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文章已经被阅读了 12 次) 时间:2001-08-07 16:00:42 来源:李元胜 (liys) 原创-非IT
李元胜诗选(1997-2000)
l 玻璃匠斯宾诺莎
我们最好关上所有的电灯
最好忘记所有的比喻
因为有一个人
正在为我们磨着眼睛
让我们所浪费的激情
让我们的怨恨
留在黑暗里
为了明天让我们上路
有人在准备着星星
他的肺里堆积着
越来越多的玻璃
他却说
看吧,用哲学的眼睛看吧
人间的幸福
世界的香料就在那里
1997年4月19日
l 怀疑
我一直怀疑
在我急着赶路的时候
有人把我的家乡
偷偷搬到了另一个地方
我一直怀疑
有人在偷偷搬动着
我曾经深爱着的事物
我的记忆
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山丘
一个人究竟应该走多远
在这个遥远的城市
我开始怀疑
盲目奔赴的价值
在许多的一生中
人们不过是满怀希望的司机
急匆匆跑完全程
却不知不觉
仅仅载着一车夜色回家
1997年4月21日
l 降落
飞机开始下降
像是经过了一次幻想
大地上的斑点
正在变大,包围过来
重新成为我的栖息之地
在一次幻想中
有多少层空气被尖叫着划破?
整个的我在下降
仿佛不是朝着机场
而是朝着你的心灵俯冲过来
你是否有足够的准备
是否能够容忍
一个幻想过的灵魂
以及他呼啸的速度
1998年1月17日
l 有什么值得大海去蓝
有什么值得大海去蓝
有什么值得大海苍老
太多的过眼烟云
包括你
包括我
有什么值得大海心痛
太多的知识
使大海充满了苦涩
也使它变得
像一个巨大的筛子
有什么值得它去蓝
有什么值得它汹涌
海水松开手指
只有遗忘,只有经过
有什么值得大海挽留
1998年3月15日
l 纸质的时间
在望不到边的书架上
排列着我的记忆
看不清是书脊,还是
没被黑暗完全埋住的旋梯
这些苍老的纸质建筑中
汹涌着的只有时间
那些威严的年代,仿佛
凌乱的船队,被越冲越远
伫立在一本书边缘
悬崖边的遥望,我看见
斑驳的身世,又薄又脆的人群
我看见的辽阔比大海更宽广
一页纸,遮住的是一座空山
打开书便有风雪扑来
从一个灵魂开始的漫长冬季
至今仍未结束
1998年3月25日
l 一天
他写下看见过的阳光
尽管在信笺周围
乌云翻滚
他向经过窗前的街道点头致意
他遥望晚霞
惊奇于它和爱情
有着如此相同的色彩
他抽出信
撕掉想要寄出的白昼
最后,他只剩下
一个需要重新推敲的夜晚
1998年4月11日
l 这么多的人
这么多的针在黑暗中闪烁
这么多的人
坐在阳台或者家中
把大海挽在自己的手臂上
天空啊
我一定要向你微微敞开
这么多的人坐在云朵上
这么多的人
坐在我心中
沉默地缝着破旧的大海
1998年5月6日
l 在夜色中行走
在夜色中行走
有时脚步会渐渐吃力
仿佛一张移动的拖网
里面的东西越来越沉重
这正是我所害怕的
到了早晨
如果松下肩上的网绳
谁肯接受
我满载而归的黑暗事物
1998年12月27日
l 纪念的空别针
这个下午
没什么值得特别纪念的
不过是风的手指
使劲地掏着这栋楼的砖缝
不过是楼上老人的破口大骂
突然中断,两分钟后
楼下的年轻人
恭敬地送上来他的牙齿
不过是一个孩子的哭
被风撕成一缕缕细线
又拉住所有竖立的耳朵
不过是情人牵着的手
在人面前,惊慌地松开
没什么值得特别纪念的
不过是这些司空见惯的手指
在下午的黑暗里摸索
在使劲地掏着我骨头间的缝
不过是我手里紧捏着的
这枚名叫纪念的别针
格外刺眼地空着
它不能别住这个下午的任何东西
风正把所有的内容
从它弯曲的夹缝里带走
1998年12月27日
l 重庆生活
我经历了带刺的空气
经历了几乎窒息的迷恋
从夜晚到夜晚的石梯上
我经历了陡峭的白昼
我经历了密不透风的生活
经历了喘息
短暂的热浪般的幸福
我经历了夏天,经历了抒情
我的皮肤下
曾经布满了燃烧的街道
我经历了重庆
经历了灰烬
我终于可以忘记
