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文章已经被阅读了 0 次) 时间:2001-08-15 18:23:58 来源:阮洪森 (鸭屁股) 原创-非IT
六祖惠能 作者:虚待斋主人
1
张行昌捏了捏藏在腰间的利刃,推开禅堂大门。
一缕阳光随着“嘎嘎”的门轴转动声,从门缝挤进来,在一排排佛家弟子的光头上蹦蹦跳跳地过去,停在盘腿坐在禅堂中央的惠能禅师的紫色袈裟上面,融化了。
这朝鲜国进贡给大唐天子的磨衲袈裟,是去年中宗皇帝派内侍薛简来曹溪宝林寺向惠能禅师宣诏赐予的。惠能禅师并不十分爱惜,把它当普通僧服一样天天穿着,反复漂洗,紫色已经有些发红,肘部还磨出了沙眼,但上面的根根金线还是耀眼夺目,碰上阳光就闪烁起来。
虽是白昼,整个禅堂光线黯淡,如浸泡在一杯浓茶里。四个墙角的大香炉飘散出缕缕檀香,在墙壁和廊柱之间浮动缭绕。
禅堂里坐满了人,在此听讲的不仅有佛门弟子,也有儒宗学士,官绅商贾,和善男信女,都围着惠能禅师席地而坐,朱衣高履与短葛麻鞋摩肩擦踵地挤在一起,小小禅堂就像一个凝固了的旋涡。
惠能禅师身材矮胖,面色红润,两腮鼓起,大耳如轮,他讲法时总是双目微阖,塌陷下去的眼窝里笼罩着淡淡的阴影。他的众弟子,法海、志诚、法达、神会、智常、智通、志道、法珍、法如,都围坐在他的身旁,如众星环拱着一轮明月。
张行昌又捏了捏藏在腰间的利刃,眉头凝成了一个死结。
他本是荆州当阳山玉泉寺的行者,奉新任住持普济禅师之命,前来刺杀惠能禅师。
这一年是公元706年,即唐中宗神龙二年,禅宗五祖弘忍禅师的高徒,惠能的师兄,当年被则天女皇帝肩舆上殿、亲加跪礼的玉泉寺住持,神秀禅师,泊如示灭,了却尘缘。大弟子普济上座继位,嫉恨当年五祖弘忍将达磨衣钵传与惠能,遂起加害之心,派遣行者张行昌来刺杀他。
张行昌挤进听讲的僧众中坐下,觉得这里的一切都与玉泉寺不同。以前神秀禅师讲法,是端坐在高高的法椅之上,面前的法桌上放着几堆经卷,受过具足戒的僧人侍立两旁,一般的僧众盘腿坐在下面,听他居高临下地讲经。他讲经细得过分,一个“如是我闻”的“如”字,可以旁征博引地讲一两天。而这个禅堂里所有的人都盘腿而坐,不分等级贵贱,惠能禅师面前也不见一本经书。他不像是在讲法,倒像是和大家一起聊天。但弟子们对他分外恭敬,此时惠能的大弟子法海趴下身子,行了五体投地的顶礼,问道:“师父当年在黄梅时,作了‘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偈语,以此得到达磨衣钵,请问师父,菩提自性,莫非就是‘空’?”
“我的那个偈语,已经传遍天下,但天下人只知道我在谈空,却不知空为何物,何物为空。”整个禅堂静如止水,只有惠能禅师低沉苍凉的声音,“空,并非空无一物。若以为空无一物即是菩提自性,终日静坐即能成佛,就是邪见缠身,非我弟子。佛说,一日月为一小千世界,三千小千世界为一中千世界,三千中千世界为一大千世界,有三千大千世界之世界,尚多如恒河沙数。常有此三千大千世界在心中,方识得一个‘空’字。佛心之大,无边无际,所以无方圆大小,无上下长短;包容万象,所以无怒无喜,无是无非,无头无尾。此心中应有日月星宿,山河大地,泉源溪涧,草木丛林,恶人善人,天堂地狱,总揽乾坤,囊括宇宙,方称得上一个‘空’字。”禅师一直双目微闭,偶尔抬起眼皮,向外观瞧,忽然碰到了张行昌阴森冷酷的目光。别的僧众都在思索禅师的话,目光呆滞,只有他咄咄逼视着禅师,分外显眼。
张行昌前发齐眉,后发披肩,额头上戴着一个寒光闪闪的戒箍,照亮了一脸的腾腾杀气。他身长过丈,很容易把他和身材矮小的本地人区分开来。
惠能禅师曾经躲藏在大庾岭一十五载,时时要防备抢夺达磨衣钵的僧人追杀,早已磨练出了超乎常人的警觉。
法海继续问道:“既然如此,师父为何说‘本来无一物’呢?”
“世俗之人,不知世界之大,思想行为,皆从一己之私心出发,私心渺小,不能容一己之私欲,何有空地放无穷世界?当年我的神秀师兄,虽苦苦修行,然而未大彻大悟,世俗愚迷之念,常来侵扰,所以他说‘时时勤拂拭’。我为他言‘本来无一物’,正为了将他心中灰尘一扫而空,好放下无穷世界。有无穷世界在心中,世俗之尘埃,又岂能沾染,又何须拂拭?”
张行昌紧紧握住利刃的手,不由得松了。他有点惊奇,早就听说惠能一个大字不识,今日看他讲起经来却头头是道,绝不在神秀禅师之下。
惠能讲起那条偈语,正好打着了他的痛处。自从他皈依佛门,就一直想搞清楚,五祖弘忍为什么把达磨衣钵传给了一个目不识丁的南蛮子。他的偈语真比神秀禅师的高明吗?神秀禅师可是钻研了一辈子经书贝叶,几十年如一日,手不释卷,废寝忘食。想当年神秀禅师凭着满腹经纶,征服了不可一世的女皇帝武则天,她虔诚地跪倒在一代禅学宗师的脚下。由于得到皇帝的扶掖,北门渐宗遂大行于天下,风声教化,遍及朝野。但征服了天下人心的神秀禅师,当年却打动不了五祖弘忍,得不到达磨祖师的衣钵,继承不了禅宗的正统!而这惠能,当时年仅二十四岁,到东禅寺才八个月,尚未剃度受戒,仅仅凭着四句偈语,就得到了达磨衣钵!神秀禅师可是跟着弘忍修行了二十年,坐破了七个蒲团。难怪北派渐宗门人觉得太不公平了。
他再定睛看惠能禅师,想从他那张恬静安详的脸上发现其中的因缘。
年逾古稀的惠能体态雍容如一尊佛像,四十多年前却不是如此……
一
那时他骨瘦如柴,脚下是一双草鞋,连着脚趾的麻绳快磨烂了。
这个从岭南来的小樵夫,想象不到蕲州黄梅县双峰山深秋的寒冷,衣衫非常单薄破旧,比衣衫更单薄的身体在瑟瑟发抖。他的脸庞狭窄,下巴很尖,因而头盖骨显得特别地大,一双分外明亮的眼睛凝视着端坐在法座上的弘忍禅师,和肃立在他身边的弟子们。
弘忍禅师微微前倾上身,凝视了许久才问道:“你是何方人,来此为何事?”
