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往事之五:北大情事 - 胡言乱语之日记本 - 初夏

(这条文章已经被阅读了 102 次) 时间:2000-06-20 22:56:29 来源:初夏 (chuxia) 原创-IT

北大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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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邀写一篇关于北大情事的文章,答应之后才发现,此事比较“辣手”。北大无疑
是全中国“情事”密度和质量都最高的所在,即使全中国的女人都去卖淫,男人都去嫖
娼了,剩下的最后一对罗米欧与朱丽叶也十有八九就在北大。但问题是“情事”这个东
西,做得写不得。无中生有,胡编乱造,那就成了小说。实事求是,有啥写啥,那又会
引来无穷麻烦。写自己吧,那是万万不行的。我早就向太太指天划地保证过,她是我爱
情史上空前绝后的唯一。当然,这话也分别向其他一些女青年讲过。所以一旦胡写一
气,
后果不堪设想。那将毁坏多少家庭的幸福啊!而且对我将来移居美国竞选总统很不利。
写别人吧,也不容易。我的老师一辈有许多风雅的情事在北大里流传,我不敢写,担心
损害了老师们的形象。我的学生一辈正处在“发情期”的旺季,但我和他们之间存在
“代沟”,不大了解他们的情爱世界。写我周围的同代人吧,又怕他们跟我打官司。现
在的人见钱眼开,一旦可以“索赔”,管你朋友不朋友,哥们不哥们呢。上次在《北大
往事》中写了个《47楼207》嗬,207的众哥们往死里勒索我,搞得我家徒四壁。毛嘉还
不死心,上礼拜又从伦敦打电话来问:“庆东,家里还剩下啥没?”想来想去,我只好
采用半实半虚的办法,将时间、地点、人物、原因、经过、结果这记叙文的六要素来个
“乾坤大挪移”,让外人看不出写的是谁,这样就不会“侵害”任何人的狗屁名誉。顺
便说一句,我的文章从来是爱惜和捍卫北大声誉的,许多读者来信说看了我的文章无比
仰慕北大,一定要让孩子报考北大。而遗憾的是,有的领导同志认为我的写法是给北大
“抹黑”。我不在乎这种误解,我相信这些领导会在群众的帮助下提高辨别是非能力和
文学鉴赏能力,会明白到底是什么入在给北大“抹黑”,会消除对我的误解,和我一起
站到邓小平理论的伟大旗帜下面。
以下,我准备写四件十几年前读本科时代的所谓“情事”,它们都不是什么“正
格”
的爱情故事,没有花前月下,山盟海誓,也没有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我写它们的意思
是想说,“情事”是千姿百态的,它们都有值得尊重值得品味的一面。正像大家都爱北
大,有人爱她的门第,有人爱她的美丽,有人爱她的才学,也有人爱她的任人蹂躏,不
知反抗或者说已经“兼容并包”到了妓女的境界。所以,从这四件“情事”,可以管中
窥豹,想象北大人的感情生活是如何丰富多彩,五花八门。闲话就此打住,四喜丸子来
也。

一、妻子匪哉

我们宿舍的老皮是个表面上随和谦逊,实际上冥顽古怪的老神经病。他第一是有
才,
所以就侍才傲物;第二是比大家痴长几岁,多一些生命阅历,所以对大家宽容谦让,以
表示他不枉是个“大哥”。但他骨子里是缺乏大哥气的,他真情流露时,完全是个小弟
弟或者是个老顽童。老皮的故事很多,这里只说一件“妻子匪哉”。
老皮因为既有才又酷似“大哥”,免不了就有文学少女怀他的春。我们年级有一位
他的女同乡,长得文静贤淑,略为白胖,经常来找他,我们宿舍最头疼的事情之一就是
老皮有同乡来访,因为他们一见面就说他们的家乡话,中国人不懂,外国人不会。
有一次气得我说:“为了尽快推广普通话,应该把南方人统统枪毙!”这位女同乡
每次来找老皮,第一句话就说:“妻子匪哉!”