自己曾经是一个诗人
1998年12月29日
l 桑树在北风中熟睡
桑树在北风中熟睡
如果紧握它的指节
我能感到大地的心跳
咚——咚——迟缓而有力
就像放大了很多倍的我的心跳
它紧闭的绿色的眼睛
来年春天将在所有枝条上睁开
不只是桑树,还有桉树、榕树¼¼
不是一只,两只
而是成千上万,成万上亿
这个庞大的工作,年复一年
在从容不迫地进行
泥土的呼吸,就这样
一小块一小块地聚集在一起
同样是活着,我和它被什么隔开
我这块睡不着的土地
我的孤独的没有回声的心跳
来自它,却好像被谁的剪刀
彻底剪断了一切联系
1998年12月31日
l 雾
雾像盲目的人们围拢过来
模糊的一群在奔跑
含混地抱怨着
摇晃着模糊的脸和舌头
这是机会,你可以体验一下
政治运动中的呼吸——
没有敌人,但所有群众都要
反反复复地穿过你的肺
1999年1月7日
l 我的儿子声音嘶哑
我的儿子声音嘶哑,双脚
使劲朝上面乱蹬
他的哭显得如此重要
仿佛整个天空
都已赶紧围拢过来
我坐在旁边,微笑着
羡慕地望着他
我有比他充足十倍的理由
却不敢像他这样
全心全意地痛哭一场
1999年1月8日
l 当一个人还很年轻
当一个人还很年轻
他写的东西,会奔跑
会像豹子一样
把藏在黑夜里的人追逐
当他已经年老
写的东西,变得安静
像一面不说话的镜子
只用微弱的光
照着周围的人的空洞
1999年1月29日
l 烟雾飘过我的窗前
烟雾飘过我的窗前,我意识到
写作是危险的
我看到他的笔
正制造一起飞机失事
那些字焦黑,紧紧地收缩着
像不再挣扎的残骸
从空中滚落到雪地上
我看到墨水蔓延成火焰
他的明亮的仇恨
他的手,在方格稿纸上空
扣动了扳机
当一切归于平静
我看到他的眼泪
看到他撕碎的纸片
仿佛薄薄的冰块
孤独地飘浮在他的血管里
1999年4月18日
l 我们相拥在春天的傍晚
我们相拥在春天的傍晚
而周围的事物在迅速衰老
变暗、变得干瘪
仿佛有谁,突然抽走了
它们明亮的丝线
我的手抽搐了一下
远处,夜已开始准备它幽暗的波涛
“一切多么美好!”
当你惊疑地抬起头来
我只能微笑,只能这样轻轻地说
一切多么美好!
1999年4月20日
l 的士向右转
的士向右转,从宽阔的干道
拐进拥挤的小街
人们像浮在水面上的渣滓
被迫向两边分开
有时还撞击着车窗
我们习惯了这样的告别
穿过复杂的楼房,打开门
生活又像被拉出来的抽屉
摊开在面前
多数时候,爱情并不能帮助什么
不能恢复你的断裂
甚至不能改变你心中的空白
1999年4月21日
l 走得太快的人
走得太快的人
有时会走到自己前面去
他的脸庞会模糊
速度给它掺进了
幻觉和未来的颜色
同样,走得太慢的人
有时会掉到自己身后
他不过是自己的阴影
有裂缝的过去
甚至,是自己一直
试图偷偷扔掉的垃圾
坐在树下的人
也不一定刚好是他自己
有时他坐在自己的左边
有时坐在自己的右边
幸好总的来说
他都坐在自己的附近
1999年10月27日
l 我总能看见
白天试着用各种不同的东西
敲打着我的眼睛
有时是一个人动坏脑筋时的表情
有时是混乱的街道
有时是惊慌窜过的学生
作为安慰
黄昏的暮色则像旧纱布
讨好似的缠绕过来
我想,疼痛的眼眶中
一定被敲打出了另一种眼珠
所以我总能看见
坐在你心中的另一个遮着脸的人
看见白天的裂缝中
积蓄着的沉沉夜色
1999年10月28日
l 写作时卸下的黑暗
写作了一整夜
我揉着眼睛,来到后院里
所有的窗口都亮着灯
看上去,这幢楼就像是纸折成的
又轻又透明
只有我顶楼的房间漆黑
呈现出真实的质感
那是我写作时
从心中卸下的黑暗
来不及消散
写作没能挽救我
但它防止了
我的生活过分戏剧化
1999年10月28日
l 空 白
我花了太多的时间
用来怀疑,用来否定
花了太多的时间
用来恐惧,用来不知所措
我花了太多的时间
用来反复试探
用来回避,用来忘记
用来计算流逝
所有庞大的花费
都被详细记载
在一生的账簿里
唯独短暂的爱
留下了刺眼的空白
是的,不管我回来
还是继续离开
始终带着那一段
永远无法填充的空白
1999年11月7日
l 一条分岔的路
