和期盼,算是死得其所了。
不幸的是,我没遇上这么一辆卡车(当然,这是我事后的回想)。
就在我兴冲冲地走上楼梯,怀里放着那支花去我整个薪水的万宝
龙女笔,打开她的房门(自从她那次生病后,我就带着她家的钥匙)。
——房间里空荡荡的,窗没关,冷风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阴冷
得象个冰窖。
地上一滩接着一滩触目惊心的暗红色。象盛开着无数朵阴郁的暗
红色花。我心里很清楚那是什么,清楚得让我不敢蹲下去细看。
纵然是冷风不停地穿梭整个房间,依旧带不走这里猖狂充斥的血
腥味。
我脑子里一片苍白。慢慢地,三个字越来越红,越来越大,越来
越近……
她死了。
她死了!
她死了!!
她死了!!!
琥珀失踪了。
没有尸体,不可能自杀。我告诉自己,琥珀决不可能自已杀了自
己的。她那么坚强,什么事都能放在心里担得起来。
我找遍了所有的医院,琥珀没死,但一定是受伤了。虽然我想不
出什么伤口可以让她流这么多的血。我慢慢地失望,慢慢地绝望。
如果明天再找不到,我要报警。
不管她是活着还是死了,也不管她去了天涯还是海角,我一定要
找到她。
年初三。
我接到一个来自XX私人精神疗养院的电话。告诉我,有个病人要
见我。
那个病人是琥珀。
护士告诫我,千万不能引起病人情绪上的任何激动。我问她,琥
珀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精神分裂症。不过现在病情尚属稳定,她也认得出人,想得起你
的电话。
我被带到了一间单人病房。琥珀躺在床上。本就苍白的脸色现在
更是没有一丝血色。她看着我走进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的右手
被纱布层层包裹,用木板吊在脖子上固定。
我朝护士看了看,她的手怎么了?
你不知道吗?她的大拇指因意外整个切断了。送她来的人说,因
为没找到断指,所以没有续接。只是缝合了伤口。
太多的意外,我反而不太吃惊了。
护士出去了。我在她的床边坐了下来。仔仔细细地看她。
我已经无法确知自己的感受了。没有词语可以准确地描述我现在
的心情。
她看上去一点不象精神分裂患者。那么安静,那么瘦弱。长发散
开来,似乎是整间房的白色中唯一的黑。曾经我以为,我已经了解她
了,但我现在才知道,她心里还有太多太多我不知道的事。她宁愿放
在心里沉重、溃烂、疼痛,也不会说半个字。所有的心事,只属于她
一个人。
这张洗净铅华的脸,并不是让人惊心动魄的漂亮,却能让男人心
痛到无法思想,无法言语。
我伸出手,小心翼翼地为她拔去几缕零落在脸颊上的发丝。她是
喜欢露出整张素脸的。在家里,她总是拿着那只银色的发簪把头发绾
起来……
我握她的手。万宝龙的女笔在我胸前的口袋里变成一块炙热的铜
条,她的右手,那双曾让我惊艳的完美的手,今生还能再握笔吗??
我的眼泪滴落下来。碎在她莹白无瑕的左手上。
她仿似苏醒了。清晰无误地报出一个手机号码。
带他来。我要见他。
然后,不肯再说一个字。
我是在一个南山路上比较僻静的小酒巴里见到他的。他叫宋宇。
他一瓶一瓶地喝着喜力,夹克敞开着,破旧的牛仔裤跟酒吧完美
融合。看样子,他是这里的常客。
无可否认,宋宇是个很帅气的男人,年纪不会超过三十岁。我在
照片上看见过他。只是不确定他是二个男人中的哪一个。
琥珀要见你。
见我?她不想见宋寥吗?
琥珀只让我找你。我不认识宋寥。
哈哈!好一句不认识!你去问问琥珀,她要也能说不认识,我宋
宇就算服了她!