两个人的嘴好像上了发条似的,不断发出各种舌前音和唇齿音,听来听去,除了
“妻子”,就是“匪哉”。我后来忍不住便问老皮:“妻子匪哉是什么意思?”老皮说

“就是吃饭了吗?”我们于是恍然大悟。从此,便把那位女同学叫做“妻子匪哉”,简
称“匪哉”。经常说:“妻子匪哉来了”,或“匪哉好像很久没来了”。
匪哉隔三差五地来看老皮,天长日久,傻子也会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可是我们这些
学文学的男人大多有一个臭毛病,叫做兔子不吃窝边草,好男儿志在四方,与自己的同
乡谈情说爱,总觉得有点错位,甚至有乱伦的感觉。非得找一个别人家乡的花姑娘,才
觉得占了便宜,英雄,有本事。匪哉在我们的眼里,是蛮不错的一个江南闺秀,可是老
皮大概从小就生活在杏花春雨里,感觉麻木了,对人家渐渐地越来越不亲热。每次见了
面,说完了例行的“妻子匪哉”之后,老皮就少言寡语,做君子科,恨不能匪哉马上离
去。而匪哉这种江南少女又一味地温柔憨厚,一点“匪气”也没有。她能主动地来找老
皮,已经算是十分勇敢了,不可能像东北姑娘似的直奔主题:“我挺稀罕你的,你稀罕
我不?”甚至像西北的姑娘似的一刀见血:“我要你要我!”所以,老皮和匪哉坐在一
起,徒有脉脉之态,而无含情之举。偶尔对答数句,又言不及义,魂不守舍,往好了说
是清雅玄妙,往坏了说简直是特务在接头。
孟子说侧隐之心人皆有之。我们都很同情匪哉。我有时在一旁对老皮说:“今晚上
有好电影,你不去看看?”这时匪哉的眼睛一亮。老皮却淡淡地说:“没意思,我不爱
看这种电影”。我们的插话有时反而给老皮提供了一个解脱尴尬的机会,他顺势与我们
神聊起来,而把匪哉晾在一边。而匪哉的涵养工夫真好,就在一旁默默地听着。或许听
久了,她知道了自己与老皮的差距。
老皮的无礼愈演愈烈。有时匪哉来了,老皮正和我们打牌,我们便“开除”老皮,
另换新人。而老皮却死赖着不下桌,越战越勇。匪哉便坐在桌旁看我们打牌。我们心中
充满了对老皮的义愤,常常出错牌,老何一次次地把牌重重地敲在桌上。而老皮的涵养
工夫似乎比匪哉更胜一筹,他竟然“坐怀不乱”,浑若无事,甚至有超水平发挥。直待
匪哉支持不住,起身告辞,他才胡乱“匪哉”两句,继续战斗。
我们从不同的角度对老皮进行了不同程度的批判。老皮对大家很宽容,不太反驳,
但也不接受。有时就说一句“胡说人道”或者“那还得了”作为抵抗。其实我们大家并
非要老皮与匪哉怎么着。我们与老皮的分歧在于,我们觉得对待女孩子应当“仁义”,
即使心里不同意,面子上应该过得去,绝不给人家难堪,可以使用一些手段让对方明白
自己不同意,。而老皮看来,我们的所谓“仁义”大概是不真诚的表现,是国民性的弱
点,不同意就是不同意,何必心口不一地弄什么花招手段。而且一旦“仁义”起来,很
可能弄假成真,再也没有后续手段。从现实生活中的事例来看,老皮的感觉是正确的,
“仁义”和敷衍常常造成追悔莫及的悲剧。但那时我们总觉得老皮这人“心太狠,心太
狠”。
匪哉渐渐来得少了,终于再也不来了。她有一个十分优美的名字,但我们仍喜欢称
她的外号,她给我们班的词典里增加了一个充满温情的词汇。我们见面常常互问:“妻
子匪哉?”只有老皮不说。老皮还指责我们的发音不对,企图从语言学角度冲淡我们对
匪哉的怀念。但我料定最怀念匪哉的就是老皮,尽管他不喜欢她。
后来,我在校园里看到匪哉与一个男同学手拉着手跳过草地。再后来,那个男同学
死了,为了一种纯洁的理想而英勇地献身了。又过了几年,听说匪哉结婚了。老皮在匪
哉事件之后,又经历了若干则情事。不过老皮这家伙自我隐藏很深,轻易不暴露感情世
界的。现在已经娶妻生女,到处宣扬什么“做父亲的责任”,已经堕落得跟我差不多
了。
只是不知道他每天下班回家,他的妻子是不是问他:“妻子匪哉?”