从我的十二楼朝下看
刚好有一条郊区的路
从这里分岔,变成更细的几条
这么多年,我从未想过
它们分别伸向哪里
此刻,我越看越惊
暮色中它酷似一支
早已变得肮脏的手
还在不甘心地向前摸着
仿佛我用旧了的右手
在生活中犹犹豫豫地
摸了三十七年,我怀疑
它并没摸到过任何东西
1999年11月11日凌晨
l 翻书的时候
翻书的时候,我的手
总是被夹在里面
翻书的时候,我听见了
骨折的声音
薄薄的书页,会突然
变得像倒下来的片片石磨
还是手转眼枯萎
像整个白昼,迅速
退缩成落地的一页日历
薄薄的书页
遮住已经变小的故乡
埋藏了朋友,又把
眼前最后一点黄昏的颜色
无情地卷起
翻书的时候,天空在弯曲
树木在不由自主地旋转
翻书的时候,只要我屏住呼吸
就会再次听到
很多东西折断的声音
1999年11月11日
l 几乎停滞的白天
白天会用它
几乎停滞的速度
来折磨企图做白日梦的人
无法闭上眼——
喧哗的城市
会把它的全部重量
死死压在我的耳朵之上
我可以翻身坐起来
重新呼吸司空见惯的东西
却无法说服自己——
一生如此短促
而一天又是如此漫长
1999年12月4日
l 遗 址
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要忍耐着,家的逼近
再多的家具
也不能填满一个家的空虚
那已不再是家
它仅仅是家的遗址
他要面对,另一个
同样忍耐着的人
在桌子的另一边坐下
在他们中间,花桌布早已褪色
就像是爱情的遗址
他要写信,写给
一位不再写诗的朋友
那人已经发胖,不过是
一位诗人的遗址
在中途,他停下
桌上的相片吸引住了他
他得意洋洋站在朋友中
多么美好,但仍只是
青春的遗址
他回忆着,坐在往昔
带来的黑暗中
他就像是自己的遗址
没有了生活
他只是在活在生活的遗址里
1999年12月11日
l 遗忘的速度
那被打碎的花瓶
我看见了它的另一种存在
有什么代替它立在原处
那里
有着花瓶一样大小的空白
花瓶一样安静的空虚
在贴近桌面的空气中
留着一个原封不动的
花瓶形状的空洞
其它的空气
急速地围着这空洞旋转
像无数支手
想要清理这空洞的疼痛
还要多久
它们才能将其填充
1999年12月24日
l 信封
从每个黑夜
都可以抽出一个早晨
刚露出的白天
像是从信封里
抽出来半截的信
从每个浑浊的童年
可以抽出明亮的青春
但事情不都是这样
从美好的爱情中
抽出了发黑的信纸
从喧闹的白天
抽出了十倍于黑夜的罪恶
从生活的信封里
抽出了某人的一生
是不曾写下一个字的空白
1999年12月30日
l 身体里泄露出来的光
我缝上线的皮肤
像墙的裂缝
刺眼的光从里面泄露出来
把四周照亮
为什么是这新鲜的伤口
为什么是这阵阵袭来的疼痛
在帮助我
看到更多的东西
为什么我喋喋不休
却没说出一句话
为什么我的眼眶里
转动着的始终是一块石头
这难愈的创伤
像一根点燃的灯草
它的那一端
浸泡在被我忘却的存在中
2000年1月4日
l 回 答
我是那个悲泣的人
是那个等待渡船的人
我是那个幸福的人
春天的花粉全在他脸上
是那个绝望的人
乌云的阴影已经快要遮住他
我是那个走在街上的人
我是那个跳舞的人
逃亡的人
我在悲泣着,幸福着,逃亡着
我是他们中的一个
也是他们的总和
这么多个我在悲泣着,幸福着,逃亡着
在身不由已地包围着什么
像桌布四周激动的花边
那中间的正是我从未经历的
现在快了
2000年1月5日
l 孩子张开的小手臂
那摇晃着站起来的孩子
跌跌撞撞走过来了
阳光照着他几乎透明的脸
他张开着小手臂
像是想要抱住什么
我敢说他张开的小手臂
比所有成年手臂加在一起
还要有力
所有吸引他的东西
花朵、楼房和整个人类
都被他紧紧地抱住
我们必须谦虚地
交出暂时管理的天空和大地
我们的骄傲要他来认定
而我们的恶行
也只有寄希望他能宽恕
2000年1月25日
l 春天的献诗
第一头鹿子
是从你的眼睛里蹦出来的
第二头鹿子
一路嗅着你身上的花丛
当你侧过脸来的时候
第三头鹿子
用头轻轻顶着你
“从哪里跑出来这些鹿子?”