“我是岭南新州百姓,不远千里而来,想许身佛门,求得佛法。”尽管牙齿在打战,他的话语却很坚定。
弘忍看他年方弱冠,衣不蔽体,说话却镇定自若,从容有礼,心中暗自惊奇,不想岭南还有此等聪慧之人。他沉吟了半晌,忽然仰天长笑。
大庾岭以南在唐朝是蛮荒之地,犯人流徙之所,那里来的人是要遭到内地人耻笑的。
这老和尚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在笑声中他的两臂微张,两片袈裟长袖摇摇摆摆,身子一颤一颤的,就像一只要冲天而起的白鹤。他笑够了才扭头问侍立在身边的大弟子神秀上座:“你看这小孩,像不像南山上跑下来的一只猴子?”
众僧人哄堂大笑,只有神秀面色如常。他身材修长,面如朗月,目似点漆,眉宇间透出俊秀之气,倘若不是身着袈裟,又剃掉了须发,更像一位进京赶考的翩翩公子。也许是经书读得太多的缘故,他的脸上是很难见到表情的。但他的内心却比一般和尚要透亮,此时正在疑惑:二十年来从未见他如此笑过,若其中没有缘故,一代宗师岂会如此癫狂?
“这小蛮子也想作佛,天下无人作不得佛了。”
“佛门净地,岂是你这样乳臭未干的毛孩子瞎闹的,还是回家吃奶去吧。”
站立在禅堂两旁的众僧人你一言我一语,一起嘲笑这小樵夫。
“人有南北,佛性却无南北,岭南人如何就作不得佛?下下人有上上智,上上人有下下智,以貌取人,岂是佛理?”
他的这两句话仿佛是孙行者的定身法,令众僧人都哑口无言,只会呆呆地瞪着他。禅堂立刻安静下来。
弘忍眯起眼睛再仔细打量这个能言善辩的小樵夫,仿佛永远也看不够。许久他才打破禅堂的寂静,慢条斯理地问:“你要来作佛,可读过什么佛经?”
“弟子不识字,未读过书,只是上个月砍柴回家时,碰上了一个客商,在读《金刚经》,听他读到‘凡所有相,皆为虚妄’,心即开悟。”
他话音未落,众弟子又是一片嘘声:“目不识丁还敢言开悟,真是大言不惭!”
“《金刚经》我读了何止千遍,尚不敢言悟,这小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就连总是一本正经的神秀,脸上也掠过一丝风吹水面般不易察觉的笑影。
“佛祖妙理,岂在文字?只会咬文嚼字,岂能证悟佛理?”小樵夫面对和尚们的讥笑脸不红心不跳,从容分辩。
弘忍举手示意大家安静,接着问道:“你悟出什么?”
“只要明心见性,一悟即到佛地。”
弘忍心头一动。他反复默念着“明心见性,一悟即到佛地”,这句话就像是从自己的心窝里掏出来的,不禁暗暗想到:这小蛮子天资过人……
但嘴上却说:“一派胡言。你既已悟道,为何还跑到这里来?”
“弟子问那客商从何处得此经,客商说是在蕲州双峰山东禅寺弘忍禅师处,弟子就安顿了老母,步行乞食到此,愿皈依佛门,修成正果。”
“异想天开异想天开!”众僧人都举起手来指着站在禅堂中央的小樵夫,哈哈大笑。一片片宽大的佛田衣袖在禅堂里舞动,如团团火焰,要将中间的小樵夫烧死。
“此寺虽然鄙陋,却是达磨祖师衣钵存放之地,从不收留南边来的人,”
弘忍禅师说这话时,僧人们还余兴未消,他们真想劝弘忍禅师让这小樵夫在禅堂里多呆一会,他们好好开心一下,但他们接着就要吃惊了,只听弘忍禅师说道,“但佛说众生平等,老衲念你不远千里而来,就破一次例,留你在此地做个行者。”
众僧人面面相觑,眼睛都成了铃铛。
小樵夫已经跪在地上,行了五体投地的顶礼。他抬起头来,很专注地凝视弘忍禅师,看到弘忍禅师的眼角微微弯出几道波纹,似乎也在凝视着他,但口气依然冰冷,面孔也依然板着,问道:“你俗姓什么?”
“弟子姓卢。”
“卢行者,到槽厂做活去。”
2
几位大弟子中忽然站起一人,只向惠能禅师微微鞠了一躬,径直问道:“师父,心中若有此无穷世界,菩提又放在何处?此心又如何动?”
这和尚声若洪钟,腰杆笔直,大半个脑袋已经脱发,铮光瓦亮,不用再剃除了。他的背影张行昌觉得眼熟,待他稍稍转过身来,张行昌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这是他一路上嘀嘀咕咕最怕见到的人,他法名神会,曾经在玉泉寺跟神秀禅师修行多年,后来又投奔了惠能禅师。十年前张行昌投奔到玉泉寺时,这位神会和尚还没有走,两人打过几次交道,现在张行昌生怕他认出自己来。
“菩提却不在世界中,”惠能答道,“菩提在自性中。但世俗之人,不得见之。因为世俗之人,心动无常,杂念丛生,将自性遮蔽。人之心动,如同水流,前念方生,后念又来,绵绵不绝,利刀难断。前念生即为过去心,后念来即为现在心,念未来即为未来心。过去心过去,未来心未来,现在心了不可得。心中思想现在,现在已成过去,所以人心不能把握现在。佛心却不如此,前念已去,后念未到,佛心止于此地,此地即为《金刚经》所云‘无余涅槃’,菩提自性,只在无余涅槃中。”
“前念不生,后念不到为涅槃,那睡觉岂不就是涅槃?”神会放肆地说道。
僧众中有人笑了起来。
“睡觉为有余涅槃,非无余涅槃。心无烦恼即是有余涅槃,心常寂灭念念不生,方为无余涅槃。”惠能沉吟片刻,反问神会,“你以为睡觉可笑吗?