二、才子征婚

才子的名字我已经忘了,因为既不是我们年级,也不是我们专业的,只是同在中文
系而已。他与我们宿舍的老蓝是同乡,有一段时间常来找老蓝说悄悄话。但他们家乡的
那种方言不但大部分中国人都能听懂,而且天生的底气充沛,共鸣丰富。老蓝躲在蚊帐
里轻声细语地念情书时,站在门口的客人会问:“这是谁在朗诵抒情散文呢?”所以才
子与老蓝的悄悄话,我们全宿舍都基本上听得一清二楚。但既然是人家的悄悄话,对于
旁人来说,“重要的是不参与”,所以听见了也只当没听见。作为一个改革开放年代的
中国大学生,最重要的素质就是“闹中取静”。甭说是什么悄悄话,据说在一间女生宿
舍里,两对恋人在上下床同时“没客拉夫”,旁边一个女生居然脸不变色心不跳,专心
致志地写完了3000字的“社经”课作业《试论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如何“共度艰难”》,
还获得了90分的优秀成绩。毛主席当年专门到大街上读书的精神对我们那一代青年有很
大的鼓舞。用我们宿舍老马的话说,叫“但闻狂犬吠,只顾读书忙”。
可是,才子与老蓝的悄悄话逐渐让大家不能不注意了。原来才子最近很苦闷,他一
遍遍地对老蓝说:“可怎么办呢?可怎么办呢?”老蓝好像有些厌烦但又不能放弃对同
乡的关心,也陪着说:“这怎么办呢?办法的没有。”我们几个班里的干部,对于同学
的困难,一向是“该出手时就出手”,于是,才子的悄悄话范围,就干脆扩大到我们整
个宿舍了。
经仔细盘问,得知才子的苦闷比较复杂。如果非要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才子明
明发现了那个天使般的女生疯狂地爱上了才子然而那个天使般的女生却出于羞涩和自私
不肯对才子倾诉她美丽的爱慕和相思然而她又一天到晚全天候地如影随形般地追随着才
子使才子不能读书不能写字茶不思饭不想头不梳脸不洗小脖梗好像大车的轴……”
才子眼窝深陷着问我们,“唉,怎么办呢?”我们问:“那个女生是哪个系的?”
“知不道。”
“叫什么名?”
“知不道。”
“哪个宿舍?”
“知不道。”
“那你怎么知道她爱上你了?还是疯狂地。”
“反正我就每天看见她,我知道,她爱上我了,疯狂地。”
“你每天在哪儿看见她?”
“三教。她到101,我也到101;她到107,我也到107;她到206,我也到206。昨天
她不告诉我,突然跑到二教,我找了一晚上,找到了。”
听到这里,我和阿忆交换了一下眼神。阿忆解决这类问题比我有办法。阿忆问:
“你跟她说过话么?”
“没有。她故意不跟我说!”
“那你不会先跟她说么?”
“我不说。她应该先说!而且我现在已经不爱她了,我恨她!
是仇恨,深深的仇恨!”
“你干嘛恨她呀?”
“她折磨我,她有变态心理。这几个月把我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我现在夜里不敢
想她,再想她我就完了,我会殉情而死。”
“她知道你对她的感情和你现在的情况吗?”