琥珀要见你。我重复着。我只知道,他一定要跟我去见琥珀。
好吧,跟你直说了吧,宋寥是我大哥,琥珀是我曾经的未过门的
嫂子。这些事,琥珀绝不会跟你说。那个女人,什么事都能吞在肚子
里……她今天轻描淡写一句想见我,我就他妈的要巴巴地赶着去?你
知不知道我大哥为了要见她一面,整整等了她二年??……看看我的
模样吧,大哥当年跟我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差得了多少?……但你
现在再去看看我大哥,再去看看宋寥,他妈还找得到一点影子?……
琥珀……哈哈!我还真佩服她!能把一大男人整成这样,除了她也没
见过别的女人有这手腕……她当年就一个半红不黑的唱戏的,是谁捧
着她?是谁帮着她?……她说要钱就是钱,她说要行头我大哥连夜从
上海赶回来接她去上海挑!我大哥瞒着我大嫂在他岳父的公司里亏空
了二百万!……这也算了……她逼着我大哥离婚娶她……当然了,那
时她嗓子哑了,唱戏没前途了,不扯着我大哥这笨蛋还拉谁?……哈
哈!没想到他还真离婚了!……婚是离了,人是自由了,可那亏空的
二百万还是要还啊!……大哥白天象狗一样摇着尾巴到处看人脸色,
晚上回来了还要跟在她屁股后面陪笑脸……那叫人过的日子吗?……
好了,总算哄得她大小姐开心了,欠款的事也点着落了,本来就这么
结婚,虽不叫皆大欢喜,倒也勉强过眼了……不想,来了个猪狗不如
的东西,竟然跟她一见倾心……哈哈……一见钟情……巴巴地送了个
什么狗屁的琥珀护身符给她……
他越说越大声,几乎声嘶力竭,声泪俱下了。我知道他话中那个
“猪狗不如的东西”就是他自己。
……她轻轻松松放下一句话,不结婚了!我那大哥就象得了失心
疯,三天里人就死了一半了……
当我知道这是我未过门的嫂子的时候,什么都晚了……都晚了……
我发誓不要再见到她……而她,居然也发誓再不见我大哥……好,好,
这样好,如果真能这样也算是好……但既然她都躲了二年了,何必再
写《小窗幽记》?何必再装腔作势装模作样欲盖弥彰地换了人名换了
地点把事情再写出来?她难道真以为大哥二年后就认不出她写的东西
了?她居然还在上面署名作者琥珀!哈哈!整个杭州你能再找出一个
叫琥珀的女人算你有能耐!……二年啊,总算二年的时间让大哥慢慢
回复过来些,但他看了《小窗幽记》,他终于知道二年前最爱的女人
为什么在婚前毁约出走,从此一无踪迹……原来一切都是因为他从小
最亲爱最疼爱的弟弟!……哈哈!我还算是人吗?我还有脸再做人吗?
猪狗不如,猪狗不如啊!……我从报社得了她的地址,就算大年三十
我也要找到她!我要看看,她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她流的血到底是
什么颜色的??……
是你断了她的拇指?我冲口而出。
我?哈哈!你太小看她了!……宋宇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
……我没这能耐伤害她……知道吗?我爱过她……真的……我除
了指着她骂之外,我什么也做不了……如果我有勇气,二年前就掐死
了她……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是这么站着,一动不动……我
骂到再也想不出什么的时候,她走进厨房,我还没转过神来,她就血
淋淋地出来,一只手上拿着半截切下的拇指……血淋淋的,衬着她的
脸异样的惨白……她一字一字地对我说:从——此——不——再——
握——笔;从——此——恩——怨——了——断…………
我身上发冷,背上却冒着汗。我想让他别再说,别再说下去了,
却呆坐着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能说。
宋宇醉了。不醒人事。
还是醉了好。但愿永远别再醒来。
宋宇还是跟我去见了琥珀。他在第二天早上找到我。仅仅一夜,
他却颓废了十年。
我哥死了。
这是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
从楼上跳下来。自杀。他留下一封信。他忏悔了。琥珀的嗓子不
是生病哑的,是他用药把她毒哑的。他说,他不想琥珀再在那个圈子
里混下去,而琥珀又离不开舞台。所以……所有这一切,琥珀全知道。
她只是不说。她,也从没跟我说。
宋宇的神智是清醒的。我佩服他到现在还没倒下去。我实在是不
会吃惊了。这些天的事太多,琥珀总是个让人惊心动魄的女人。
我相信他爱过她,我还相信,其实他一直都是爱着她的。只是兜
着圈子,越来越远,终于彼此再也找不到。
护士对我们说,琥珀时而清醒时而颠狂。而且清醒的时候越来越
少。
进病房的时候,护士埋怨地数落我们,你们谁是病人的丈夫?也
太不小心了,断指怎么会遗失的呢?是不是想她落下一辈子的残疾啊?
唉,真可惜这双手了……
宋宇茫然地应了句:她不让接。然后他转过头来对着我:她不让
做的事,没人可以勉强她。
我已不会再心痛了。早已麻木。如果说我还有什么是想做的话,
那就是照顾琥珀。不管她是否精神分裂,不管她是否落下残疾。
琥珀依然如昨日般安静。乖乖地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做,什么也
不说,什么也不看。眼神空洞。但我想她不会什么都不想的。
宋宇站在门边,仿若雕塑。直到琥珀的视线慢慢,慢慢地停留在
他身上。
琥珀微笑。
那是她一生的挚爱。近在咫尺,却咫尺天涯。
她叫他过去。从门边到床前,不到三米的距离,他走了一分钟。
蓦地,她猛然伸出手,从自己颈上扯下那块半透明的琥珀。用力
之大,白金细链在脖子上赫然割下伤痕。
还你。
她说。
然后闭上眼。把一切拒之身后。
我从没见她哭过。不管什么事,她都不会哭。在出疗养院大门时,
我说着,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给宋宇听。
宋宇停下来,摊开掌心,赫然是那块琥珀。
半透明的石头中间,似乎是空心的。
琥珀:这中间是什么?
宋宇:也许是一滴雨水,也许是一颗眼泪,也许,什么都不是。
琥珀:是眼泪。是我生命中最后一滴眼泪。——留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