若不是天天睡觉,你岂能活到今日?“
僧众又笑。神会挠了挠脖子,也憨笑起来,但他又发问道:“心中无念,岂不就是空无一物?师父刚才为何又说,空无一物,不是菩提自性呢?”
“空无一物,是有余涅槃,它还有一个‘空’啊,‘空’也是一念呀。连‘空’也没有,方是无余涅槃。所以我说‘本来无一物’,不是说‘空无一物’。‘本来无一物’,连‘空’也没有呀。我的神秀师兄饱读经书,岂不知道‘空’?但他四大皆空,独‘空’未空,所以不能见菩提自性,才须时时拂拭呀。”
神会仍是不解,又要发问,但此时梵钟响起,已到了日中进食时分。
僧众们都站起身来,张行昌也随着人流走到了禅堂外。
日光烨烨,南华山草木葱茏,一碧如黛。大庾岭岭如笔架,绵亘千里。连山逾岭,桃李缤纷。山涧中乱石夹立,一条瀑布从空飞坠,迸珠嘎玉,轰震山谷。
曹溪之水,由山涧流出,在日光下如一条发亮的玉带,九曲回肠,流入天际……
二
弘忍禅师推开两扇门,狂风冲进禅房,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急忙用力撑住拐杖。他手搭凉棚向外望去,满山冰花玉树,真如西方净琉璃世界。大雪已经连着下了几个昼夜,彻夜都听得见禅房外结冰的树枝被狂风摩擦得铮铮有声。呼啸的狂风里时而卷出几声虎吼狼嚎,在空阔的山谷间回荡,比平日更加阴森恐怖。半夜里南面墙外轰然一响,将禅师惊醒,原来是积得太厚的雪褥从禅房顶上滑落下来。他抚摸着冰凉的左腿,想到它要疼得更厉害了。
几十年如一日,每天清晨,他都要把全寺巡查一遍。但这几年来他越来越力不从心,左膝从秋天起就隐隐作痛,如今每走一步就像有把刀子在里头割一下。
在这冰天雪地里挪步,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倚靠在那根支撑地面的竹拐杖上,如一个“人”字。
僧人们忙着扫雪,见他过来都合掌鞠躬。石阶上的积雪已经冻结,一位僧人扶着他上去,才没有滑倒。东禅寺正在双峰山两峰之间的山坳上,上到高冈,弘忍拄杖仰面观瞧,连绵的峭壁上有石片棱棱怒起,在冰雪覆盖下似一匹凝固的瀑布。在高高山顶之上,一座佛塔如宝剑插天,耸入天穹。
漫天大雪将莽莽乾坤化作一片银色波涛,这洁白的佛塔就是万丈狂澜上一个尖尖的浪峰。达磨祖师所传衣钵,就藏于佛塔之中。弘忍每每看到佛塔,总不禁潸然泪下。
几年来这条腿只要一犯病,他就要想到身后之事。自己虚度一生,禅宗佛理并未弘扬发展,色身消殒后去到西方净土,有何面目见历代祖师?
如今年事已高,不知还能挨过几时,满院僧人中却没有彻悟之人,可传衣钵,叫我如何放得下心来?大弟子神秀虽然跟随自己修行了二十多年,饱读经书,深孚众望,但他只会寻章摘句,并没有悟透禅机,不堪大用。如果他始终开不了窍,禅宗一脉,岂不就此断绝了?
想当年达磨祖师预知东土震旦有大乘气象,不远万里,渡海东来,在嵩山少林寺面壁十载,最后将衣钵传给二祖惠可,告知一百年后当出上根之人,将禅宗发扬光大。如今离达磨西归已经有一百多年,这上根之人,却在哪里?如果禅宗一脉不仅未发扬光大,还在我手上断绝,即使堕入阿鼻地狱,也难消罪孽。每每想到这里,他的心情就特别沉重,只觉得阵阵阴风涤荡胸臆,全身三百六十个毛孔,都插上了冰刀雪剑!
他在风雪中踽踽独行,过了藏经楼,过了禅堂,过了职事堂,来到香积厨,一阵清香飘了过来。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他循着清香走去,见到梅花,也就见到那个每天清晨总在劈柴挑水的卢行者了。
他的衣衫竟还是几个月前刚来时的那一身,现在肩肘处已经磨成碎片,在狂风中飞舞。那双草鞋想必早已磨烂,不然为何在冰天雪地里打着一双赤脚?鲜红肿胀的脚在雪地里行走着,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身体在风雪中显得更加单薄,还不如拿在他手里的那把大斧粗壮。他使尽全身力气将大斧扬起,再奋力劈下,直立的圆木就“喀嚓”一声脆响,裂成两半,飞落在地。每劈开一块木头,他就要长嘘一口气,但热气还未等出口,就被狂风吹散了。
每天清晨弘忍走到这里,总要远远地端详他半天,既是欣赏他,同时也担心他的安全。隆冬季节山中野兽无处觅食,便在寺院周围出没,僧人们轻易不敢出寺院,每天清晨上山砍柴,就很危险了。弘忍真担心他哪天出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但他从未遇险,冥冥中仿佛真有佛祖保佑。他又想起这小樵夫刚来时说的话:只要明心见性,一悟即到佛地。自己苦苦修行了一辈子,悟出这点滴佛理,却被小樵夫一语道破。天资如此聪慧,莫非就是菩提达磨所说上根之人?只是可叹你来得太晚,如果早来十年,读遍经书,我就可以将衣钵传给你。你来得如此之晚,小小年纪,目不识丁,如果把衣钵传给你,众僧人焉能服气?我已是灯枯油尽,如何来得及教化于你?
几株梅树,只开白花,与冰雪浑然一色,煎绡零碎,装点青枝瘦干。
狂风吹落花瓣,片片飘洒,不知哪片是雪,哪片是花。白梅花落在地面,便隐身在冰雪丛中,来也无踪,去也无迹,只有一股幽香气息。
卢行者已经劈完了柴,抱起木柴走进了火房。弘忍又想到他的另一句话:诸佛妙理,岂在文字?是啊,难道一定要读遍经书,才能继承衣钵?
衣钵只应付与彻悟之人。而佛理也不是在文字中可以寻觅到的,多少僧人读了一辈子经书,还未摸到门径。梅花的那股幽香沁入他的肺腑。玉梅谢后阳和至,散与群芳自在春。这小蛮子,真是一朵隐身在冰雪里的白梅花吗?