“肯定知道。她就是要这样,她的心非常狠。我情愿为她做一切,我可以跪在她脚
下给她当奴隶。可是她的心非常狠,变态了,她是个虐待狂。”
我们决定帮助才子,让他带我们去“那个天使般的女生每天缠着他的地方”,让他
指出那个女生,然后我们去替他向那个女生诉说并批评那个女生的不人道的法西斯行
为。
才子一开始不同意,说这是主动投降,以后共同生活时没面子。我严肃地指出,这不是
投降,我们是以中文系学生会和学生党支部的名义去批评教育那个犯了思想错误的女同
学,目的是让她幡然悔悟,今后服从你的教导,你们俩郎才女貌,共同为四化建设多做
贡献。才子觉得有理,便勉强答应了。
可是一连陪才子去了几次,不是没有找到那个天使般的女生,就是找到了而才子死
活不让别人去说。大家很怕才子出事,就不断地开导他、宽慰他。说这样心理变态的女
生也不值得当真去爱,你干脆甩了她算了,让她伤心落泪懊悔而死。大丈夫何患无妻,
凭你满腹经纶,仪表堂堂,只要你稍微给个脸儿,追你的大姑娘比考托福的还多。才子
每天被我们簇拥着谈论他的才华、理想、未来、命运,渐渐地面容泛出光泽,神态虽还
“苦”,但心情好像已不太“闷”了。我们又进一步把谈笑引向低级庸俗,用以消解那
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祟高庄严的幻想。有的说:“你他妈的成天想着人家,是不是特想
跟她干那事儿啊?”才子断然一摆手:“绝对不是!我和她之间是纯洁伟大的恋爱,是
世界上空前绝后的那种感情,这一点,你们是不能理解的。”
终于有一天,才子宣布那个天使般的女生再也不来纠缠他了。“她一定很伤心。我
知道我这样做太狠心了,我没办法。她一定会怀念我一辈子的。”
从此,才子不大来我们宿舍了。老蓝说才子就是古典文学读得太多了,是林黛玉、
崔莺莺、卓文君和西施貂禅杨贵妃们把他害成这样的。还是鲁迅说得好,要少读甚至不
读中国书。其实读书本身就是错误,读书人就是精神病人的代名词。
不久,才子又一次成为焦点话题。原来才子经历了人类历史上空前绝后的情天恨海
大劫难之后,参透了人生造化,看穿了男女玄机。于是,毅然在国内某知名刊物上登载
了征婚启事。北大才子征婚,乖乖隆地吟,真是应者云集。一时间,中文系收发室堆满
了才子的信件。中文系的几个集邮爱好者都努力与才子搞好个人关系。才子每天赤着两
条毛腿盘坐在床上,以“蓝花指”或“鹰爪功”等名种姿势撕开一封封娟秀的来信,或
细读文本,或欣赏玉照。晚饭后携信数封,漫步在湖光塔影之中,或高诵,或低吟,其
喜洋洋者矣。
据才子同班同学透露,来信共达数百封。才子千般比较百般玩味,终于从中选定了
自己的心上人。其余的落选者,才子慷慨赠与同窗好友。还曾来我们宿舍要老蓝“随便
挑上一个”。老蓝有些生气了,两人不大愉快。才子走后,老蓝独自朗诵了一阵抒情散
文。
才子毕业后没留在北京,而是与他的心上人比翼连理而去,据说是回到故乡。这有
点像范蠢携西施泛舟五湖的样子。才子为三教增添了一段美丽的故事。我有几次在三教
给学生讲座,望着讲台下的学弟学妹们,偶尔精神溜号,想:这里面没准儿又有几个才
子呢。

三、我想谁就是谁

小文是我们班的活宝。只要有小文在,就有欢笑在。但世界上从来是这样,给别人
带来欢笑的人,往往最不被人关心,甚至被人认为浅薄无聊,顶多说你一句“开朗幽
默”。很少有人去想,一个人为什么会成为“开朗幽默”的人。
小文从上大学第一天起,就跟我非常好。他常常挖苦、挤兑我,在语言上占我的便
宜,比如编些什么“文即风流一世豪,孔生猥琐半只猫”的对联。他跟别人开这样的玩
笑时,有的人会生气,反唇相讥。而我不认为这对我有什么伤害,相互之间不打打闹
闹,
还算什么哥们儿!所以班里要数我跟他谈笑得最多最随便。可是他从来没有说过他有什
么苦恼、烦闷,他一开口就是单口相声。有时睡前醒后听到他重重地叹气,别人多以为
他又在扮演什么角色。其实有人扮演别人时,不自觉地表露的正是自己。
小文的故事也颇多。这里只说他的一点“情事”。小文在中学是个风云人物,用他
自己的话说,叫做“独霸诗坛、独霸文坛”。所以自不免有红颜倾心。小文喜读古典文
学,看得出有红袖添香夜读书的理想。上大学后,每天忙于收发情书,产量极为惊人。
他告诉我说,第一个学期所写的情书就达200封。我的辨证唯物主义学得比较好,觉得
两个人日吐千言,无话不谈,恐怕要物极必反。“谈恋爱”三个字中,我认为“谈”的
地位应该是最低的,有爱不用多谈,无爱多谈也没用。特别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
后,
女孩子们都把恋爱工作的着重点转移到经济建设上去了,越谈反而越显出“百无一用是
书生”。果然,第二年小文的情书就开始减少了,我有一位老乡,和小文的女友在同一
所大学是同学。他来北大玩时告诉我,小文的女友在他们学校风光得很,大小也算一朵
