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文章已经被阅读了 59 次) 时间：2001-07-30 23:37:11 来源：杨海峰 (杨海峰) 转载
那时，他不过是小镇上一个普通的手工匠人。
只是从他手中诞生的作品有些与众不同——一种美轮美奂的点缀着太阳色彩的纯手工艺品，绝非人人都能做得出来。所需的原材料必须由一种独特的秘方精心配制而成——这是他家的一门祖传手艺。
配料、打样、烧炉，每一个环节都是对他信心、毅力和智慧的考验。每一次成品的出炉都凝聚了他无数的汗水和心血。为能打造出一件完美无瑕的精品，再苦，再累他都毫无怨言。
他发疯似的沉浸琉璃世界中。每一次烧炉，都日夜不眠地守候在锅炉旁，犹如守护一个早产的婴儿，不敢有丝毫的松懈。过程中，每有风吹草动，都要紧张地从睡梦中惊起进去查看。
他最怕听到一丝异样的声音，因为哪怕是最轻微的响动，也都意味着前功尽弃，一切都得重新再来。
漫长的初始阶段，很多东西皆不遂人所愿。也曾想过要放弃，好几次眼看距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却在刹那间……之前所有的辛苦劳动都付诸流水。
但是他坚持着，深信功夫不负有心人的道理。也懂得，琉璃的美和价值就在于它本身的脆弱——那种不堪一击的娇贵。只是深深地领悟——这样的美来得如此残酷与不易。
那个年代的人们更喜欢实用而经济的玻璃制品，而对于那种近似艺术品的昂贵的琉璃，却少有人问津——毕竟不是所有的人都懂得欣赏艺术的美。很多时候，他的心血结晶就这样被弃置一旁，备受冷遇。
为追求技术上的精益求精所受的一切打击和磨难，只能让他变得更为执着和勇敢。但现实的残酷和无奈让他几近丧失了继续下去的勇气和信心。他一次次地总结着失败的教训和经验，用一双因几日的不眠不休而血丝密布的双眼，打量自己的作品。
又是一次失败的烧炉。他低垂着脑袋似睡非醒，忽然觉得有人悄悄走近，抬起头，扑面而来的是她犹如春风般和煦明媚的笑脸。细碎的阳光倾洒在她的脸上、身上，使她看上去宛若一个从天而降的仙子，不染一丝人间烟火。
她无语，只轻轻地把他粗糙疲惫的双手放在自己的掌心里面。用一丝久违了的母爱般的关怀与体贴，抚慰他一颗受伤的心。无言却胜似万语，给予他最大的信心和力量。
自此之后，她一直是他身后默默无闻的支柱，为他挑起一切的杂乱与烦琐，照顾他生活的方方面面。使他得以全心扑在挚爱的琉璃事业上，一心一意地钻研琉璃的制作工艺。
他奇怪，全世界人唾弃他的心血他的作品，一个从未受过教育的她却懂得如何去欣赏那些不规则的琉璃制品。有她在一旁温情注视的目光，他总能灵感不断。为创造出质地、造型更富奇特想象与绚丽色彩的琉璃精灵，她为他倾尽全部家产，全部心血，和他一起孜孜以求，悉心等待着人间精灵的转世。
年复一年，成功与失败。她一直陪伴在他身边，无怨无悔，不离不弃。也许是她特有的婉妙绽放的柔情令这平凡的琉璃世界也洇染爱的底蕴，逐渐地，他的技术日臻成熟完善。一朵朵心意独韵的玻璃花瓣在他的巧手下旋转、绽放，倾听叮当作响的玻璃乐声，如同聆听现代器乐伴奏的丝竹吟唱，时而剔透清朗，时而婉约雍容。
厚积薄发的他花费了数十年的时间和心血终于捧出了多件名震国际艺坛的琉璃精品。作品被邀请至世界各地巡回展出。理所应当的，他也成为一名环宇公认的琉璃艺术大师，备受瞩目，嘉奖不断。仿佛是郁结在头顶多年的乌云终于在刹那间被拨开，幸福的晴空结满了如意的彩虹。
伴随成功而来的是应接不暇名目繁多的荣誉和应酬，还有——各怀心事的阿谀奉承，随时都出现在身边挥之不去的莺莺燕燕。曾经备受挤压的他，禁不住意乱神迷，流连其间，再摸不清回家的方向。
她对他在外面的种种全然不觉，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怎样，依然在家中悉心照顾他的一双儿女，在人前一如既往地维护他的名誉。对她，他不是没有愧疚的，只是他知道自己心里是存着感激的，心存感恩，而无关爱情。那么，报答她的唯一最好方式，就是给她更为富足的物质生活，还有除感情之外的一切。
就这样过了很多年，没有人知道她曾经充满希冀的明亮眼眸中的火焰正在渐渐熄灭，没有人能读懂她沉默的眼神里写着多少无语的哀痛。
终于有一天，当他急匆匆往家赶回想再见她最后一面时，已经晚了。她的猝然离去，使他的半边天空顿然塌陷。他的那看似幸福体面的家庭，还有他心爱的琉璃事业，其实一切的一切都因为有她在背后默默无言地苦苦支撑。
一切一切的华美篇章会随着岁月流逝吧。多少年过去了，他也终于疲倦，而且年轻不再。面对身边的那些红白玫瑰和各色谄媚也早已气定神闲。偶尔出去散步的路上，会有陌生的孩子称呼他一声：爷爷。
他知道是该静下心来做点什么的时候了，作为对人生对自己的一个交待。
接下来的整整一年时间里，他悉心打磨出了人生的最后一件作品——一座和真人一样大小的佛像。
午后疏淡的阳光穿透玻璃窗，斑斑点点的光影照在从他手中诞生的最后一件艺术品上。他第一次那么细心完整地端详自己的作品——细致的眉目，平静慈爱的目光，透露着母爱的祥和光芒，一如当年的——她。
在他最心灰意冷的时候，站在阳光底下对他微笑的少女；在最艰辛的岁月里给予他无尽勇气和支撑的女人；在那一轮轮纵横四野的融炼时空里，让他捕到一串串一闪即逝的灵思禅念的女子——却同时也是他辜负最多的人，也许今生都无法偿清。
而多年后的今日，此时此刻他扪心自问，不得不承认——自己当年是真真切切爱过她的。
晶莹剔透、灵秀明艳的琉璃，却有着难以掩饰的天然凝形的裂缝与晶斑。是造物主的残忍与公正吧，让人在感受着无限的成功与喜悦时，也享受同等的缺憾。
如同他所深爱过的那个女子，有着最美丽的容颜，却注定是一个一生都要依靠手势与人交流的——不会说话的女人。
多舛的命运更像易碎的琉璃，一不留神的滑落，就会让完美瞬间陷入万劫不复，让拥有成为永远的失去。一如他当年对她的背叛，对婚姻的不忠。
他的一生注定无法完满，犹如一堆支离破碎的残片，在午后的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只是他从未曾细心呵护过的，比琉璃更脆弱的爱情已不可能重来一遍。
忽然间，阳光下，他混浊的眼里有晶莹的泪滴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