只有老衲能闻出你的清香。
狂风袭来,面如刀割,他的心头又一动:佛门本是净地,出家人自然四大皆空,但放下了酒色财气,却未必放得下一衣一钵。禅宗已传五代,每代都有多少僧人为了争这一衣一钵,勾心斗角,甚至白刃相拼!如果将衣钵传与你,就要给你招来杀身之祸。那一日我在禅堂故意嘲笑你,也是为了你不至于锋芒太露,遭到众人嫉恨呀!
弘忍踱回禅房,唤来服侍他生活起居的侍者和尚,吩咐道:“你从我的衣橱里取出那件旧夹袄,送与槽厂的卢行者。”
侍者和尚取出夹袄,向弘忍唱了个喏,正要出去,弘忍又突然将他喊住,沉吟片刻,说道:“算了,你还是把它放回去吧。”
3
溪水均匀地流淌在如砥平石上,如铺开了一片琉璃。曹溪两岸,松竹交映,桃李争妍,青枝绿叶间莺啼蝶舞,翠草丛中山鹃争发,盎然一片春意。
宝林寺在南华山的半山腰里,惠能禅师和他的两位大弟子,法海和神会,走出山门不远,就听得见喧闹的溪水声了。惠能午后有出寺散步的习惯,总是独自一人,今日不知为何,叫上了他的两位弟子。
三人沿着溪水向上游漫步,惠能禅师良久不语,两弟子也不敢打断他的思绪。终于,他回过头来问道:“神会,你在玉泉寺多年,最近可听到什么消息?”
“师父指的是何事?”神会摸不着头脑,反问道。
“我昨夜做了一梦,梦中神秀禅师与我道别。”
“啊?果真如此?”两弟子非常吃惊。
岭南在唐代是蛮荒之地,经年累月不与内地通消息,神秀禅师圆寂之事,至今无人得知。惠能禅师并无特异功能,他只是从今日那个高个子行者的满脸杀气上,猜想到的。弘忍禅师将衣钵托付于他,已是五十年前的事,除了神秀师兄所在的玉泉寺,再不会有僧人想得起来这一衣一钵了。
而神秀如果在世,是绝不会派人来刺杀他的。也就是去年,唐中宗要迎请神秀禅师入宫廷供养,以便随时讨教佛法。神秀再三推辞,还向皇帝举荐了惠能:“南方韶州有我的惠能师弟,得弘忍师父密授衣钵,传佛心印,我不如他,陛下可向他请教。”这才有了中宗皇帝派内侍薛简宣诏赐衣的事。
神秀虽然对弘忍师父没有把衣钵传给自己耿耿于怀,却不失一代宗师的风范,绝不会有害人之心。
再说,一位年轻的行者,自己绝不会有继承衣钵的想法,不受他人的煽动指使,是不会犯此杀人重戒的。刺杀他无非是想得到禅宗的正统地位,这应该是新任住持想干的事。这样想来,神秀师兄肯定已经圆寂了。
惠能去年如果接受皇帝的邀请,是可以和神秀师兄见上一面的。但他害怕神秀手下的弟子们加害,同时也不愿违犯佛门清规:既然已经许身佛门,如何能够重返尘世?
“法海,你明日派人去荆州打探一下吧。”
“是。”
“我近日思量,此身离大去之期也不远了。”
惠能说得很平静,两弟子更加吃惊:“师父身体一直康健,何出此言?”
惠能没有回答弟子的问话,接着说道:“我灭度之后,除法海外,其他弟子不要再留在此地,应该各去教化一方,弘扬我大乘佛法,普度天下苍生。”
他说得这样严肃,两位弟子感觉到不是笑谈,想不通禅师无灾无病,为何突然留下遗嘱。
“师父,”法海问道,“弟子冒昧相问,师父百年之后,衣钵将付与何人?”
在惠能众弟子中,法海修行最早,而神会智慧最高,两人当是继承衣钵人选。
法海为人忠厚谦虚,今日听到惠能谈及后事,要众弟子散去,独留他在此地,以为师父的意思自然是将衣钵授与他,他自知悟性不及神会,发此一问,是有意谦让于神会。
(这位法海和尚,在惠能禅师圆寂后将他的语录收集整理,编成《六祖坛经》,详细记录了惠能禅师的思想,是禅宗最重要的经典之一。)
“我今日请你们跟我出来,正为说此事。”惠能看着两位大弟子,他们此时也在凝视着他,“当年我从弘忍师父那里得到了达磨祖师衣钵,仓皇奔逃,命如悬丝,隐于大庾岭中一十五载,历尽艰辛,九死一生,当时就曾立下誓愿,今后绝不让释家弟子再为这一衣一钵自相残杀。求法之人四大皆空,为何放不下一衣一钵?禅宗已传六代,如今当弘扬于天下,不必一脉单传,你们都是我的弟子,各去教化一方,度尽众生,不比计较这一衣一钵好吗?”
两位弟子都躬身合掌道:“师父付嘱,弟子谨记。”
三人已走近山涧,鸣流下注乱石,两面悬崖峭逼如门,中通一线。丛竹修枝,郁葱上下,青松紫蕊,倒挂蓊苁。涧中水流渐急,滔滔汩汩,阵阵雪浪,喷薄而下。
“师父,”神会又发问道,“师父今日在禅堂中说,前念已去,后念不生,在无余涅槃中,方能见菩提自性,我寻思半日,仍是疑惑,心中无念,就不能思索,如何见得了自性菩提?”
“菩提自性,岂是思索可得?”惠能的脸色阴沉了,“你跟随我修行多年,时至今日还未悟透‘不二法门’,真令我失望。”
神会默然。他是惠能最聪明的弟子,最喜欢刨根问底,但也每每遭到惠能的责骂,其实是惠能有意栽培他,禅宗当头棒喝之法,就是从惠能开始的。
“思索之时,我是我,物是物,物我两分,菩提难觅。譬如你思索‘神会’,所思之‘神会’,真是你神会吗?你所思之‘神会’,是过去之‘神会’,不是现在思‘神会’之神会,你明白吗?你所思之‘神会’,是一个死神会,非真神会也。你且告我,神会是谁?”
神会被问呆了,半天才说:“真不可思索。”
“当你思佛之时,佛即离你而去。佛是佛,你是你,这就是‘二’。
佛说:‘善根有二,一者常,二者无常’,佛性非常非无常,所以不离自性,不可断绝。
这就是‘不二法门’,你明白吗?“
神会苦思冥想了半天,才又说道:“思索不能觅菩提自性,但若不思索,菩提自性,又如何出?”
“前念过去,后念不生,并不是一念也没有。不是还有前念后念吗?