校花,围追堵截的歹徒颇为不少。他看了小文以后说,小文虽然有才,,但恐怕不是歹
徒们的对手,就像《日出》里的方达生不是潘月亭们的对手一样。
好像是一个明媚的春天,校花光临我校。小文西装革履,齿白唇红,指点北大,激
扬文字,一路陪同解说。夕阳西下,小文默默地独自归来。晚上还说了几个笑话。后
来,
就听到了他沉重的叹息。
有人说,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一定有一个伟大的女人。这意思是说那个女人的默默
奉献支持了男人的成功。而我想说,一个成熟的男人背后一定至少有一个狠心的女人。
在100多天里写出了200多封情书,这是多么巨大的激情。美人伸出玉足,将这激情无情
踩灭,那激情浓缩后就会变作成熟的力量。
如果说在此之前小文的“情思”是“现代”的。那么在此之后小文的“情思”就进
入了一个“后现代”阶段。他由那么一个忠贞不贰的骑士渐渐变成了一个朝三暮四的嬉
皮;他经常“看上”了某个女同学,而且看上了之后就回到宿舍里唠叨。他的唠叨一般
是三部曲。先是咏叹调,赞美那女生如何如何好。比如那女生是拉手风琴的,小文就赞
道:“好一双洁白的手啊!弹在那洁白的琴键上,就像弹在我洁白的胸膛上。”第二段
是愤恨的控诉,一般是这样:“可恨她已经有了男朋友,就要嫁给那有钱有势的禽兽,
一点不懂得珍惜我对她的爱。风啊,怒吼吧,雷啊,轰鸣吧,除去我的眼中钉,让我的
爱人快快来到我的怀抱!”第三段则转成无奈的叹息,“唉,老孔啊,她就是那倾国倾
城的貌,我就是那多愁多病的身。我跟她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小文的三部曲都采用比较夸张的舞台表演手法,因此大家多认为他是“犯病”,是
恶作剧,是臭文人见到美女之后的正常发泄。但我觉得小文的“优孟衣冠”之中,实在
是借“假我”之酒浆,浇“真我”之块垒。既是假的,也是真的。知我者谓我心忧,不
知我者谓我打油。这恰是一个现代主义者在后现代时空的心灵境况。
小文的三部曲结构是固定的,主人公却常换常新。几年下来,中文系略有姿色的女
生几乎都被他相思了一遍。有几位属于保留节目,他常常挂在口边,有时直呼其名,躺
在床上苦叫一声,颇有梁山伯呼唤祝英台的味道。如果女的叫江青,他就喊“青青啊
!”
女的叫潘金莲,他就喊“莲莲啊!”可是那些女生往往有其他男生在追求或暗恋,因此
小文的这种叫魂法得罪了不少男生。这些男生又告诉女生,那些女生听后更加有意识地
远离小文,结果小文弄假成真,真的有一种被众女抛弃的凄凉况味。有时吟诵《离骚》

“众女嫉余之蛾眉今,谣琢谓余以善淫……苟余情其信挎以练要兮,长颜颔亦何伤!”
既滑稽又动人。
小文的“保留女”中,有一位叫倩倩。倩倩的男朋友阿喜就住在我们对门的宿舍,
人很不错,以前也常与小文开玩笑。可是因为倩倩,二人半真半假地成了情敌。本来小
文只是嘴上胡乱叫叫,压根儿离倩倩十万八千里。阿喜也知道小文的毛病,但自己的女
朋友被别人躺在床上乱叫一气,而自己因为是真的男朋友反而不敢乱叫,这实在让人憋
气。二人于是发生过口角。小文也是多事,明明连一杯羹也分不到,却装作真的情敌一
般,天天指着门骂阿喜,回到宿舍还诅咒阿喜,甚至有一天一盆脏水泼到阿喜屋里。阿
喜冲出来,被我们大家给拦住了。大家都说小文不对,我也说了他几句。但我心想,以
小文的智力,难道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他不是不懂,而是心里郁积着深深的伤痛。
小文拥有一支足够组成三宫六院的“情人”大军,所以直到毕业,再也无暇去谈恋
爱。他过着一种最幸福的爱情生活,用阿Q的话说,叫做“我想谁就是谁!”后来大家
习惯了,便也跟着他“青青啊”、“莲莲啊”地乱叫。有时看完电影回来,便叫“晓庆
啊”、“巩俐啊”、“字娟啊”、“青霞啊”、“曼玉啊”。叫得满楼道不亦乐乎。有
一首和尚写的诗很好玩:“春叫猫来猫叫春,一声一声复一声。老僧亦有猫儿意,不敢
人前叫一声。”人们读打油诗,笑过就完了,很少去想作者的深忧隐痛。对于小文也是
这样,很少有人了解他的学问、他的志向、他的真性情。小文没有读研究生,但他的古
典文学水平,我认为是全班第一。他后来的那些“情人”,他有没有当真追求过,我不
十分了解。我所了解的是,即使他全部追求过,也肯定无一成功。那些女孩子都很好,
但是,她们不可能理解小文——这个不抽烟不喝酒不跳舞不踢球不打牌不下棋的小文。
小文离开北大是他的幸运选择。他如今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单位就在家旁边。小文说:
“家近是一宝啊!”百年校庆聚会时,我们又喊起:“倩倩啊!”小文开心地一笑,眼
角现出几道皱纹,里面好像藏着一个思索:“是我想谁就是谁呢?还是我想谁就不是
谁?”