你的声音在春天里颤抖
“亲爱的,是你自己,你亲手
为它们打开了夜的栅栏”
让我为你长出鹿角吧
让我继续这样落后、抒情
反正秋天还早
而冬天,就更加遥远
2000年3月3日
l 我曾经问过自己
我曾经问过自己
一个人需要经历多久
需要多少次
看着白天被抽走色彩
直到变成一丝泡沫
在黑暗边缘周围颤动
我一直试图明白
这一天被掏空的意义
等待的意义,苍老的意义
当我只能
无所事事地独自面对落日
更多的往事
是否会使我感到更充实
就像秋天的向曰葵
因为密匝的葵花子而饱满
2000年8月1日
l 扫雪人
我在夜里扫雪
扫着街道和微弱的台灯
扫着那些谈笑的人
我在纵横的电话线里扫雪
在一个盛大的晚会中扫雪
发疼的双手经过之处
是否会清晰地露出夜色
我在无数个白昼扫雪
在一张纸上扫雪
扫把下,露出了
一行行的荆棘和海浪
一本书中堆积的雪有多少
书脊是否标出了雪的厚度
我在图书馆里扫雪
从汉语扫到英语
陌生的单词中
沉睡的雪被惊醒
窜起,又覆盖在熟悉的脸庞上
我甚至无法
把一首短诗扫干净
我在记忆中扫雪
扫到第七层
扫把下,露出了七年前的黄昏
我们的忘却究竟有多厚
只要稍稍迟缓
雪就会像狂舞的针线
把不同年代缝成茫茫一片
2000年11月3日
l 一定有……
我的猫喜欢仰着头看我
它睁圆眼睛,一动不动
像是尽量想理解
眼前这一个能活动的东西
而我分不清猫和猫的区别
它们有着同样的声带和表情
死去的和刚生下来的猫
简直像轮流使用着同一个身体
它绕着我打旋,却嗅不出
我手里《航海记》的浓烈腥味
它奔跑着,像一盏
跌跌撞撞的灯
周围是它无法照亮的黑暗
和我们一样古老的猫呵
所有比猫更微弱的生命呵
我们活下来,轮流使用着
各自大致相同的身体
我们一定共同构成了某种河流
或者乐谱
多少年了
就像栖息在同一棵树
高低不同的枝桠上
一定有很多不被理解的黑暗
一定有巨大的开始和结束
只是,这已超出了
我们所能思考的范围
2000年12月7日
l 每次经过这条街
四个清洁工在扫地
三个男的,一个女的
他们经过的地方
尘土扬起,落叶打旋
街道像一棵
正被扯去枝叶的树
每次经过这条街
我都这样训练自己
放下杂念,全神贯注
研究刚刚看到的细节
每次,我都提醒自己
要走得迅速而从容
就像是一种竞赛
不管准备得多么充分
经过这条街时
我仍然常常是失败者
记忆总会突然追上我
让我眼前一阵阵发黑
2000年12月11日
l 风景:西院的下午
缓慢的半透明的风
像胶质的液体在流动
被裹挟着的行人
显得沉闷﹑笨拙
永远在自己的身体里挣扎
光秃秃的枝条
发出微弱而尖锐的噪音
来不及清扫的水泥路上
薄薄地铺着层树叶的骨架
它们清晰的破碎声
在行人脚下响起
长椅上,一个老人
像是坐在一面镜子面前
他的边缘已开始融化
慢一些,让我能估计出
人们融化成稀泥的速度
2000年12月13日
l 风景:阳光下的长亭
天空像一块发蓝的玻璃
它明亮的裂缝
散发着冰糖的气味
那个等待已久的年轻人
有些晕眩地笑了笑
他试图站稳脚跟
在一个姑娘形成的波浪面前
举着鸟笼的独身老人
从他们中间穿过
他感到自己的身体
撞上了一股又甜又腥的东西
整整一天
他都被卡在那一个瞬间
像一个蜷缩多年的纸团
被粗暴地展开
他必须面对真相
他不是一个悠闲的遛鸟人
时光已搜刮走了一切
他不过是一张
忘记了甜味的空糖纸
2000年12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