所谓无念,乃是心不染着。一切都在心中,但一切都不染着。玄奘大师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即是无念。只要自心洁净,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即能来去自由,通用无滞,自在解脱,名‘无念行’。上根之人,悟无念法者,万法尽通,见诸佛境,至佛地位。“神会又呆了一会,说道:”《金刚经》中须菩提问佛‘云何应住,云何降伏其心’,佛说‘应如是住,如是降伏其心’,莫非即是此意?“
“有点开窍了。”惠能微笑道。
“但他后来又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也是此意?”
“‘无所住’即是心不染着,不是此意,却是何意?”
“难怪他说‘应如是住’,‘应无所住’,却不说应住于空。”
“是啊,”惠能高兴地拍了拍神会的肩膀,“一部《金刚经》,哪里有一个‘空’字?我的偈语里,哪里有一个‘空’字?”
不觉已行至涧口,两面峭壁渐渐夹紧,一条瀑布自崖顶飞落,上端白珠乱跳,有当关扼险之势;中段奔流湍急,如万箭齐发,暴雨倾盆;下边水石融合,如一匹白练迎风摇摆,变化万端。风撼巅崖崩巨石,雷喧涧壑走惊湍。
再往前去,脚下已无路可行,峭壁上只有浅坑深孔,刚能容得下脚尖,可以攀缘而行。仔细看那瀑布水帘之内,隐约有车盖般大的一个石洞,洞口有倚壁倒挂的奇松怪藤交错纠结在一起,将它遮蔽得严严实实,黑如锅底。一只老猿发现了他们,尖声啼叫,攀着粗藤串进了山洞。
三人止住了脚步,惠能回头问道:“那水帘下的洞穴,你们进去过吗?”
两弟子都摇头。
“我们回去吧。”
三人往回走,惠能突然问道:“我有一物,无头无尾,无名无字,无背无面,你们认识吗?”
法海正欲开口,神会抢先说道:“是诸佛之本源,神会之佛性。”
没想到惠能劈面一掌,打得他踉踉跄跄倒退了几步,差点跌倒在地。
没等他站稳,惠能严辞责备:“我说了无名无字,你还唤作本源佛性,你以后就割把芦苇盖个茅庵居住,做个咬文嚼字的知解宗徒!”
三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禅堂外的那棵参天巨柏,已经偷偷换了一身绿叶,把原来架在铜枝铁干间的那个空巢,渐渐隐藏起来。而巢的主人,一只丹顶白羽的仙鹤,冬去春回,独立在树梢上嘹亮地鸣叫,直叫得山花怒放,柳絮翻飞,连泉水在青石上的呜咽之声,也一天比一天响了。
众僧人都在禅堂里等着弘忍禅师讲法,梵钟响过几遍,法座上还是空空如也。这可是几十年来头一回。弘忍禅师平生极为守时,开坛讲法总是第一个到禅堂,从来容不得别人迟到。僧人们议论纷纷,不知出了什么事。只有神秀心里清楚,昨天夜里弘忍禅师又咳出了鲜血。
过了许久,门外的那只仙鹤一声长啼,冲天而起,转眼已入云霄。众僧人回头看时,侍者和尚把弘忍禅师扶了进来。他的那条左腿,已经完全承受不了体重,是随着身体在拖动了。
弘忍禅师坐定之后,良久不语,目光在僧众中来回扫视。只有他自己明白,他要找的是那个卢行者。但他失望了,自从那次在禅堂里遭到耻笑之后,他再也没有来禅堂听讲。
他的身体裹在厚厚的棉袍里,袈裟被撑得鼓鼓囊囊。虽然已是春暖花开,他却没有脱去冬装。只见他的喉头动了好几下,才说出一句话来:“今日我不讲法,只问诸位一件事情。”他沉默了一会,看了看众位僧人,继续说道,“如何脱离生死轮回?”
禅堂里一片寂静,只听得见僧人们的呼吸之声,没有人站出来回答。
大家奇怪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么一个问题,而这个问题,又是谁也说不清楚的,生老病死的痛苦,不都是因为脱离不了因果轮回吗?古往今来何人解脱得了?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弘忍禅师又开口道:“人生在世,苦海无边,生死轮回,代代相传,因果业报,永无止息。愚迷之人,只知今生乃前生报应,又是来世福源,所以一心修善修福,寄希望于来世得好报,却不知解脱生死轮回,不受因果业报,就在今生。
只有上根之人,有大般若智慧,方能大彻大悟,超脱轮回,修成正果。你们每人作一首偈语,拿给我看,如果谁能领会佛法大意,即将达磨祖师衣钵,托付与他。“最后一句话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一粒石子,禅堂里立刻泛起层层涟漪。
僧人们仔细观瞧弘忍禅师,他的脸色苍白,塌陷的两腮已经看得见牙齿的轮廓,眼睛并不看着众位僧人,只是定定地注视着一个方向,半天都不眨动一下,只有那哆哆嗦嗦的嘴唇,可以显出他还活着。去年冬天弟子们见他身体已经很虚弱,屡屡劝他清晨不要再起来巡查,他执意不听。眼看着冬天就要过去,他的痰中却带出血来,两个月来病情日见沉重,僧众们私底下议论纷纷,但谁也没想到他今天竟提出托付达磨衣钵,要交待后事了。
众僧人有的窃窃私语,也有的暗自沉吟,都在想着弘忍禅师的话,想着多少僧人梦寐以求的达磨衣钵——得到达磨衣钵就意味着成为禅宗第六代祖师,这可是千载留名的事——却没有一个人出来颂偈。他们的目光都集中在神秀上座身上。神秀是弘忍的当家大弟子,平时最得师父赞赏,如今已经做了教授师,多次代替弘忍开坛讲法,是顺理成章的继承人。只见神秀眉头紧锁,口中念念有词,一定又是在经书贝叶里寻章摘句,但许久也没有出来颂偈。
满堂弟子,竟无一人作得了偈,弘忍禅师心中一片凄凉。他又说道:“菩提自性,非思索可得,彻悟之人,屙屎放尿,皆是佛事。即使轮刀上阵,生死攸关之时,也能瞬间识佛。谁有偈语,不要迟延,速速颂来。”
僧人们继续交头接耳,有人说:“神秀师兄现据上座,还作了教授师,住持之位,非他莫属,我们还凑什么热闹呢?”
“是啊,便是作偈,谁还作得过他?日后他继承了衣钵,你我还要仰仗他提携,现在出头作偈,有意与他争执,岂不是不识时务?”