四、阿长与琼瑶

阿长不是我们宿舍的。他住在一个多专业的宿舍,他常到各个宿舍去玩。
阿长的外号很多,但他自己不知道。这些外号多是我与老宋、老何私下给他取的,
也由我们私下叫着。因为他的名字中有个“长”字,我们就叫他阿长。鲁迅有一篇文章
《阿长与山海经》,所以我们又叫他“山海经”。鲁迅所写的“阿长”是个叫“长妈
妈”
的保姆,因此我们又叫他“长妈妈”。阿长的名字中还有个“庆”字,也就是说名叫
“长庆”,正好白居易有个诗集叫《白氏长庆集》,于是我们又叫他“白氏长庆集”,
有时又简称为“白氏”,偶尔也叫他“白居易”。这样算下来,阿长至少有6个外号。
阿长来我们宿舍时,经常听到有人在说“白氏”或“山海经”的坏话,阿长听得很开
心,
偶尔也附和几句,于是大家更加高兴。阿长的憨厚是比鲁迅笔下的长妈妈更胜一筹的,
大家都很喜欢他,所以即使捉弄他,也从没有什么恶毒的、过分的事情。
有一次文学批评课上,我与他写诗互谑,我把他写成个“丐僧”:
“讨碗地瓜粥,偷根红果肠。归来鸣金磬,明早必夭亡。”他看了特高兴,竟然笑
出声来。
阿长是东北壮汉。请你想象一个中等偏上的身材,然后各部分按比例同时放大
30%,
那就是阿长。虎头,虎目,虎肋,虎项;熊背,熊腰,熊肚,熊掌。任何一个稍有阶级
觉悟的革命群众,看了他的身份证以后,第一个念头就是想去报案。东北不是每年都涌
现一批持枪杀人千里流窜一直跑到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的地方才被我大批英
勇的武警官兵团团包围用机枪大炮敢死队乃至地对地导弹打得粉身碎骨的亡命之徒么?
阿长的形象就是那样。但是,你别忘了,人不可貌相。世人只了解东北人粗豪侠义的一
面,不大了解东北人还有细腻温婉、柔肠寸断的一面。阿长便是集侠胆与柔肠于一身的
东北男人的杰出代表!