神秀听见众人都在议论他,心里七上八下,暗暗寻思:“达磨衣钵,师父定是想传授于我,不然昨夜吐血后,为何单单召见我?
召见之时,他已对我明言,要将这东禅寺托付于我。既是如此,何必又要大家作什么偈语?“转念又想,”他是怕僧众中有人不服,所以才用心良苦?只是到底该作个什么偈语,才能合他的心意呢?“
他几次双手合十要张口,但一看到弘忍禅师瘦骨嶙峋的病体,又把嘴闭上了。他饱读经书,深知佛法的博大精深,要想在一个短短偈语里证悟出超脱生死轮回的道理,何其难也!他生怕一时仓促,作了一个坏偈,惹得天下僧人耻笑,反而坏事。但是这样拖延着老不颂偈,如果别的僧人出来颂偈,他却如何是好?即便是没有僧人颂偈,就这样一直尴尬下去,弘忍师父该如何收场?心里越是急越是慌,脑子越乱,偈语更是作不出来。
他用手去擦额头上的汗水,越擦越多,粘乎乎的,原来手心里也满是汗水。
整个禅堂,如一潭死水。
“你们回去吧,”弘忍让侍者和尚扶他站起身来,失望地说,“各人自去作偈,明日颂来。”
他挪步到禅堂门口,又停住脚步,回头对禅堂的堂主和尚说道:“你去晓谕全寺,不论僧俗,皆可作偈,达磨祖师衣钵,只授得法之人,不论贵贱尊卑,年长年幼。”
4
不知何时下起了春雨,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天还没有完全黑,依稀看得见透明发亮的雨丝根根紧密,斜着织成一张弥天大网,罩住了整个南华山。小花园里的树木仿佛笼着一团烟雾,杨柳的长条低垂不动,桃树李树上弱不禁风的花朵,一瓣一瓣断断续续地坠落在地。细雨粘湿了石阶上的青苔,偶尔有几滴钻到屋檐底下,在窗纸上还没歇住脚,就沁透了。
唐时僧人过午不食,张行昌中午进食以后,就在寺院后半部分的小花园附近转悠,寻找夜里进去行刺的路径。惠能禅师就住在小花园里。这突如其来的小雨似乎要帮他的忙,刚到黄昏天色就暗淡下来,五步之外看不清对面的人。腹中虽然有一些饥饿,但看到花园的围墙非常低矮,他倒不担心翻不过去。没想到就寝的钟声响过,万籁俱寂之后,他看到花园的门板在微风中摇晃了几下,原来没有上锁!但他到底做贼心虚,还是没有推门进去,而是爬上墙边的一颗梧桐树,翻墙而入。
他双手抓住墙沿,滑下身子,双脚落地时没有任何声响。然后像一只轻盈的狸猫,一闪身就到了窗下。他身子靠在墙上,定了定神,慢慢将脑袋抬到窗前。
窗纸已经被雨水沁湿,手指轻轻一抹,就破了一个小孔。他把一只眼睛凑进小孔,看见一丈见方的禅房里,只放着一张床一张桌,桌上点着一盏油灯,一粒火苗和着微风在舞蹈,漂黄了四面空空的墙壁。
惠能禅师斜靠在床上。他已经脱了袈裟,身上只披着一件缁色海青,前襟敞着,露出胸前一对低垂的乳房,和那鼓起的肚子上酒杯般的肚脐。
院子里靠窗有几棵芭蕉树,细雨本来无声,落在硕大的芭蕉叶上,却奏出丝绸摩擦一般的音乐。
而禅师的床也靠着窗棂,他似乎是在听雨打芭蕉的声音。张行昌想起了他在禅堂里说过的话:前念已逝,后念不生,即是无余涅槃,可觅无上菩提……
现在他已经禅心入定了吗?
张行昌在玉泉寺做了几年行者,并没有点滴收获,今日只是听了惠能几句闲话,一字一句,却像钉子一样敲进了心里。先前以为弘忍禅师把衣钵传授给他,自然是老糊涂了,现在却觉得是他天生一张巧嘴,很有迷惑人心的本领,把弘忍禅师迷惑住了。
张行昌躲在硕大的芭蕉枝叶中,等着惠能禅师就寝。一阵风吹开了房门,门轴“吱吱呀呀”地呻吟起来,张行昌身子一紧:原来他连房门也没有关!
他可是从接过达磨衣钵的那一天起,就被人一路追杀,在大庾岭中躲藏了一十五载,九死一生,如今竟然敢夜不闭户?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桌上的油灯灭了。
四
晨钟响过,霞光渐起,满山的树木已显出疏疏密密的阴影。堂主和尚早已起身,正在洒扫庭除,无意中朝墙壁扫了一眼,忽然看见墙上不知是谁写下了一首偈语,凑近了看时,认清是这样的四句:
身是菩提树,
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
莫使惹尘埃。
等到弘忍禅师让人扶着走来的时候,那面墙下已经围满了人。
众僧人给弘忍禅师让开了道,他走到墙边,面对墙上的偈语沉吟起来。众僧人都看着他,等待他的评价。凝视了许久,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然后闭上了眼睛,闭了好一会,腮上本来松垂的皮肉被拉得更长,嘴角抿出了两个小坑。他已经从笔迹上看出是神秀所作,却故意问旁边的僧人:
“你们知道是何人所作吗?”
众僧人不敢贸然作答,一个老和尚说道:
“这一笔好字,怕是只有神秀上座才写得出来吧。”
“是啊,”旁边另一个僧人应和道,“除了神秀上座,何人还有如此才华,作得出如此绝妙的偈语?‘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比赋之妙,可与当今王杨卢骆媲美,而境界之高,恐怕王杨卢骆还有所不及。‘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十字说尽释家弟子一生事,依此修行,必无大谬。”
“是啊,”弘忍沉吟良久,看了看围在身边的僧人们,才微微点了点头,不太自然地称赞道,“依此偈语修行,可免堕地狱,脱离轮回,有大利益。”他又吩咐堂主和尚,“去摆一副香案来,以后不论僧俗,路过此地,都要对此偈语焚香祷告,恭敬行礼,众人要天天念诵,依此修行,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可成正果。”
禅师一发话,众僧人都高声念诵起偈语,引来了越来越多的僧人,不消一顿饭的工夫,这偈语已经传遍了全寺。
弘忍禅师拽了拽堂主和尚的衣袖,堂主扶着他从人群中出来,走到一僻静处,弘忍吩咐道:
“你这两日就守在偈语前,观察众人作何议论,有另作偈语者,速来告我。”
堂主点点头。
“此事不可告诉他人。”弘忍又说道。
堂主心中疑惑:既然已有神秀上座的偈语,师父还要什么偈语?莫非神秀作得不好?如若不好,为何又吩咐摆设香案,焚香礼拜,还要众人依此修行?