无论你有什么事,去找阿长,阿长马上放下自己的事,投入到你的事上来。阿长有
的是力气,奔跑乎东西,搬运乎南北。有人赞道:“阿长真能做!”阿长高兴地一笑。
其实那人是在用典故开他的玩笑,因为鲁迅的《阿Q正传》里有一句“阿Q真能做!”阿
长的作风在东北很常见,但在以侃为主的北京和以“出思想”为主的北大,就显得很珍
贵了。多数北大人都具有“宏观调控”能力,一群大师在那里策划着宏伟蓝图,但总是
落实不到操作上。我们班要举办个什么活动,总设计师可多哩,上议院、下议院,执政
党、在野党,搅得人人心头春意闹,但是包饺子没几个会擀皮儿的,逛公园没几个认识
门儿的,运动会没几个能拿分儿的。阿长就在这些事情上,显出了他的实干、纯朴、厚
道、奉献。
阿长和我都最爱打排球。我们班体委老曹一心想建立一支过硬的排球队,但坚持下
来练球的没几人。阿长是最有恒心的,常叫上我对练。我们一次次“破纪录”,最多时
能打几百回合。不论球飞到多么远,阿长都不顾一切奔过去抢救。在无数次的“起死回
生”中,我们似乎经历了某种人生寓言,身心无比畅快。你如果看见阿长肘膝有伤,那
一定是救球时碰破的。我开玩笑说,你如果去当日本女排的教练,东洋魔女会拿十连冠
的。
然而我竟好长时间不知道,阿长是个琼瑶迷。在我看来。阿长这么个五大三粗的莽
汉,要是琼瑶及其女主人公们落人他的熊掌还不三把两把就给捏巴死了!然而不。阿长
读琼瑶时,虽然一双熊掌把书捏得紧紧的,但是神情极为文雅,厚嘴唇小心地开合着,
生怕喘息太重,吓着了书中的妹妹们。琼瑶的书,阿长读了个遍,而且还是“读你千遍
也不厌倦”。不论任何报刊杂志上,只要有琼瑶的只言片语;阿长便像找到了失散20多
年的青梅竹马的小阿妹一样,捧在掌中,一字不漏地拜读。这使我当时很奇怪。我们宿
舍那些身体并不壮伟的同学,没日没夜地佝偻在蚊帐里,连吐痰带吐血地读武侠。而这
个睡觉成“大”字形的歹徒阿长却穷年累月地迷着琼瑶。后来我读了陈平原老师的《千
古文人侠客梦》,才算彻底明白了这个道理。越是文弱之人,越喜欢英武豪侠;而粗朴
豪侠之人,却往往渴望小鸟依人的淡雅温馨。据考证,张飞擅长画美人,就是这个道
理。
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对通俗小说进行学术性的研究,对武侠和言情小说都只是看着
玩玩。因了阿长迷恋琼瑶一事,我开始想,人的内心的细腻程度是不是都差不多,只不
过表露的程度不一样罢了。阿长外表上是个活雷锋。但雷锋其实细腻着呢,他那点津贴
不但支援灾区,还建立了个人的小金库,还买了高级衣料和手表,而且雷锋还谈过恋爱
呢!我想,阿长一定对女人极好,将来必定是个好丈夫。人们多以为东北男人是“大男
子主义”,其实错了。嫁给东北男人,是中国女人最大的幸福!
到了毕业那年。我们班的恋爱问题专家阿忆君突然告诉我,快去帮帮阿长,阿长好
像失恋了。阿长对我和阿亿是常说知心话的。原来他与家乡的一位少女出现了感情危
机。
阿长十分消沉。
一个高大威猛的汉子,当他沮丧悲痛之时,是比小女人哭天抹泪更令人同情的。我
知道是“琼瑶情结”加重了他的伤感,我只能用一些世俗的话语宽慰、开导他,拉他去
打排球。1987年5月20日的课上,我还写了一首诗送他:“骄杨飞去亦堪愁,痴恋空情
何日休。极目前程春尚好,劝君莫负少年头。”
阿长不愧是东北男人,该悲伤时就悲伤,擦干眼泪我还是一只北方的狼。过了一
段,
他又活蹦乱跳,肘部和膝部又不时见到青肿红斑了。
毕业时,每人在纪念册上自我设计一页。阿长的那一页十分琼瑶,又精美又雅致。
尤其是题写的四句诗,全是琼瑶的书名,叫做:“匆匆太匆匆,几度夕阳红,心有千千
结,窗外翦翦风”。
真是脍炙人口。十年后,我在北大开设现代通俗小说研究课和举办一些有关讲座
时,
多次举阿长的这首诗为例,证明琼瑶在80年代大学校园的深刻影响。每次读罢这首诗,
都掌声如潮,许多女孩子圆睁着纯净的大眼睛,想象着那个哭得跟泪人儿似的东北莽汉
阿长。阿长毕业后任新华社驻东北记者,很快找到了一位依人小鸟,过着甜蜜幸福的生
活。
百年校庆聚会时,我问阿长,还读琼瑶么?阿长说:“不,我现在读武侠了。”我
接着说:“我已然不抽大烟了,我改抽白面儿了。”我们相视大笑。这次聚会,我还和
阿长发表了一个共同的人生体会:世界上对你最好的,就是你的老婆!