此时弘忍看到了躲在远处的神秀。他向神秀走过去,神秀急忙迎上前来,两撇眉毛像燕子的翅膀飞动起来,看得出他在尽量克制内心的狂喜。
刚才他远远地看到弘忍师父对偈语大加称赞,以为大功告成,达磨衣钵,非我莫属了。
“墙上的偈语,是你所作吗?”弘忍问道。
“正是弟子所作,”神秀双手合十,深鞠一躬,欣喜地答道,“弟子不敢妄求祖位,望师父慈悲,看弟子还有点滴智慧吗?”
弘忍又沉吟良久,叹了口气,说道:
“从你作的这个偈语来看,你还没有认识本心,见识本性,只到门外,未到门内,如此见解,觅无上菩提,如隔山打鸟,缘木求鱼。无上菩提,只在言谈之间,即能见本心本性,不生不灭。长如海枯石烂,短如白驹过隙,随时随地,皆能融通无滞。万法归一,一即一切。你只是解悟经义,却并未证悟佛理,离菩提境界,还有很远啊!”
神秀听了弘忍的话,如当头泼下一盆冰水,冷入骨髓。昨日他一宵未眠,绞尽脑汁,苦苦思量,才得了这四句偈语,自以为绝妙,本想亲自念颂给弘忍,但又怕落下妄求衣钵的口实,所以才趁着夜深人静,写在了禅堂外的墙壁上。没想到还是不合弘忍师父的心意。此时他茫然不解,难道无上菩提真像师父说的,是如此虚无缥缈的东西?师傅昨日不是还说,屙屎放尿皆是禅吗?
弘忍看出他的失意,又安慰他说:
“老衲已说过,此身灭度之后,要你料理这东禅寺大小事务,但你只有如此见解,深深令我失望,如此见解,是得不到达磨衣钵的。你回去再作一个偈语,如果能入得门径,就将达磨祖师衣钵,传付于你。”
神秀面如土色,没想到自己苦修苦行了半生,饱览经书,竟然还没有入门!
是不是师父今日太苛刻了,话说得过分一点?他含糊地答应了一声,行礼告辞了。
5
张行昌溜到半敞着的房门外,探头向内观瞧,只看见惠能禅师和衣侧卧的身影,却看不清他的面孔。佛门弟子行住坐卧都有规矩,睡觉必须向右侧卧,两腿交叠,面孔朝外。张行昌担心惠能禅师没有睡着,竖起耳朵静听。没听见禅师打鼾或翻身的声音,倒听见风声渐起,雨渐渐地大了。
他的脸感觉到了冰凉的雨滴,也听见东南方滚过来淅淅沥沥的声音,如同一队悬枚疾走的士兵,人马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其中还夹杂着刀戈撞击的声声脆响。声音越来越大,好像那支队伍越走越近了,杨柳的长条款款摇摆着迎接他们,竹枝开始在禅房的屋檐上拂动。头上脸上的雨水汇聚起来,顺着脸颊滑进衣领里。
又过了一会,声音更大了,如春天的潮水涨上海滩,万马凌空,势不可挡!
雨水如根根细小的鞭子,抽打在脸上。他的衣衫完全湿透,紧贴在身上。
越来越猛烈的东风从他身上擦过,将半掩着的房门完全推开,冲进了禅房。“吱吱嘎嘎”响过之后,惠能禅师依然毫无动静,如同一尊卧佛。
张行昌有点按捺不住了。如果惠能天生就不打鼾不翻身,还空等一夜不成?
他一步跃进禅房,贴在墙边。
风声越来越大,如昆仑倾倒,千年积雪轰然落下,一泻万里。张行昌离惠能禅师只有两步。他只要一跃而起,就可以完成使命。他从腰间慢慢抽出匕首,寒光一闪,心脏猝然紧缩。
突然万籁俱息,一道闪电射进禅房,在惠能禅师身上扫了两下,张行昌看见他果然面孔朝外,一只手托着腮,双眼紧闭,睡得很安详。紧接着响起几声闷雷,好像有巨大的车轮从禅房顶上碾过,整个禅房都摇晃了一下。
张行昌下意识地靠在了墙上,他害怕这巨大的声响将惠能禅师惊醒,但床上一直没有动静。
张行昌重新站稳了脚跟,又等了等,还是没有动静。他没有一跃而起,而是慢慢站直了身子。
匕首在这漆黑的雨夜里,依然放射出道道寒光。风雨声重又响起,他却完全听不到了。他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心理,想到一代宗师,就要死去,一把小小的匕首,就可以断绝他的所有思想,他忽然觉得这是很奇怪的事情。
他又想起出家人的第一条戒律:不杀生。这些天来他一直想着这条戒律,知道自己犯此大戒,死后要下地狱。但他总是这样想:北门渐宗要想取得禅宗正统地位,除此以外别无选择,总有人要背着杀人的罪孽下到地狱里去,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呢?他终于横下心来,将匕首举起——
一道闪电又像插天的利剑划开天穹,把张行昌举着匕首的身影拉长,一直映到惠能身上。禅房里的一切都在瞬间闪闪发亮,张行昌突然看到——
惠能禅师竟然睁着眼睛!
五
禅堂外面的那堵墙边,香案已经摆下,青烟袅袅升腾,引来了朝山进香的善男信女,一个个跪倒在蒲团上,对着神秀上座写在墙上的那条偈语,顶礼膜拜,仿佛这偈语也像泥巴捏的佛像一样,能够赐予他们许多幸福。
堂主和尚终日坐在树荫下,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无聊得很。连日来只听到僧俗人等对墙上偈语的一片赞扬倾慕之声,他不相信还有人敢出来作偈,以为弘忍禅师那一日的吩咐,是多此一举,让他白白傻坐在这里。
到了日中时分,人群消失了,寺院里响起了枯燥的蝉声,柏树上的那只仙鹤,也把头插进翅膀,在绿叶丛中安眠。堂主和尚进食回来,一屁股坐在树荫下就打起盹来,嘴里流出的涎水打湿了衣襟。
他走了过来。
他背着一捆喂马的草料,高出他的头顶许多。那特别大的头盖骨,在烈日下反射着光亮,如同一块白铁。他赤裸着上身,胸前白汪汪的汗水都流到肚皮的皱褶里,系裤子的草绳浸得湿淋淋的。他本来是背草料到槽厂去喂马的,路过这里。
在寺里干了半年多粗活,个子没有长高,身板倒厚了一些。
草料压得他直不起腰,他却不知道放下来,而是歪着头朝墙上看,全神贯注地看那字迹,许久才过来推了推堂主和尚,问道:
“请问堂主师父,这墙上写的是什么?”
堂主悠悠然睁开眼睛,乜斜了一眼,看到一大堆草料好像要倒下来,压在自己身上,吓得赶紧站起身。待他看清楚了是卢行者,气愤地哼了一声,怪他惊醒了自己的好梦:
“哼,你不做活,跑到这里来做甚?”
“我是路过这里,请问和尚,这墙上写的是什么,为何要摆香案供奉它?”
几天以来,只要有人路过此地,就必定高声念那墙上的偈语,堂主听了何止千遍,现在一听到这偈语就头昏脑胀,像有苍蝇在头顶盘旋。现在卢行者还过来问他,要他自己读这偈语,就像要他把苍蝇吃下去。他没好气地说道:
“你不识字吗?不会自己看!”
他咧嘴笑了笑,露出一脸憨态:
“师父还不知道吗?我就是不识字呀。”
堂主一听更生气了:
“你连字也不识,还管人家写的是什么,是不是刚才吃得太多了?”
“不识字就不能作偈语吗?佛祖妙理,又岂是文字可得?”
堂主一楞,接不上话,此时才真正清醒过来,仔细打量卢行者。他见卢行者和他说了这么半天的话,却不知道把草料放下来,草料一直压得他抬不起头,心里又好气又好笑:这小蛮子,傻头傻脑的,却有一肚子歪理。于是板起面孔训斥道:
“都过了几日了,你还不知道神秀上座的偈语,亏你还在寺里呆着。”
“我是听说了,所以来看看。”
“你今天才来看?真是个夯货!弘忍师父说,依此修行,可成正果,你要想在这寺里混下去,就赶快把偈语背下来,不然神秀上座以后继了位,小心他叫你卷铺盖滚蛋!”
“背它干什么呢?”
“你从岭南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只要你天天背诵这偈语,就能求得佛法。”
“这偈语真有如此法力?”
“你还不信?听我给你念来,”堂主很不情愿地吃起了苍蝇,“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怎么样?知道厉害了吧?”
他凝神敛气,闭上眼睛默念了几遍,说道:
“好倒是好,了还未了。”
“什么?”堂主怒气冲天,用手指着卢行者,抖了半天才说出话来,“从来到寺里的第一天你就喜欢吹牛,做了半年行者,还是不知天高地厚,真是冥顽不化!神秀和尚读的经书,摞起来比你的人还高,他作的偈语你也敢说‘未了’,你倒‘了’一个给我看!”
那捆草料还背在身上,他就那样站着歪头想了一会,眉毛往上一挑,额头上堆起几道皱纹,就说:
“菩提本非树,
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
何处惹尘埃?”
堂主小吃一惊,心中暗想:这小蛮子虽不识字,倒还真能诌出偈语来。他不明白其中的意思,怔怔然看着卢行者,半晌才说:
“你胡言乱语些什么?”
“请和尚把我的偈语,也写在墙上,让大家评判一下吧。”他背着草料想鞠躬,吓得堂主后退了两步。
“什么?你才作了几天行者?还不认得佛经上的半个字,竟然如此狂妄?”
“佛说众生平等,下下人有上上智,求道者不可轻于初学。”他继续恳求道。
“你你你……”堂主以为他神经出了毛病,倒不敢申斥他了,“你还是赶快回去喂马吧。”
“和尚不肯替我写吗?”他问道。
“要写你自己写,你想出丑,还要拉我垫背不成?”
“和尚不知道我不识字吗?”
“既然连字也不识,还要作什么偈语,真是天大的笑话。”
堂主不原再和他纠缠,甩一甩衣袖,径直走进了禅堂。
剩下他一个人站在太阳底下,背着一捆喂马的草料。阳光打在地上的影子,像一个巨大的问号。
6
张行昌此时站立在禅房中央,和惠能禅师相隔不到两步,惠能禅师正仰视着他,他的眼睛似两潭秋水,映出张行昌举着匕首的狰狞嘴脸!张行昌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多么丑恶,眼前一黑,身体仿佛被闪电击中,高举着的双手竟然僵硬了,无法放下来。他的双腿发软,身子摇了一摇,晃了两晃,好不容易支撑着没有倒下——
待他定住三魂六魄,重新睁开眼睛时,再看床上的惠能,禅师的眼睛是闭上的。
原来是自己看花了眼。他的双手垂下,方才一口恶气憋在胸膛里出不来,此时才长长地吐出,冷汗也从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里涌出来了。
自己当初许身佛门,原本是为了求得佛法,修成正果,脱离生死轮回,今日却来杀人,要干下阿鼻地狱也难以洗脱的罪孽之事,难怪要出现这样的幻觉了。
真正到了举起刀来的时候,他才知道,要扎下去需要多么大的勇气。
但是为了北门渐宗理所应得的禅宗正统地位,为了普寂住持的嘱托,一定要鼓起勇气!自己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如今已经到了他的床前,只是手起刀落的事,却下不了手吗?
他又横下心来,屏住呼吸,再次举起了匕首,圆睁的双目几乎要裂开眼眶跳出来——
床板忽然“咯吱”一声,床上的惠能翻了个身,面朝墙壁睡去了。
张行昌吓得倒退了两步,抽了一口凉气。他以为自己又看花了,但惠能确确实实翻过身,现在对着他的是脊背和后脑勺。
和尚睡觉只能面孔朝外,他是睡迷糊了,还是不在乎清规戒律?莫非他果真知道自己来行刺,却视死如归?刚才他分明是睁开了眼睛!我刚才分明看到他睁开了眼睛!他真不怕死?还是我看花了眼吧,不过他偏偏在此时翻身……
张行昌猛然转身,冲出了禅房,瓢泼大雨浇在了他的身上。他张开嘴,让雨水灌进喉咙。只觉得一阵神清气爽,但愿大雨能把他浇透,浇熄他心头的火焰。
这团火多少天来一直在他胸中燃烧,要将他的骨头也烧成灰烬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出的禅房,他也明白放弃了今晚的机会,也许就永远没有机会了。但是他再也无法回转身去重新走进禅房,只有举起刀的那一刻,他才意识到杀人是多么大的罪孽,需要多么大的勇气才能战胜自己的良心和对因果报应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